上環文武廟內,工作人員正模仿法師進行法事,攝製人員托著器材穿插香爐與祭壇之間,跟隨「法師」的步伐,為線上直播作最後綵排。沿著荷里活道往東走,中區「卅間街坊盂蘭勝會」(下稱卅間)就藏身後街的一個地舖。會址前掛有一對竹燈籠,歲月的痕跡令燈籠上的字斑駁褪色,門口貼著啓事——「庚子年停辦一年」。往年農曆七月,會內總忙著籌備年度盛事,今天內裏只傳出疏落的麻將聲。
農曆七月,鬼門關大開,傳說孤魂野鬼可以共食一回人間煙火。傳統禁忌多多,長輩提醒不要晚上游泳,不要到酒吧買醉夜歸……惟所謂的禁忌,在今年的疫情和限聚令下,想犯也犯不著;鬼節期間的傳統活動盂蘭勝會也受到嚴重影響。
「我們這邊情況比較特殊的,申請都比較困難,因為我們就在對面搭棚。」香港每年鬼節有約一百場盂蘭勝會,分布在香港各區。有別於一般街坊組織在球場舉辦,「卅間」每年農曆七月廿四都在士丹頓街街頭舉辦盂蘭勝會,人稱細哥的理事長黃勤愛早在新曆六月初決定停辦一年,當時尚未爆發第三波疫情,但考慮到疫情難料,「沒辨法啦,我說當休息一年,年年籌備都好辛苦的」。
停辦啓事由文化及保育組織「程尋香港」在Facebook代為轉發,隨後各區的盂蘭勝會亦陸續宣布停辦。由於香港大部分盂蘭勝會在球場或廟宇前舉行,限聚令下,康文署不批准轄下場地進行公眾活動,勝會無法如常舉行,神功戲取消,派平安米活動取消,剩下的只有在街邊搭建的神棚,供善信上香參拜。
「今年應該是戰後香港最少盂蘭的一年。」「程尋香港」創辦人溫佐治如此說。
歲月鉤沉:盂蘭/中元/鬼節?
盂蘭二字取自佛經「目蓮救母」的故事,原為梵文ullambana(「盂蘭盆」),中文意譯為「救倒懸」,解救在地獄受難的眾生。在道教系統中,中元大帝是「三官大帝」中的地官,掌管地府冥界。農曆七月十五日既是中元大帝的誕辰,又是佛教的盂蘭節,成為後來信眾為亡魂赦罪的日子。
「民間不理會佛道之分,當是祭幽活動而已。」溫佐治表示,盂蘭習俗背後反映的是一套「陰安陽樂」的宗教信念,「希望可以施予無祀的(孤魂),不是怕他們會害你,而是布施四方,是一個善有善報的觀念。」
「本身盂蘭節與族群無關,只不過潮洲人將活動辦得有規模,變成一個盂蘭勝會,鶴佬人亦有盂蘭勝會,如果一般街坊不搞大型盂蘭勝會的,那便是燒街衣。」
香港開埠以及戰後時期,大批外來人口隻身來港謀生,多數從事苦力。獨在異鄉為異客,潮洲人、海陸豐人在港無親無故,於是各自聚居,形成獨特的社群。同時將家鄉風俗傳來香港,辦盂蘭便有「念同鄉」之情意。潮人會說是「拜好兄弟」,普渡同鄉、紀念祖先。
現時香港舉辦盂蘭勝會絕大部分由潮僑發起,潮屬總會在背後統籌協調、分配資源,但每一個潮籍街坊會仍然是獨立運作。潮人盂蘭勝會更在2011年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化大士王、派平安米是潮人盂蘭勝會獨有風俗。大士王是必會見到的神明,潮州人相信祂是觀音菩薩化身,可以鎮壓小鬼,法事開始前一尊小小的觀音神像會被請出去,附在大士王胸前。而場內布置、紙紮工藝均採用潮式。
「卅間」是一個戰前的地名,原指士丹頓街一排相連的30間唐樓,逐漸演變成對中西區半山一帶的稱呼。卅間的勝會只有一天,經過以前長老問筊,每年定在農曆七月廿四,「早上安置好大士王後,經師在十點左右開始做法事。一開始要走一遍卅間的範圍。」卅間的範圍早在法會正日前用幡竿標示,「幡竿在任何祭幽儀式上,讓『老友記』知道方向,好像路燈。沿著卅間的範圍有六枝幡竿,由堅道對落,荷里活道對上,去到水池巷、些利街。」溫佐治十年前私下來拍照,好幾年後與細哥熟稔,每逢七月廿四都會來幫忙,對法會的二三事都清楚掌握。
「行朝」(意思是行走、朝拜)分為上下午兩遍,細哥生動地解釋著「早上那次就是公布,我們有一個勝會,孤魂野鬼有需要可以過來,我們這裡有Party (派對)。」「請客!」二人一唱一和,「下午三點幾的就是告訴他們,我們截龍,不要再來,滿座了,籌派完了,下年請早。」
卅間的做法回應了不同族群的需要。在經師棚旁設幽席,施食予孤魂野鬼,是鶴佬的方式;勝會結束後,由6位男士用長竹打破大士王,將其火化,「請走」神靈是鶴佬做法。「卅間的獨特性就是包羅萬有,反映地區歷史面貌。」溫佐治並非潮州人,仍親力親為幫忙。
「其實包含頗多學問,例如酒席一定是60份,60套杯碟,但為什麼是60,就沒有解釋。還有好多都同『六』有關,六枝幡、六十份酒席,六個人去打大士,一定有寓意。」惟在口耳相傳下,當中寓意已經散佚。
縱然如此,不論任何盂蘭勝會中也會有唸經、誦懺的宗教儀式,背後承載的昐望是瞭然的。東華三院負責廟宇及祭祀的公共服務經理梁中杰解釋誦懺中的「懺」,有著懺悔的意味。
「意思好像:『主耶穌我有罪』,希望得到救贖,不過這不是西方宗教的救贖,是東方宗教的救贖,概念是一樣的。在宗教的研究中,其實人與神之間的關係,無論在任何宗教、東西方的文化影響,都離不開一個渴望—祂救贖眾人的過程。」
躲不過疫情的盂蘭勝會
相隔兩三條街的東華三院文武廟,亦有中元法會,是鮮有的「廣府盂蘭」,初期在文武廟和旁邊廢棄校舍舉行。到2014年,擴大規模,搬到中山紀念公園,與三角碼頭盂蘭勝會合租球場,更會上演神功粵劇。
神功戲又稱為「棚戲」,意思是為神做功德,配合宗教儀式,「酬神娛人」,但並不是每個盂蘭勝會都有神功戲,視乎主辦組織的習慣,卅間就沒有這個傳統。
往年吸引街坊、熱鬧非常的神功戲,今年無可奈何全部取消。但事實上,不論盂蘭抑或其他傳統節慶的神功戲,每年都在萎縮。盂蘭勝會通常會上演潮劇,但香港本地已沒有這類人才,演員、樂師每年都是從潮汕等地邀請來港。
粵劇神功戲沒有例外,同樣面臨生存問題。專門研究粵劇的陳守仁教授估計香港一年大約有800套劇院戲,而神功戲只有300套左右。「本地劇團寧願做劇院戲,搭棚出來做的神功戲要在外面日曬雨淋,已經好少劇團願意接。」梁中杰認為劇院每一方面的配套都比棚戲好,劇團選擇做劇院戲亦無可厚非。
今年聽不到神功戲的鑼鼓聲,公眾亦無法走到會場內參與。東華有安排附薦位,意思是勸請亡者至道場聽經,受超度,使其早日離開痛苦。以往登記附薦的善信可以進入法會會場,「可以敬一杯茶,擺放先人喜歡的食物,與我們平常去拜山一樣。」梁中杰解釋,但今年的法會變成閉門活動。
「家屬來不到,他們會希望『陪伴』先人參加這個活動。現在做不到,只能用一種遙距的方法去做。」東華額外聘請一隊攝製隊拍攝當日法事,在Facebook直播,一方面希望公眾避免來到文武廟,同時作為對外界的一個交代。梁中杰慶幸東華有自己場地,有足夠資源可以進行線上直播,改變模式令活動繼續。
對比之下,坊間的盂蘭勝會大多取消,最多只能像三角碼頭盂蘭勝會,在皇后街、干諾道西交界搭建臨時的神棚,但失卻了昔日的熱鬧。而卅間在七月廿四日當日,會內骨幹成員只是作簡單的拜祭,街坊無法參與,當是向觀音菩薩交待,「但求心安理得」,細哥喃喃地重複了好幾遍。
細哥記憶之中,卅間盂蘭只是在他小時候停辦過一年,今年是他接任理事長30年以來首次停辦。即使在2010年,市建局提出中環士丹頓街及永利街重建項目,差點令卅間盂蘭停辦,但市建局最後擱置計劃,卅間盂蘭最後仍得以保留。十年前避得過推土機,如今卻躲不過疫情。
「我們這個日子是雨季風季」
「我剛在跟三角碼頭(街坊盂蘭勝會)那邊聊天,今年他找不到化寶爐燒衣,我幫忙聯絡借爐。」在工廈一間偌大的廠房裏,光藝紙品廠的翁師傅看見記者到訪,隨即把電話掛上。
位於中西區的佛教三角碼頭街坊盂蘭勝會一向與上環文武廟合租場地舉辦盂蘭勝會,同樣受到疫情衝擊。「中山紀念公園的場館都用來做全民檢查。三角碼頭那邊說,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做,無地方都要盡做啊!」
受影響的除了主辦組織,周邊行業的生意亦一落千丈。
做潮式紙紮的翁師傅11、12歲便跟隨父親四出到戲棚、勝會幫忙做紙紮,農曆七月是全年最忙的日子,因為各區的盂蘭勝會遍布全港,「小時候沒有暑假,今年是最舒服的暑假,那麼多年以來。」
翁師傅形容今年受疫情影響,農曆七月的生意額比往年跌了7成。他拿出一塊牌板,上面清楚列出每張盂蘭訂單、地方名、日子、所需的紙紮品。翁師傅說,每年都是根據這個流程表,製作各區盂蘭勝會所需的紙紮,基本上不會有大變動。
「一、二、三……」翁師傅從牌板開頭往下數,就在去年農曆七月,月內已有26宗訂單。今年許多勝會被迫取消或縮減規模,他又再數一遍,對比今年往年:「無,這個有,無,無,這裏全部無……20多變11。」
翁師傅回憶,以往早在盂蘭兩個月前,便要開始準備紙紮用品,工場更要額外請臨時工,通宵趕貨。如今,翁師傅在剩下兩人的廠房笑言:「不然我不跟你們聊天啦!平時哪裏有空!」
廠房窗邊掛滿比人還要高的大香,直徑十厘米,排得密密麻麻,乍看有五十大支,「本來應該已經賣光、燒完了,現在我們還有很多,一年通常做百多支大香。」大香在盂蘭是用來插在主神前面的祭祀物品,由法會開始燃燒到完結為止,最長可以燒上6天。
「有些本來做定的,但現在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因為不知道還要不要。」翁師傅淡然道。
製作一枝大香並不簡單,除了講求師傅手工外,更要「望天打卦」。香粉需要一層一層沾貼上去,要待天氣好時晾乾了,才能加上新一層香粉,一枝大香至少需要分6至7步工序才能完成。
翁師傅說,現時越來越多人為節省成本而轉用中國大陸來貨,先將部件運來香港,再在本地組裝,「本來大陸的廠商不懂做,因為文化大革命之後斷了層,沒有拜神,都是來香港學如何做,就照抄,都抄得挺像。」
疫情令生意大跌,翁師傅望著窗外雨景,安然地道:「我們這個日子是雨季風季,往年盂蘭節都遇過好多,十號風球都試過。總會遇到這些事,不用不開心的。」
細哥也知道有街坊仍然希望勝會如期舉辦,但他也理解到疫情下籌款實在不容易,「因為這些是大環境,不是我的勝會舉辦不到,而是外面有事情發生,我們要遵守(限聚令),唯有逼於無奈(取消)。」
二人面對疫情看似輕鬆平常,但因過往曾有勝會主辦方無預警下突然停辦,長期研究香港文化保育的溫佐治也不敢保證,來年會否有更多地方因此停辦,「好難預計影響如何。」盂蘭習俗慢慢凋零已成為一個趨勢,每年勝會的數目都在下降。
傳統工藝、節慶風俗面臨青黃不接的危機雖非新鮮之事,看似陳腔濫調,疫情對一眾從業員、主事者的影響仍有待卻是活生生的境況。「全部都面臨同一個問題,最多做到我們這一代。頂多做到十年八載,應該好多不能再做下去。」細哥語帶平靜地道。翁師傅亦打算在兩年後退休,不再做紙紮。
疫下線上?現代意義下的盂蘭
「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後……有實際的局限,如果到時沒有道觀、戲班又可以如何做。」梁中杰說東華突然停辦的可能性比較低一點,但也不能百分百肯定未來情況。
東華三院有一段時期曾經停辦勝會,院方估計是上世紀30、40年代左右開始,而十年前東華三院決定復辦,其實與卅間脫不開關係。當時市建局的重建計劃如箭在弦,附近街坊擔心上環從此以後失去盂蘭勝會。梁中杰就在當時向機構提出復辦。
民眾對於盂蘭的參與熱情,一度非常殷切。翻查舊報紙,曾經有華人前往文武廟的盂蘭拜祭先人,因違反宵禁令而被捕。由一張拍攝於1868年照片清晰可見,當時文武廟掛著一塊寫有「四環盂蘭公所」的牌匾,反映百多年前文武廟已經有辦盂蘭的習俗。
「當時的想法就是,既然我們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中間不知什麼原因而中斷,所以我們想繼續這個服務,一個歷史的承傳吧。」
十年後的這一年,情況有點特別,他們選擇以線上形式繼續舉辦盂蘭的法會,「我們希望繼續滿足善信在中元節拜祭親人的心意,雖然有點困難,都想盡量做,不想就此中斷。」
疫情下,昔日實體活動改以線上形式進行。除了東華三院,其他道觀亦用線上轉播的方式進行法會,似乎是一種破格,盂蘭或者其他傳統節慶有沒有可能都追趕上這股潮流,打開日後線上直播傳統慶典,甚至線上拜祭的想像,從而令更多人接觸傳統。梁中杰強調「我們的出發點不是要吸引到其他人注意,今年的直播不是吸引其他人注意……不是為了Go Young、Go Public(年輕化、大眾化)。」
傳統的盂蘭何以走入現代人的世界,做到所謂的「傳承」?「Go Young 只是其中一個方法,不是一個目的地,要令傳統習俗傳承可以有好多種方法。」梁先生覺得無需拘泥於年輕化,並非所有傳統活動都適合。
他舉例,復辦十周年時,邀請溫佐治編寫中英對照的特刊,向中外人士介紹盂蘭所為何事,算得上傳承,「我們認真、用心地做,可能令參與的善信感受到,然後帶回家、帶回自己的社群,都可以是一種傳承。」
溫佐治認為,自己辦本地導賞團、為卅間寫宣傳單張的工作,就是想把盂蘭的故事說清楚,「以前的講法『七月係咁㗎啦』(七月是這樣的啦),什麼是『係咁』(是這樣),(長輩)不會向你解釋,其實背後是可以解釋的。」如能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揭開盂蘭的鬼怪面紗,自然吸引更多人願意參與。
他覺得正正是盂蘭背後深厚的寓意,令實體的盂蘭勝會不可取代。盂蘭祭幽同時祭祖,溫佐治強調:「『吾不與祭,如不祭。』如果不親自參與,不如不要拜祭。要透過參與的儀式追念祖先與我們的關係……本意是慎終追遠。」梁中杰亦同意人們會寧願直接不辦盂蘭,不會有一個由實體變成虛擬的過程。
「始終是反映地區歷史的一個重要活動。試問卅間還有什麼剩下。如果不是中區卅間街坊盂蘭勝會這個名掛在這,誰會知道以前這裡叫卅間。」正如三角碼頭早已拆卸,但地區記憶仍由街坊會所舉辦的盂蘭保留下來。
溫佐治憶述,有一年在卅間盂蘭帶導賞團,到了晚上十點多,依然剩下十幾袋附薦用的衣包,他邀請團友隨緣買,剩下的就由他來負責。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看著街坊坐在一旁由朝到晚都在幫忙摺元寶,他的幫忙都只是想討個「圓滿」,難得有一個地方、活動可以讓老街坊聚首。
隨著中西區的重建、發展,毗鄰的蘇豪區酒吧林立,老街坊越來越少,「這裏的街坊剩下的,我想沒有十分之一,這裏的店舖全部沒有了,剩下一間寶源辦館,其他全都沒有了,就只有這一間士多。」細哥指著牆上一塊鏡面牌匾,列出以往捐款辦盂蘭的商號。
卅間盂蘭依然沿用傳統的方法籌款,細哥在櫃裏拿出數本線裝紅簿,「我們會員拿一本紅簿仔周圍去問親朋好友,籌到一百五十便寫下來。」簿面寫有會員的名字,裏面粗略地記錄每一個捐款人的稱謂、捐款金額。
「『緣簿』,緣份的緣。」一旁的溫佐治補充。
小时候家里会很严肃地对待中元节,从路口点一路的灯到家门口,让我们都感受到大人们的认真。
现在想来,那种沟通生死的意向好浪漫:
黎明請你不要來 就讓夢幻今晚永遠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傾心的這份愛
命令靈魂迎入進來
⋯⋯
不許紅日教人分開喇
照片拍得很好看。咦⋯⋯鬼節是不是過了?
但感謝作者讓大眾知道疫情下盂蘭的難處,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