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劇從來難寫,要對比歷史大事作今昔對照更是難上加難。在一場流血抗爭和一場扼殺民主於無形的選舉中,要呈現個人與時代的掙扎,不在於畫面與符號繁雜拼湊,而在能否捕捉一剎那的沉痛政治覺醒。很遺憾,英國電視台 Channel 4 由四月頭起播出的一連四集《Chimerica》所交出的功課,並不合格。
這是改編自 Lucy Kirkwood 同名得獎舞台劇《Chimerica》的電視劇,時代背景設於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主線為年輕時在89北京民運時意外攝得著名「坦克人」相片的攝影記者Lee Berger(虛構人物),在一次採訪敘利亞戰地時他合成一幀照片,在差點被提名普立茲獎之時,被網媒揭發造假。身敗名裂的他,不單連累其知名報社(以《華盛頓郵報》為藍本)正中特朗普以假新聞污名化專業媒體的抹黑套路,更令報社全員被禁足採訪特朗普的競舉活動。Berger 失信失業之下,回想起與中國友人張琳(音譯)在北京小聚之時,聽說「坦克人」可能尚在人世,決定尋找三十年前鏡頭下的抗爭主角,意圖翻身。故事以中美兩個男主角為交錯的故事線,平行敘述「坦克人」如何在三十年後在中美兩個急轉直下的政治環境中,一再改變他們的命運。
歷史是怎樣被輾平的
天黑了,有些人性光輝亮起來;天光了,一個國家卻倏然黑下去。
劇中引用很多六四當年的新聞片,亦有限度重構天安門廣場的絕食場景,但幾個角度處理得極不當。本身是BBC出品的《Chimerica》,劇中扮演傳媒良知的資深女記者 Mel,造型來自當年曾在現場採訪清場、被子彈擦傷的BBC女記者 Kate Adie。2018年Kate Adie在其回顧式紀錄片《I was there: Kate Adie on Tiananmen Square》中,重看當年自己的報道仍相當悲働,她說「理直氣壯地說『對,我就在那裡』很重要,因為我們真的身在那頁歷史之中」。她回憶為了報導更深廣的複雜真相,一直待在最前線;身在長安大街,她和攝影師拍到荷槍實彈的解放軍近在眼前,第一波開火時,單車上載著淌血的北京民眾走過,對她高呼「Tell the world!」,她緊抱採訪錄影帶奔往酒店,第二波清場開始,路人中彈倒在她身前,仆到的她也被流彈擦傷,三十年後回想當時,她仍眼眶帶淚說「我深感我必須如實報導,這比任何一個採訪更令我覺得我必須如實告訴全世界」。
但《Chimerica》描寫曾經經歷清場的兩位男主角,完全沒有與Kate Adie同等的哀傷、悲忿與使命感。清場前後對他們的人生有所改變,四集下來差不多四小時的故事,在這政治人生分水嶺的歷史轉角,卻一片空白。三十年前身的年輕Berger,合該如當年廣場上的學生年紀一樣。那些躁動,那些超越語言的激盪,當年曾有外國記者提早撤退時說「I will not die for your country」,那麼Berger本人又怎麼想?是什麼驅使他往後成為戰地記者?又是什麼令他在經歷眾多生死場之後,仍會用合成照片造假呢?完全沒有交代。劇中Mel曾對走火入魔的Berger當頭棒喝:「你以為是你發現『坦克人』嗎?你不過剛好遠遠地按下快門而已!」很遺憾,主角與劇情並沒有乘勢反思,此劇亦不過剛好遠遠地剪一角歷史鏡頭,並沒有深挖擋在坦克車隊前,民眾本死對抗的是甚麼。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最血腥的政治黑歷史,黨、國、人民拉扯出多少無可奈何的巧合與悲愴,天黑了,有些人性光輝亮起來;天光了,一個國家卻倏然黑下去。導演沒有充份透過捕捉光影的攝記去捕捉人性,憾甚。
每個政治元素在這齣劇只淪為 Hashtag一樣的存在。尤其那些中國政治元素,似在堆砌「離地」的中國關注
為罵假新聞而假扮絕食?
片中白人攝記Berger的中國朋友張琳(後來故事指他就是「坦克人」真身 ),其懷孕嬌妻在天安門假扮絕食接受外媒採訪,還在鏡頭前裝作虛脫暈倒,暗指「幾時都有 fake news,中美都一樣」。劇中對絕食唯一一場的描寫,貶為「為罵 fake news而fake news」的斷章符號,卻沒有公正地描寫更多一片赤誠真絕食的人,以及絕食背後是學生以及老師,押上性命希望與執政者對話的訴求。八九六四,在暗處承受最多苦難的,是更多如坦克人一樣沒有名字的民眾。劇中完全抽掉民眾,對絕食唯一一場的描寫完全無視民運的脈絡。張琳懷孕的妻子死於清場流彈,但死難者家屬的「悻存侮咎」,在張琳身上只在新歡遭難時才偶爾出現 ── 如果對亡妻深愛得足以挻身擋在坦克前殉情,三十年來何以能安於不了了之?
導演卡通化地將曾經偽裝絕食的亡妻幽魂,化作張琳的良心與道德召喚已相當突兀,而劇中對當下中國維權人士被迫害的情況浮泛處理,更是把後六四影響至今、「將運動扼殺於萌芽」的鐵血統治,以及在中國大陸做一個正直的人的代價嚴重淡化。現實中,如「709 大抓捕」中200多名維權律師的遭遇,中國的人權律師可會如劇中出事後,由幾個朋友發個聲明,三兩天無事放人?劇中張琳暗戀來自香港的人權律師 Joy, Joy的母親在她被失蹤期間因北京霧霾引發病患而死,張琳忿而以英文在推特說「死於政策」,國安上門拉人,竟可在拒簽悔過書之下,隔日回家,只見腳痛,再過幾日情人無事回家,竟可以幾十人大搖大擺在北京一個小區樓下為亡母出殯。須知現實中,即使是駐京採訪的記者,若誤觸紅線,不簽悔過書根本難以全身而退;而即使在2010年中文推特圈相對開放的時候,中國網民王荔蕻動員推友圍觀支持維權網友,堅決不認莫須有之罪的她事後被判監9個月。在《她們的征途》一書採訪中,王荔蕻曾表示想過自殺,因她覺得無辜入獄是對個人尊嚴的磿難,以及每日面對是否出賣同伴的試煉。在獄中,她想通國家機器的殘酷、總結抗爭的堅持、決意要「找一把陽光」到囚室裡。這些在中國大陸抗爭,保持良知的重量,決志堅持的代價,在《Chimerica》內連「掙扎一些」的過程也沒有。
並非出於公義的抗爭
如此,每種政治元素在這齣劇只淪為 Hashtag一樣的存在 ──沒有內容,沒有貼合現況的刻劃,沒有人物角色的深刻營造,沒有劇力的堆疊,僅是一個個標籤。尤其那些中國政治元素,似在堆砌「離地」的中國關注,如果是劇場劇本,尚可接受可能出於表演劇場的時限及舞台局限,但在四集一共近四小時的電視劇中,這些處理看來野心大,卻給人感覺兒戲。
若說中國元素難以掌握,劇中對2016美國總統選舉的描寫亦相當扁平。2016年最震撼政界、學界與自由派的民粹興起、以推特及面書有系統地撕裂社群、營造妄想,片中全部不見。選戰場景,縮寫成Berger「無得投Bernie Sanders就射落海」、務實民主派的老闆罵一句不懂兩害取其輕、特朗普勝選全公司企在電視前驚嘆一番就完事。全劇的轉捩,是Berger終在美國唐人街找到他深信是「坦克人」的本尊,卻發現原來他是開坦克解放軍的弟弟。佔全劇過半的追逐,竟以「我哥哥沒有殺人竟被打靶!他才是英雄!」簡單了事。而導演又欲通過這流亡美國的弟弟側寫無證移民辛酸,無奈眼高手底,四集不出十句對白,草草了事。
導演Michael Keillor在Channel 4的訪問中表示此劇於他最深刻的,是何時一個人才會挺身反抗,向壓迫說不,他希望透過作品詰問觀眾:你會抗爭嗎?你為何抗爭?甚麼令你忍無可忍?可惜,戲內一中一美兩位男主角所謂「反省」與「抗爭」都很男權地以「身邊的女人出事/犠牲」推進,無論是親歷六四現場、敘利亞戰地這些生死場,都沒有改變他們的人生觀,所謂改變,無論是用英文發個抗爭推特、相隔三十年尋找坦克人,那個「抗爭」並不是出於公義,而是想抱得美人歸或試圖洗底大翻身的手段。同一訪問尾段,導演被問到想觀眾有何得著時說「我想大家明白中國與西方是伙伴,還有我們的社會無甚分別,我們不過是身在不同地方的人而已。」這個離地答案,令人感覺導演與戲中白人男主角一樣不過是消費「Tank man」圖像,對歷史與政治不求甚解。
「你學會在已知的事實之上,那份政治激情的質感。那份哀傷的質感。那是關於一切如何慢慢被一刀一刀削去的傷痛。」
其實回顧螢幕,即使是拿政治題材作「吃飯」手段,也可以有史觀與得著。無論是2015年荷里活改編版,抑或2005年原裝得獎紀錄片,《Our Brand is Crisis》講述美國選舉策略師受僱往波利維亞打總統選戰,一場選舉對真假資訊、對危機的政治化妝、對人民苦難的體會,對個人的頓悟都來得真切。歷史的厚度是用生命堆疊,剖開任何一個時空,都有足以讓人謙卑地聆聽的故事流倘出來。金牌策略師Jeremy Rosner在紀錄片尾聲表達了他的反省:「我曾對歷史不以為然。但當你親耳聽到當事人細說從頭,你開始明白何謂情感的張力。你學會在已知的事實之上,那份政治激情的質感。那份哀傷的質感。那是關於一切如何慢慢被一刀一刀削去的傷痛。」30年前浴血收場的抗爭,就是這樣在中國被削出歷史書的空白、削成搜索不到的一堆關連詞;而一齣英國新出爐的中美關係電視劇,把近代中國最接近成功改變政制的奇蹟與悲劇,削成一幀單薄的照片。回念香港,中國境內唯一亦是最具規模的六四紀念地,我們不容被削的是甚麼?
其實舞台劇原著也非常糟糕......消費六四
真正深刻地谈谈六四的也只能是大中华地区有经历的人自己了吧,靠西方在共情或关怀基础上进行的叙述就难免符号化、认知上的隔阂等诸多难以逾越的障碍。就像很多靠那部纪录片了解六四的国人得出柴玲十恶不赦和学生咎由自取之类的结论,而任何一个跟了不管是端还是其他港台媒体这次周年纪念的人都不会这么想。不过话说回来影视剧毕竟是投资巨大的工程,眼下内地肯定是没有可能好好地拍点相关内容,而港台前段时间金马风波还历历在目,政治经济方面的渗透和威胁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令有能力hold这个话题的编导演员噤若寒蝉。用一句内地的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这馒头可能一时半会是蒸不了了,气要争而且争得明白还是要大家一起努力了。
則合格與不合格的標準先定好了,再來談合格與不合格,會比較合適吧。
它想談的不是八九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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