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如果一部新導演的作品初看時讓人眼前一亮,那麼看第二遍則很可能發現不少瑕疵:去掉了耳目一新的濾鏡,從敘事到鏡頭的各種疏漏也就清晰可辨。但是《金都》卻不會讓人有這種感受。我看了兩遍,依然驚喜,甚至在金馬影展看第一遍時對於剪接方式(大量使用黑場過渡)的不適應,到了兩個月後做「迷影精神賞」評審時再度重看,反而覺得很合理渾然。
以新導演的長片首作而論,《金都》的完成度足夠出色,劇本圓熟,表演妥帖,原創音樂更讓人驚豔;放在去年整個華語世界的新導演作品之中衡量,質素都屬上乘——該片也獲得了專門嘉許新銳導演的「亞洲電影奈派克獎」和「迷影選擇榮譽」。它是一個溫柔真切又不失對婚姻本質進行幽默探問的香港本土故事,也藉敘事巧思,帶出了香港電影裏近若干年來最柔軟的一次中港關係詮釋。
沒有落入婚戀俗套
《金都》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就是劇作,它是幾乎全靠戲劇衝突去推動的電影。小品故事裏寫好大命題很考驗編劇功力,這套不但結構靈巧,矛盾的環環相扣與遞進也設計得紮實。第一組矛盾透過「結婚與否」的適齡抉擇,寫出一對香港情侶對婚戀關係的不同看法;第二組矛盾則以「真假結婚」的巧妙搭界,用「香港男」和「大陸男」的形象對比,映射出現實權力格局之下中港關係的微妙變化。而這兩組矛盾的彼此交織,又指向更深入的誠懇探尋:什麼是自由?跳出婚姻乃至地域的框限,就能獲得自由嗎?在個性、觀念乃至文化差異等諸多背景下,人們對自由的理解有何區別、會否轉變?
恐婚議題本來很老套,女性到了三十歲關口是否要步入婚姻的掙扎也很普世(至少東亞如此),但編劇卻在毫無新鮮感的故事裏給女主角設定了一個強有力的客觀阻礙:為賺快錢曾和大陸人假結婚沒辦妥手尾——「大陸男」這條節外生枝的線索又被處理得很高級,既沒落入一女兩男三角戀的類型片俗套,又大大加強了原本的婚嫁衝突,更引出具有縱深感的地域對照和更終極的自由反思。矛盾勾連鋪排細緻,所以醞釀出了充分的戲劇張力。而劇作所提供的複雜性,也擴闊了一個女性獨立自主故事裏的敘事維度。
它是一個溫柔真切又不失對婚姻本質進行幽默探問的香港本土故事,也藉敘事巧思,帶出了香港電影裏近若干年來最柔軟的一次中港關係詮釋。
中英文片名輝映下,創作者對太子的深情一目了然。自編自導該片的黃綺琳曾在許多訪問中提到,在太子成長的她非常熟悉金都商場。以這間專營婚紗婚攝的香港本土老式商場,作為《金都》裏各種矛盾衝突的佈景可謂巧思。如今新一代年輕情侶的婚慶方式已有更多選擇,而工作、戀愛、生活全在此地的女主角,氣極時也對男友飆出心聲:不想一輩子被困在金都。舊商場、舊的居住單位、長輩籌備婚宴的傳統觀念、男友的保守思想,凡此種種所帶來的束縛,藉「大陸男」出現帶來的三觀衝擊,讓女主角有了想要改變與離開的自覺。
到底什麼是自由?
不但矛盾設計精巧,對現實的多重諷刺也是《金都》細膩出彩之處。金都商場所代表的喜結連理的浪漫,和真正籌辦結婚過程中要面對的大小衝突,是幻想與真實的距離。戲裏那對拍攝婚禮視頻的情侶,不但對拍拖起點的記憶大有出入(這也是編劇黃綺琳很擅長寫的男女視點差異,看《歎息橋》感受更明顯),拍婚紗照時更怒氣分分鐘大過愛意,對罵後還得眼望眼擠出笑容,詼諧又寫實。而「真假結婚」這組矛盾則引出更深諷刺:為賺快錢而辦「假結婚」是假,那如果和一個已經不喜歡的人結婚,又算不算「假結婚」呢?兩相比較,哪個更糟?最為諷刺的是,大陸男生剛出場時吐槽香港老套的婚姻關係,結果到頭來自己保守地奉子成婚,反而女主角走出了舒適區,不再被結婚這唯一選擇所困守。
女主角阿芳和「大陸男」楊樹偉,表面上對婚姻圍城的取態彼此調轉,背後則有創作者對「自由」之意義的細密考察。楊樹偉原本一心想拿到單程證後去美國,美國在他眼裏就代表自由,但女友懷孕打亂了他的人生計畫,即使阿芳主動表示想幫他拿單程證,他也選擇放棄。某種意義上,正因為他放棄了自己所追求的自由,阿芳才能迅速從假結婚裏「脫身」獲得自由。而相比楊樹偉的目標明確,阿芳從沒想過結婚與自由的關係,甚至最終她也未必明確自己想要什麼,但「自由」對她來說的意義是至少知道自己不要什麼。
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遍在金馬影展看《金都》時,楊樹偉對阿芳說:「你沒去過美國?難怪你不理解自由。」觀眾哄堂大笑。「自由」居然是由一個大陸男生一本正經地對香港女生談論,裏面的現實諷喻當然引人玩味;但創作者對自由的思考,並未淺嘗輒止於對白裏的機鋒,還反思了「婚姻」和「地域身分」這兩個關鍵詞與「自由」的直接對應關係。
不結婚就是自由嗎?換掉大陸身分就是自由嗎?阿芳擁有自由身分,但香港樓貴地狹,更有困縛她的社會觀念與長輩壓力。而比阿芳在意自由的楊樹偉,最後卻覺得有了單程證也不見得有自由,結了婚也不見得就沒自由——這種對「自由」的看法轉變當然可被視為他的自我justify,但其實很多問題,電影本身就給不了答案。
自由與不自由的框限都是相對的,結婚與分手之外也不知有無其他路可走。也許一些商業片會在結局指出明路,但這套雖然是輕喜劇,卻既不純然商業也不是作者電影——但又既有悅人的敘事節奏又有清晰的個人表達。就像阿芳所獲得的自由,也是不必「非此即彼」的自由:有自由不做選擇,才代表擁有選擇的自由。
讓我們看到了在港產片裏呈現中港關係的一種新的可能性:很本土的故事也可以跨地域,很諷喻的表達也可以很治癒。
當政治議題落到個體層面
「亞洲電影奈派克獎」對《金都》的評語裏稱該片「不僅觸及社會層面,也呈現了地區問題」。「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對《金都》的推薦語中也提及它「以毗鄰中港過境巴士站的婚禮主題商場為出發點」。一套打通香港金都商場與大陸福州鄉下的港產小品,讓我們看到了在港產片裏呈現中港關係的一種新的可能性:很本土的故事也可以跨地域,很諷喻的表達也可以很治癒。
《金都》落腳在香港情侶日常故事。當代港式婚戀要面對的磕磕絆絆,剛好透過「和大陸人假結婚」進一步觸發,有平民市井的底色,又對時事問題有所觀照。當年張婉婷導演的處女作《非法移民》拍的也是「假結婚移民」,如今時移事易,黃綺琳處理這個題材的基調再無苦情,而是筆觸幽默地把單程證、身份、中港兩地年輕世代三觀差異等大議題,舉重若輕一一道出。
現實權力格局下的各種衝突與對立,明擺著就在那裡,肉眼可見誰都一清二楚,差別只在於創作者選用哪種方式去討論——帶著恨意還是善意,帶著刻板印象還是做足紮實功課。《金都》其實用了大量反諷去描述「他者」的「闖入」:大陸男生楊樹偉自認為比阿芳更懂得自由,他自作主張給她的手機裝上微信,畫風很土豪地塞給她一卷鈔票希望她快點幫忙搞定單程證。但幾乎我認識的所有看過該片的大陸背景的觀眾,都覺得楊樹偉這個人物很生動鮮活很立體,他不是一個被想像出來的面目極端的「他者」,而是一個真實而具體的大陸年輕人形象。
中港關係變遷下,個體之間的互動恰恰就是真實而具體的,《金都》以很小的切口進入,去洞察其中幽微與細膩。阿芳和楊樹偉天生自帶「對立性」,他們的互動裏也不乏對現實中兩地關係的各種吐槽諷刺,但我們看到的並非刻板印象與偏見,而是彼此相互改變。政治面社會面的沉重無解,落到個體對個體的直接碰撞時,被詮釋得輕盈靈巧。
中港融合與角力下,「改變」一定會發生,婚姻兩性剛好又是張力十足的述說角度。「香港人和大陸人假結婚」的故事當然可以講得尖銳辛辣,但導演黃綺琳選擇了一種平和冷靜又充滿同理心的方式去講。她沒有把來拿香港身分的「闖入者」設計得很乞人憎很喧賓奪主,反而讓這個外來者成為「外在刺激」,幫女主角看到一些不同觀念,獲得走出生活舒適區的自省契機和破框勇氣。
他們的互動裏也不乏對現實中兩地關係的各種吐槽諷刺,但我們看到的並非刻板印象與偏見,而是彼此相互改變。
中港差異,可以沒有「恨」
所以我最喜歡《金都》的地方,就是它沒有要在兩個不同地域的男性角色之間分出高下,重要的從頭到尾都只是女主角自己——「外人」是促使她認真檢視自己生活與內心需求的媒介而已。其中蘊含著令人動容的自尊自重意味:「他者」帶來衝擊困擾,但重點始終只是「我」如何實踐我自己。
我有朋友看完《金都》後的感受是「體諒兩地難處」——難以言說的光景之下,體諒中港兩地具體的「人」的難處。即使起點是出於迫不得已才彼此面對,但如果能多了解對方一點點,大概也就能嘗試更尊重對方,而不去強行改變。凡喜歡這套戲的人,大概或多或少都心藏這樣的薄願。從私心來講,我更由衷感謝創作者的善意。時至今日,短兵相接的中港現實故事裏,最不缺乏的就是冰冷仇視與無從扭轉的恨,但這套戲卻展現出了不必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去講述中港差異的敘事可能。不對大陸市場妥協的本土港產片一樣可以將社會議題處理得既有寫實力度又有從容態度。批判力並不是極盡刻薄才能達成,《金都》在圓潤平衡的表達裏,同樣有火力全開的鋒利戲謔。
也當然作為新導演之作,該片在劇作層面的強,彌補了其視聽層面的弱,「電影感」相對稀薄(視聽語言也很陳舊)是整套戲的不足之處。但得益於男女主角恰如其分的表演(朱栢康對媽寶男的拿捏精準,鄧麗欣則貢獻了她在大銀幕上最自然的一次表演),帶有「舞台劇感」的情節劇式呈現,觀感上雖不新穎,至少流暢舒服一氣呵成。而個人更覺得原創主題音樂過耳不忘,與片中的輕盈氛圍相得益彰,非常為電影加分。
參考資料
〈年度最佳華語片,頒給了它〉,微信公眾號「奇遇電影」。
〈專訪《金都》導演黃綺琳:我就是喜歡在限制中找自由〉,SPILL 網站。
电影没看过不做评论。问题是现在中国大陆人还有多少人会觉得美国,香港是自由的?能逛facebook就是自由么?说到底,个人经济基础、学识修养决定了自由的程度,在哪都是一样。
//不對大陸市場妥協的本土港產片一樣可以將社會議題處理得既有寫實力度又有從容態度。批判力並不是極盡刻薄才能達成,《金都》在圓潤平衡的表達裏,同樣有火力全開的鋒利戲謔。//
不得不俗套的問一句,不妥協,賺不了錢,這位新導還有機會嗎?
端繼續刊登賈小姐的文章,真是有風骨
廖化作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