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動機
有些畫能令人不安,久久不能忘懷,就像哥雅 (Francisco Goya, 1746-1828) 的《農神吞噬其子》 (Saturn Devouring His Son) 。
這是哥雅的「黑色繪畫」(black paintings)裡辨識度最高的一幅,取裁自羅馬神話,農神為防子女推翻自己,先下手為強,把他們一個個吃掉。畫裡的小孩已失去頭和右手,但仍然沒有被眼球凸出得像失去靈魂的農神放過。
這畫作近年被提及時,往往和華人的「食子文化」扯上關係,但哥雅其實從沒有解釋過這幅畫的構思,到底是控訴階級鬥爭或世代之爭,根本沒有定案。這十四幅用色陰暗主題深沉的作品都是畫在自家大宅(Quinta del Sordo,意指「聾人的别墅」)裡的牆壁上。他沒有簽署,甚至沒打算公開。畫作在他死後才被外界發現,至1874年才從牆壁轉移到畫布上。外人不知道他從哪一年開始揮動畫筆。畫的標題全是藝術史家改的。
我在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Museo Nacional del Prado)這幅畫前駐足時,驚訝於這個位處角落的小房間裡居然別無他人。這在人來人往的普拉多並不尋常。即使有人進來,也像誤踏陷阱般急於抽身而出,彷彿稍一停步就會被畫裡的魑魅魍魎抓走。這十四幅畫(連數目的諧音在廣東話和國語都不吉祥)不是《蒙娜麗莎》或《夜巡》那種會大受歡迎或討人喜歡,難道只是他晚年在家自娛的塗鴉?
對我來說,只有瞭解哥雅的創作動機,才能瞭解《農神吞噬其子》的意義,可是這連藝術史家也沒有答案。
如果不瞭解動機,一切分析都可能只是誤解,只是在假象裡自我陶醉。
索菲婭王后國家藝術中心博物館(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離普拉多博物館約十分鐘腳程,我在那裡見到另一幅鉅作。
第一次見到《格爾尼克》(Guernica)是在一本八十年代的台灣藝術書的封面上,後來翻閱其他藝術書,才知道是畢加索的作品,描繪西班牙內戰時,前來支援的納粹德國戰機向巴斯克地區的戰略重地格爾尼克投擲炸彈(1937年4月26日),這也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地氈式轟炸。死神從天而降,地上的人畜無處可逃。這場轟炸傷亡人數至今仍無準確答案,估計在170至300之間。
我在索菲婭欣賞原畫時,被其獨佔一整個展廳其中一面牆的巨大篇幅(349.3厘米 × 776.6 厘米)所震撼。這是鎮館之寶,很多參觀者都是慕名而來。和「黑色繪畫」的黑沉沉相比,《格爾尼克》白淨得多,立體派的畫風令五官和身體錯置,創作動機也明顯得很,刻劃人和動物在戰時受的苦難。
二戰時,畢加索住在被德軍佔領的巴黎,有個德國軍官去到他家,問他是否《格爾尼克》的創作者,他答:「不,這是你們畫的。」
畢加索沒有告訴那軍官的是,在格爾尼克大轟炸前,他是政治冷感。
2. 抉擇
《This War of Mine》是以九十年代的波斯尼亞戰爭為藍本的「戰爭生存策略」遊戲,中文譯名為《這是我的戰爭》或《屬於我的戰爭》。Mine也能解作「地雷」,選擇錯誤,就和踏中地雷沒有兩樣。
這款以戰爭為背景的遊戲並不是從士兵的角度出發,而是平民。故事劇情圍繞他們如何在戰火連天斷水斷電斷糧下掙扎求存。白天他們要留在室內躲避炮火,只能在晚上才外出拾荒,但屋外仍然危機四伏。
除了生存,我們是不是還有其他同樣重要的底線要堅守以維護個人尊嚴?否則戰爭雖然完結,但我的靈魂早就被毀掉了。
這遊戲最特別之處是,玩家操控的一眾角色時時要做出艱難的抉擇。如果只有一個罐頭,你要讓誰果腹?只有一張床,讓誰去睡?在另一個情境裡,要做的是道德抉擇:你的角色走去一戶老夫婦的屋子裡拿掉他們的藥物後情緒受困擾,回去探望他們時,發現他們雙雙死在床上,這角色後來可能會因內疚而自殺。在另一個情境裡,你的角色在超市遇上軍人強暴女性的場面。後者令很多玩家感到不安,甚至令人改變對戰爭的看法。
我喜歡看玩家的留言。有人說他的角色為了讓那女生逃出魔掌而犧牲,但死得光榮。有個現役軍人——在戰場上最有權力的人——認為救援工作更重要,所以改變了工作崗位。當然,也有玩家說趁強暴發生、軍人沒空理他時去偷東西最安全,因此也有評論認為,這款遊戲並沒有遊戲開發商所說的「反戰」那麼偉大,只是加入情緒控制而已。
不過,對我來說,這款重視角色道德價值和情緒的遊戲,逼我不斷反躬自省:除了生存,我們是不是還有其他同樣重要的底線要堅守以維護個人尊嚴?否則戰爭雖然完結,但我的靈魂早就被毀掉了。
3. 陣營
在柴納.米耶維(China Mieville)這本結合科幻和警察程序的小說《被謀殺的城市》(The City & The City)裡,最大看點就是極具創意的世界觀:兩個城市重叠在同一個地區裡,不是像以前的柏林一分為二,而是兩城融入彼此,佔據共同的街道,但有各自不同的說法,兩城的差異在觀念上。居民互相敵視,視對方而不見,如平行時空。
現實中沒有這種雙城,頂多只是聲稱族種族融合但其實壁壘分明的國家,或因歷史、宗教、種族或政治因素而把居民撕裂成不同陣營的城市和國家。
你可以用顧客身份去支持同路人,卻無法透過金錢買到同路的家人。敵對陣營的強者可能以財政勒索你,也可以用情緒,但不管是哪一個,都可以讓人連心靈上最後一個避風港也失去。
另一位科幻作家Kim Stanley Robinson說過:「科幻是廿一世紀小說的寫實主義。」在這篇報導裡,他著眼的是昔日科幻小說裡的高科技逐一成真,也許沒想到連科幻小說的城市設定也能在一個東方小城市裡成為現實。《The City & The City》實現起來,兩大陣營不是以城市之名對立,而是觀念和意識型態,各自描述勢不兩立的立場,建立自己的經濟圈接濟同路,有時互對攻擊,甚至偽裝同路人偷領好處。
在經濟圈裡,顧客和商業機構之間主要是一買一賣的金錢交易,並不是一生一世。你不光顧東家,可以去西家。
可是,陣營對立並不限於商業活動。在「The Family & the Family」的情況裡,成員是建立於血脈相連的親情,無法找到替代品。你可以用顧客身份去支持同路人,卻無法透過金錢買到同路的家人。商場上顧客是王道,但家裡卻不是。你和互不相讓的家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外人也難以插手。敵對陣營的強者可能以財政勒索你,也可以用情緒,但不管是哪一個,都可以讓人連心靈上最後一個避風港也失去。
《The City & The City》小說中文版的譯名譯出另一層意思:一個城市被割裂成這個樣子,跟被謀殺了沒有兩樣。「The Family & the Family」用同一套路的中文譯名,我認為也適合不過,被孤立無援的那幾個,可以直接給稱為「被謀殺的家人」。
4. 抵制
2018年9月頭,以色列某電台為播放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的《諸神的黃昏》(Götterdämmerung)的選段而向聽眾致歉。
華格納公認是人品與作品必須分開看待的藝術家。他開創「整體藝術」(Gesamtkunstwerk)的概念,又把「主導動機」(Leitmotif)放揚光大。前者指歌劇作家除了作曲和編劇外,舞台上的一切都要兼顧,令所有元素為作品服務。後者指人物、主題等都有特定的音樂為動機,起帶動劇情之效。兩者今日看來都理所當然。
華格納以一人之力,改變了歌劇的作法,受他惠澤的音樂家不計其數。私生活方面,他又喜好漁色,和他弟子兼著名指揮家漢斯·馮·畢羅(Hans von Bülow)的妻子科西瑪(Cosima)通姦。她為華格納生兒育女時,還未和自己丈夫離婚。華格納長期欠債不還,為避債到處流亡,更發表反猶太言論,使他在二戰期間被納粹黨利用,這時他早已作古。希拉勒對他備受推崇,傳聞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的「死囚」每天都被逼聆聽他的音樂,這當然是精神虐待。
二戰後,他的作品被禁止在以色列國土裡奏起或播放。猶太裔的指揮家貝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長期關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曾和巴勒斯坦裔薩依德(Edward Saïd)深入討論為相關議題,並努力尋求化解方案,包括成立有兩個族裔為成員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他同時也是華格納音樂的出色演繹者(曾在拜羅特音樂節演出),一直努力把華格納帶入以色列國境,但未竟全功。
然而,在這種各種文化交流愈來愈頻密的世界,抵制並不是看來的那麼簡單。以華格納為例,要罷聽他的作品,是否連用《女武神之馳行》(Ride of the Valkyries)做轟炸越南村落那一場戲為配樂的《現代啟示錄》也要禁播?華格納之所以是歌劇巨人,並不限於他的作品,而是他引發的音樂革命,他的作曲方法影響後世無數音樂家(英文字 Wagnerian 指他的追隨者),連電影配樂家也不例外。抵制華格納的作品也許容易,但華格納的創作風格怎樣抵制?
兩大陣營不是以城市之名對立,而是觀念和意識型態,各自描述勢不兩立的立場,建立自己的經濟圈接濟同路,有時互對攻擊,甚至偽裝同路人偷領好處。
坦白招認,我屬於無法抗拒華格納音樂的陣營,甚至去瑞士琉森旅行時,特地造訪他的故居(如今是博物館)。從巴士站下車沿小路走十分鐘就可以過去。房子離湖不遠,景觀開揚,湖邊有一排高大的樹。館前有個比人還要大的華格納頭像。房子比我想像的小,是他晚年居住的地方,裡面擺了他用過的耶拉德大鋼琴(Erard grand piano)。《齊格菲牧歌》(Siegfried Idyll)的首演就是在屋前的階梯上。
我很高興能去參觀他的故居,但若有機會去貝多芬的故宮,會帶上一朿花,再坐下來,用耳機聆聽他的《英雄交響曲》,作為對他的致敬。
5. 因果
華格納即使被抵制,聲名仍持久不墜,連維多利亞港岸邊的一間劇院也曾在2015-2018年間分四年上演他的《尼貝龍根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
批判華格納的最大力量,也許來自他的曾孫Gottfried Wagner(1947生)。他遺傳了曾袓父的輪廓,自小被家人封鎖消息,不知家族曾引起爭議,直到九歲時和同學看到第三帝國的紀錄片時,發現家人接待希特勒進去華格納親自設計的拜羅伊特節日劇院(Bayreuth Festival Theatre),背景播放華格納的音樂。朋友指著他說:「這傢伙一定是納粹份子!」
他像畢加索般一下子就政治醒覺,從此對家族的惡行看不順眼,對華格納的頭像淋紅油。那頭像出自希持勒喜歡的雕塑家Arno Breker,現時仍擺在拜羅伊特節日劇院前面。
他被送去寄宿學校,自1983年起就住在意大利,工餘研究猶太史,也參與後大屠殺討論,呼籲正視德國二戰歷史,讓德國人和猶太人和解,避免慘劇重演。華格納家族不願正視的事,不讓討論的事,和家族打對台的事,他都做光了,包括在自傳裡聲稱偷看過家人的信箋,發現他們曾經和希特勒通信長達二十年,在二戰時透過攀附納粹黨換取權力。這些信和照片後來全給鎖好。他認為只有公開,才能挽回家族的聲譽。
可是這個音樂家族對他的建言不但不感興趣,反而視他為害群之馬,可是無論怎樣罵他,怎樣和他切割,也改變不了他和他們冠同樣的姓氏體內也流著華格納的血這事實,而他本人更以這個姓氏為恥。「華格納不是我喜歡的音樂家,但他的音樂卻無可避免成為我的世界的一部份。」
他是「The Family & the Family」裡被孤立的一個,但是七十三歲的老人一輩子沒有妥協過。他堅持下去的動力,就是良知。
也許這個家族裡的人,會希望像哥雅那幅畫裡的農神般把還在襁褓時的他吃掉。
作於 2020.1.23
譚劍,創作橫跨科幻、奇幻和純文學。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國際會員,編寫香港科幻小說發展史。
是否應該因為一首歌而抵制張學友跟周杰倫方文山?這是當代反對中共意識形態管控的年輕人的最不願意面對的問題吧。
现在的反思都这么委婉的吗?
处境引导人的选择与行动,或许他/她身处的环境就决定他/她的生活和选择
「主導動機」(Leitmotif)应为Leitmotiv
有趣的隐喻,需要静下心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