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導演尹載皓選擇了最低的角度,觀察一個脫北女性的世界。樸素謙卑的手持攝像機跟隨着B夫人,從中國山東一路到雲南,再非法穿越到老撾、泰國,最後抵達終點韓國。這部冒着生命危險拍攝的《B夫人》使得沉默且龐大的脫北群體,在紀錄片史上獲得了昂揚的生命力量和飽滿的真實形象。這是一個在最嚴酷的政治環境與生存條件下,仍保持着清醒,爭取人格尊嚴的形象,一種精神性的存在。
南北相遇
紀錄片《B夫人》的主角,來自朝鮮半島的北邊,是一位脫北者。
對此類人群,至今沒有官方定義。通常指的是因經濟貧困、政治壓迫等各種原因跨越邊境,逃離北朝鮮的人群。因為文化上的同根同源,大部分脫北者最終目的地是韓國。儘管平壤和首爾僅僅相距不到200km,然而他們的脫北之路卻長達5000km以上。脫北的必經路線是跨越圖們江,抵達中國丹東。有的乾脆留在中國做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有的逃亡到荒蕪的俄羅斯西伯利亞,有的在外蒙古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飢渴難耐,有的在緬甸的叢林裏徒步徘徊,僅有少部分人跨越重重障礙最終抵達首爾。
紀錄片《B夫人》的導演,來自朝鮮半島的南邊,是一個韓國人。
尹載皓1980年生於韓國釜山,在拍攝電影之前,他是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錄像與攝影專業的留學生。在法國留學時,他獲得了一次與法國機構(French Institute)合作的契機,在法英邊境卡萊拍攝一部關於非法移民的短片。卡萊與英格蘭隔海相望,聚集着許多從不同國家來的難民。相比法國,對岸的英格蘭為難民們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難民們冒險於深夜遊泳跨越海峽,很多人游到一半就淹死了。
冒着生命危險越過法國邊境的難民,與脫北者的境遇太過於相似,像是被一種無名的力量召喚,尹載皓開始轉向朝鮮議題。除了《B夫人》,他的其他幾部作品包括紀錄片《尋找北朝鮮人》,劇情短片《搭便車的旅行者》、劇情長片《美麗的日子》,以及下一部未定名的電影項目,都關聯南北分裂問題。這一題材成為尹載皓進行自我審視的契機,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韓國政府對朝鮮,甚至是全世界對朝鮮的態度,都讓我對自己的韓國身份感到困惑。」
尹載皓認識B夫人是在中國。2012年,他剛剛完成了紀錄片《尋找北朝鮮人》,在片中他走訪了中國許多省市,與那些沒有合法身份的脫北者進行交談。下一個計劃是為脫北題材劇情片《美麗的日子》做調研。B夫人作為中間人,介紹脫北者給尹載皓認識,幫助他完成調研採訪。
B夫人操着濃重的朝鮮口音、個性倔強、行事雷厲風行,這些個人特徵讓尹載皓聯想到自己的母親。在與B夫人數次交心後,尹載皓獲得了一種強烈的身心體驗。對B夫人生存情緒的認同,是激發創作最原始的動力。他們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親和力,「我發現被體制拒絕的人更加信任我。在一起生活,有了信任的關係後,我願意去幫助他們,才有了這樣的創作衝動。這也是創作必然。」他當即決定拍攝《B夫人》,儘管當時去中國只是為了調研,手裏的設備僅有手機和一台畫質很差的DV。
朝鮮以東
紀錄片開拍的時候,B夫人已經離開朝鮮。脫北的第一站是邊境城市丹東,那裏中朝貿易頻繁,也遍布着尋覓脫北者蹤跡的朝鮮便衣警察。B夫人謝絕了婚托介紹的朝鮮族老漢,逃離了那裏。一路輾轉到山東,她與貧窮到付不起禮金的老實農民,組建了新的家庭。留在中國的朝鮮女人中,有四分之三以同樣的方式與中國男人生活在一起。相比較那些被強姦、關押、奴役的婦女,B夫人的男人很愛她,這已經很幸福了。
在中國,B夫人自學了漢語,靠協助朝鮮人非法入境賺錢。她對着鏡頭自豪地談起如何順利地將在朝鮮的丈夫與兩個兒子,偷渡到韓國的往事。鏡頭前的B夫人看起來很幸福,有聚在一起喝酒的朝鮮朋友,溫柔體貼的丈夫和善解人意的公婆。生活貧困,但有着沸騰喧囂的人情味。但B夫人也有自己的煩惱,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就思念起在韓國的兩個兒子。
為了賺更多的錢,給兒子提供更好的教育,B夫人決定前往韓國。她的計劃是先獲得韓國身份,再把中國丈夫帶到韓國與她一起生活。她暫別丈夫,從雲南邊境,偷渡到老撾,由那兒再到泰國。這一段驚險的偷渡經歷是片中最為珍貴的影像,它填補了脫北者跨越邊境真實影像的空白。除了B夫人,這趟偷渡之行中還有涉世未深的姑娘,背着不停哭泣的孩子的母親,那些活生生的危險、緊張、艱苦,被晃動不安的鏡頭記錄了下來,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
為了拍攝B夫人偷渡的全過程,尹載皓沒有坐飛機直接到首爾,他選擇長途跋涉,冒着觸犯法律的風險,跟隨B夫人一行非法跨越邊境。緊跟着他們後面的一隊非法越境者,在老撾被抓了。能安然無恙地把素材帶回國,尹載皓認為是命運之神的眷顧。這段經歷對他來說無法複製,也無比難忘。「在路上,我們互相幫助。休息的時候,就分享各自的私人生活。在韓國,我想不會有這樣的機會,能夠走近朝鮮人,和他們聊聊童年生活。」
應許之地
對於日見增多的脫北者,早在1962年,韓國政府就制定了《歸順北韓同胞保護法》(韓國不承認「朝鮮」政府的存在,一直稱對方為「北韓」)。這項法律至今仍在不斷完善。政府不僅給予脫北者韓國國籍,還提供住房扶助金和就業培訓。然而,在接受政府救助之前,脫北者需要經受長時間的監視,以排除朝鮮間諜的嫌疑。
B夫人因在中國邊境販賣毒品的經歷,被貼上朝鮮間諜重大嫌疑的標籤。她長達一年被監視,直到影片結束(到韓兩年)也沒能拿到韓國護照,住房和生存保障,自然遙遙無期。她與中國丈夫的重逢,不得不一拖再拖。
與此同時,因為政治環境、語言表達、飲食習慣等各方面的不同,B夫人融入社會困難重重。B夫人在韓生活拉開序幕之前,尹載皓有意識地插入了一段愛國主義演講錄音,「摧毀邪惡的政體」、「警惕赤色分子」等等攻擊性的言論,難以想象從一個12歲韓國男孩的口中激憤地喊出。這名小學生的用詞和語氣,和朝鮮的政治宣傳並無多大區別。這就是韓國當下的政治環境,地鐵裏、街道上都是類似的政治標語,孩子們在反朝鮮的政治宣傳中長大。真實的錄音配以航拍首爾高樓大廈的畫面,給觀眾造成心理上的壓抑。壓抑、混亂、痛苦,也是B夫人無法融入韓國社會的心態。這樣的表達是體驗式的。
這一時期的攝影風格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在中國拍攝的影像混亂、粗糲、不安、晃動,人物反而處在幸福的狀態下。然而,當B夫人已經抵達韓國,畫面構圖規整,攝影機運動平穩,影像光滑優美。高樓林立、街道乾淨、經濟發達,人們之間的情感卻很淡薄、冷酷。它對應着B夫人的在韓的情感落差,在排斥脫北者的社會環境裏,她的內心冰冷。
B夫人在韓的經歷牽動着她的朝鮮丈夫和兩個兒子,也使任何一個歡樂的時刻都被蒙上了陰影。他們全家受到無數次來自韓國政府部門的盤問、監視、詆毀和歧視。怨恨不是抽象的,是生動而具體的。B夫人面對鏡頭從不談論政治,但她的兩個兒子常常用急促的語調抱怨體制的不公。他們厭惡朝鮮政權,也憎恨韓國政府。這是在韓脫北者中很普遍的困境。在普遍樂天派的韓國青少年中,這兩個孩子的氣質顯得非常憂鬱和孤獨。即便留着韓國男孩流行的髮型,他們依舊無法融入主流社會。
首爾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練歌房,是在大城市打拼的蟻族最愛去的避難所。B夫人在中國的時候,做過引薦脫北女性去卡拉ok做女招待的生意,這種場合她很熟悉。那天她和幾個朋友去練歌房散心,可能思念起在中國的丈夫,她唱着「心愛的人兒,我們何時才能再相見」的時候,傳遞出與她平日的堅毅所截然不同的溫柔、動人與柔弱。那天晚上, B夫人唱了很多首歌,尹載皓只記得這首。當時他想,也許就拍到這吧。
《B夫人》之後
《B夫人》雖然只是脫北者細碎的私人生活記錄,但她人生軌跡中的因果關聯,以及自我實現的層層阻隔,是國家體制和歷史環境所造成的。這部紀錄片不可避免地帶有政治異見色彩,是對朝鮮體制的控訴,也是對韓國當局和社會對待脫北者態度的抗議。
這部紀錄片作為非官方的,在韓脫北者生活狀況記錄,代表着社會正義。本應起到幫助脫北者社會融合雲雲,更為直接的現實作用。然而因與主流意識形態相左,《B夫人》沒有在韓國進行大規模放映。場所僅限於部分獨立電影放映場所,觀影人數不超過2000。
在反共思潮蔚為主流的時期,脫北者受到熱烈歡迎,他們被視為政治上的「歸順者」得到豐厚的獎勵和榮譽。當今韓國社會環境已然改變,年輕一代對脫北者是以怎樣的艱辛來到韓國漠不關心。在他們看來,如若統一,所享受的社會福利將要大打折扣。去年延世大學發起一項關於脫北者在韓現狀的社會調查,2018年有40%的脫北者感受到了來自韓國社會的不公正對待與歧視。南北分裂太久,社會根深蒂固的觀念和誤解,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B夫人》僅僅得到少部分高知和公益機構的關注,這是悲哀的。
不過,至少這部紀錄片對B夫人是有利的。它作為證據,幫助她排除了北朝鮮間諜的嫌疑。最終她拿到了韓國護照,儘管在此之前她已經等待了漫長的兩年。她如今的生活完全獨立,在首爾的郊區開了間酒吧,一個人住。偶爾她去朝鮮丈夫那裏和兩個兒子吃一頓飯,也偶爾給已經娶了新媳婦的中國丈夫打電話。也許因為離家太久對漢語已經淡忘,兩個人漸漸無話可說。
《B夫人》對於主人公而言還產生了什麼影響,這很難精確計算,但可以說,這部紀錄片促發了她的意識覺醒。在此以前,她把人生的悲劇緣由歸根於宿命,把個人奮鬥作為自我成全。遇見了尹載皓之後,後者教會了她更多維權策略,從精神上鼓勵她。現在B夫人正在寫一本自傳。尹載皓動用人脈,幫她聯絡出版社,省去了不少麻煩。她也時常與一名民主律師打交道,偶爾參與維權活動。B夫人已經將自己納入制度建設的一分子,其目的是為對抗朝鮮政權,也呼籲韓國社會以更開放的心態接納脫北者,消除不必要的誤解,幫助他們融入社會。
《B夫人》對尹載皓同樣意義非凡,在此之前,他的創作風格帶有形式主義的傾向,幾部學生時代的短片作品《暗夜》、《紅》等均是實驗風格的先鋒短片。《B夫人》開始,尹載皓的創作更加質樸,幾乎隱去了當代藝術的痕跡。《B夫人》體現出非常謙卑的美學。從作者意識強烈滲透的實驗電影,到默默隱去創作者身份的紀錄片。尹載皓沒有借着藝術家的身份,武斷地割裂現實,加入自己的政治觀點,而是把話語權讓位給了生活。節制、樸素、內向,沒有以辭害意的象徵和隱喻,取而代之的是貼近日常生存的質地,對一切發生事件的忠實靜觀、採訪與記錄。
這次創作經歷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三觀。韓國政治意見的分野,可以大致以東西地理位置劃分。西邊發生「光州事件」的全羅南、北道屬激進的左翼陣營,東邊的慶尚南、北道則是保守的右翼。尹載皓成長的釜山,屬右翼。拍完《B夫人》後,他的政治觀點發生了改變,開始反對觀念先行。「我對其他人,不再預先判斷了。我們永遠無法瞭解他人,也就無法對任何人進行判斷。」
尹載皓帶着對自我身份的疑問拍攝《B夫人》。然而,直到紀錄片完成,疑問也沒有得到解答,反而使他更加徬徨。當他試圖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案時,會牽扯出更多的無解:「這些問題的答案,連我自己也不知道」。B夫人命運中的無常,讓尹載皓陷入深深的無力感。在宋莊的一次採訪中,筆者問及《B夫人》之後他對政治和個人命運的看法,尹載皓的回答透出悲觀的虛無感: 「通過與不合法公民的多年接觸,我愈發認為世界應該沒有國界。護照和國籍不具有任何意義。身份是一張廢紙,阻礙人們獲得理想生活⋯⋯人一生中存在的悖論、裂縫、歧義和傷痛,有的時候是無法解釋和言說的。就像生命無邊,我常常覺得自己陷入犬儒主義之中。」
《B夫人》拍攝完畢後,尹載皓完成了故事片《美麗的日子》。這部電影於2018年在韓國上映,講述了一位中國朝鮮族男孩尋找母親的故事。他的母親是一位脫北者,與B夫人的經歷類似,先是逃到中國組成新的家庭,再偷渡到韓國。《美麗的日子》彌補了尹載皓在《B夫人》裏體驗過卻沒法拍攝到的遺憾,以及一些欲言又止,不便言說的內心震蕩。
調反唱唱,一個身患旅行考據癖的電影偏執狂。
「我對其他人,不再預先判斷了。我們永遠無法瞭解他人,也就無法對任何人進行判斷。」
最近在youtube上观看了许多“ 脱北者”的报道和影片,愈发感受到人对于自由的渴望是一种本能,生活在独裁政权统治下的国家是何等的悲哀,“脱北者”存在的身份认同的问题,生活在大陆的我,何尝又不是如此?
仍记得第一次从台北桃园机场入境时,我跟移民署一位漂亮的女工作人员开的小玩笑:
“中华民国台湾,香港澳门,中国大陆,到底哪一个才是自由中国?”
“当然是XXXX…………唉,这个话可不能在社交网络上乱讲。小心网络暴民的网络暴力哟。”
今年2月辞职后,做了很多努力尝试到台北工作,虽终未能顺遂,在台湾朋友的帮助下,却也幸运拿到了可以在台湾停留120天的签注。
六四三十周年纪念活动,我有去台北自由广场参加,当晚眼见许多民运人士,普通民众,国内外知名媒体参加,甚至中华民国副总统陈建仁亦有出席和发言,站在自由广场,看着所有人对自由的捍卫和对真相的坚持,内心愈发疑惑,我属于哪里?
后来我在微信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听您的口音,不是台北人吧”“是的。我来自大陆,出生于XXXXX…………相当长的时间,我以为我是『弃儿』,是「没有故乡的人」。直到几年前,决心换个活法,于是独自去了上海。渐渐地我开始像上海生活的日本人,将上海视为『第二故乡』。后来我重新思考『故乡』的意义。『故乡』并不一定是你出生,留下成长印记的那个地方,『故乡』也可以是一个教你真正感到自由,放松的地方。『我的故乡』不该是证件/护照上印的国家或地址,而是写在心里。你的心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故乡。台湾—是我的第三故乡。”
同情脱北者。我们国家其实也差不多,未来会多起来,唉
网上只搜到俄语无字幕的资源。
上豆瓣搜索了一下,这是一部16年的纪录片,入选过戛纳电影节,女主角叫裴姐,她的中国丈夫叫老陈。
全羅和慶尚的方位是不是反了,印象全羅在西,慶尚在東
感謝指正,已修訂筆誤,抱歉帶來困擾。
好文!期待能夠看到這部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