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亂八年後的敘利亞,關於「戰後」的話語漸漸頻繁。
誰的戰後?哪裏的戰後?誰被審判?誰被饒恕?誰會歸來?誰又會離開?在由極權控制的戰後敘利亞,苦難和創傷是否真的會結束?
端傳媒跟隨戰士、醫生、平民、人權鬥士等人的腳步,帶你走進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
這是「戰後:敘利亞」系列的第一篇,探訪逃難離開敘利亞又回到這片土地的普通人。
「下決心回國時,就怕會回到戰爭之中。」
烏姆(Umm Mohammed)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她來自敘利亞北部城市拉卡(Raqqah)。2014年,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佔據拉卡,戰亂中,烏姆一家逃離敘利亞,偷渡至黎巴嫩。四年後,她們決定回國。
抵達首都大馬士革那天是2018年6月14日——這個日子,烏姆記得清楚,因為恰好是開齋節。這之前,一家人從未來過大馬士革,也不認識這的人。她們在路邊找個公園坐下來,遞給孩子一些吃食。「那天路上沒什麼人,」2019年1月,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烏姆回憶當時的情形,有些出神,「好像所有人都在盯着我們看。」
「在想像裏,如今敘利亞可能人人都穿黑色長衫,女的都穿全身罩袍,路上還有黑色的旗子。」烏姆對敘利亞的記憶,停留在伊斯蘭國佔據老家拉卡殘暴殺戮的畫面,「在拉卡,我每晚都不敢入睡,伊斯蘭國在我們心裏種下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讓我一直膽戰心驚。」不過,坐在大馬士革的公園裏,烏姆一家很快意識到,這裏的人們仍有正常的生活,「路上有人流,也有交通。」烏姆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
烏姆離開敘利亞的這四年,不僅伊斯蘭國被擊敗,政府軍與反對軍「敘利亞自由軍」的內戰也分出勝負。敘利亞總統阿薩德決定性地贏得這場歷時八年的戰亂。2018年5月,阿薩德領導的政府軍佔領大馬士革附近最後一個反對軍據點;同年7月,在反政府起義的「搖籃」、西南城市德拉(Deree),政府軍一場炮轟,將16萬人趕出家園,也從反對軍手中贏得德拉。
「回歸」和「重建」,成為了圍繞敘利亞戰爭的新話語。2018年7月,阿薩德告訴俄羅斯記者:「我們鼓勵所有敘利亞人返回敘利亞。」根據俄羅斯敘利亞和解中心的數據,2018年約有13萬敘利亞人返回敘利亞;而自戰爭開始至今,離開又回到敘利亞的難民數量已有31.5萬人。同期,聯合國報告稱,自2015年以來,核實返回敘利亞的難民約有10.3萬人。聯合國預測,2019年返回敘利亞的難民,將達25萬人。
又一次的孤注一擲
抵達大馬士革三天後,烏姆的丈夫在城南一個叫做阿伊莎區(Nahr Eshe)的郊區租下一個房間。阿伊莎區離大馬士革市中心步行不過半小時。內戰爆發前,這並非一個人口密集的街區;但再往南,便是飽受暴力和戰亂的德拉雅(Darayya)和卡達姆(Al-Kadam)。相較而言,阿伊莎區未被毀壞太多,所以這些年,有許多從其他街區逃亡的人來到這,更多從外省逃亡到首都的人也聚在這兒。
如今,阿伊莎區人口密集。相比還算有秩序的大馬士革市中心,阿伊莎區滿是流離失所的家庭,擁擠,簡陋,貧窮。烏姆一家租下的房間便是這個街區的寫照:屋裏極其潮濕、破舊,地上沿着牆鋪了三張單人床墊,家徒四壁,沒有電,煤氣稀缺,也無法取暖。
房租原是每月150美金,幾番哀求後,房東有些同情他們,降到每兩個月150美金;而後,房東親眼看到烏姆一家六口的生活,又只要90美金。烏姆的鄰居,也都是類似的流離失所家庭:三戶來自拉卡,一戶來自西南的戈蘭高地(Golan),一戶來自東部的代爾祖爾省(Deir al-Zour)。
烏姆丈夫是生計來源。他什麼都做:鄰居有人有輛出租車,烏姆的丈夫偶爾能有機會跑活;附近雜貨店缺人手時,他也會去做工。再加上時不時倒賣一些商品,這些收入加在一起,將將能付上房租。讓烏姆安心的是,她已到學齡的三個孩子,能在大馬士革入學,不用學費。
儘管仍要擔心一日三餐,仍要擔心無法融入大馬士革人的生活,儘管自知再回拉卡無望,但如今的生活已經比烏姆想像中的好很多了。她環顧房間,指了指頭頂,「至少,我們頭上已有屋頂。」
在決定回敘利亞之前,烏姆一家已經在黎巴嫩一個難民營的帳篷裏生活了四年。她與還在老家的親友聯繫,他們反覆地告訴她:「恭喜你啊,你離開噩夢了。」
自從2011年的戰亂開始後,敘利亞人口一半逃離家鄉——600多萬人在境內流離失所,600多萬人逃至其他國家。這其中,逃離至黎巴嫩的難民近100萬人。可烏姆心知肚明,繼續留在黎巴嫩,只是生存,絕無生活的可能。
直到2017年底,七成以上生活在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尚未獲得合法居留,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這其中,九成以上缺乏足夠的食物。2018年,隨着敘利亞難民回國話語升級,黎巴嫩政府加緊對難民的管制,此前一些未被強力執行的政策(譬如難民不準在農業、清洗業和建築業以外的部門工作),開始收緊——敘利亞難民開設的商店或工廠被關,僱傭難民的公司或機構被罰。與此同時,來自聯合國難民署這樣國際機構的援助也在減少。
烏姆試過把孩子送去上學,但昂貴的學費(加起來高達2000美金)讓她止步學校門前;她也無法讓孩子們繼續在帳篷裏度過另一個寒冬,可丈夫在建築工地上打零工的收入,無論如何也無法在黎巴嫩租到房子。烏姆最小的兒子阿卜杜勒(Abdul)兩年前在帳篷裏出生,敘利亞戰爭爆發八年,像阿卜杜勒這樣的流亡兒童,已有100萬人。
烏姆和丈夫也考慮過偷渡去歐洲。她聽說過那些去歐洲的,孩子可以上學、家庭有住所、男人有工作。但是,對這戶人家而言,去歐洲只是奢想,人販子的價格極高,跨越地中海聽起來非常危險。
「四年了,我們離開老家,身邊沒有父母和朋友;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無所有。」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往前無路,要是往回走呢?敘利亞怎麼樣了?烏姆與丈夫都不識字,除了口口相傳和偶爾看到的電視畫面,他們沒有其他渠道去了解敘利亞的情形。儘管心有所懼,回大馬士革是這個被戰爭推着走的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又一次的孤注一擲。
據黎巴嫩官方統計,2018年,像烏姆這樣,從黎巴嫩返回敘利亞的難民,約11萬人;而聯合國難民署統計的只有1萬7千人。難民們「自願」回國的程度,成了一張政治牌,攥在在不同立場的人手裏,沒有客觀的「事實」。
「戰爭中的敘利亞都比歐洲好」
2018年5月,敘利亞北部城市伊德利卜(Idlib),35歲的穆罕穆德兩年來第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四年前,當他離開祖祖輩輩一直生活的家鄉時,這座城市正被戰爭侵襲,炮轟、炸彈、槍戰不斷。如今,那些讓人恐慌的聲音已經沒有了。但他不知道應該期待什麼,一路上,戰爭留下的斷壁殘垣比比皆是,可他也看到很多鄰里,他們看似依然好好地過着日子。
萬幸,家還好端端地在那兒。開門進去,恰是晚飯時刻,穆罕穆德腦子裏都是離開前在這裏度過的無數個普通夜晚,家人團聚的晚飯,飯後的討論與玩笑。房子沒有像同城很多其他屋子一樣被空襲損壞,屋裏的一切都與離開時一模一樣。穆罕穆德轉過身把門關上,躺下,入睡,整整兩天都沒有出門。
「就算是戰爭中的敘利亞,都比歐洲要好。」2019年2月初,接受端傳媒採訪時,穆罕穆德確定不會留下任何錄音和照片記錄後,狠狠地按住自己的手指,又疲憊又篤定地盯着記者說,「要是可以回到當初,我一定不會離開敘利亞。」
穆罕穆德逃難之旅十分曲折——2014年,他與家人偷渡至土耳其,隨後將妻兒留下,為了進入歐洲,隻身去往北非的阿爾及利亞,偷渡至西班牙,又經法國、比利時進入德國。不到兩年,穆罕穆德又踏上一條更為漫長的歸家之旅:2016年,他主動從德國離開,先到了非洲蘇丹,再飛至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的首都埃爾比勒(Erbil),再從那裏進入由敘利亞自由軍控制的領地,最終抵達伊德利卜,已是2018年。
敘利亞的動亂在2011年開始,但要到2015年夏天,「敘利亞難民危機」才進入歐洲公眾的視野。2015年9月,年僅3歲的敘利亞男孩庫爾迪(Alan Kurdi),在地中海溺亡,橫屍土耳其海灘的畫面,登上全球的新聞頭條。
比起逃到黎巴嫩、約旦、土耳其、伊拉克這樣的鄰國,敘利亞難民進入歐洲更為艱險,但也看似更有可能得到重新安置,過去幾年裏,約有50萬敘利亞難民進入歐洲。歐洲應當怎樣應對難民潮?迎接着這些難民的,又是怎樣的生活?幾年下來,這些問題慢慢得到回答,穆罕穆德的經歷,便是其中一個答案。
到了德國,穆罕穆德才把自己交給警察。這是他心中的目的地,他計劃在德國尋求難民庇護,安頓下來,將妻兒接來團圓。然而,德國在給出庇護的同時,也給出了大寫的「不確定」。
在德國,絕大多數敘利亞難民拿到的是必須每年更新的臨時保護文件,而非完整的難民身份,只有後者才可能獲得永久居留。回想起來,穆罕穆德覺得自己在移民局面試時說錯話:「他們問我是否能接受更改信仰?我斬釘截鐵地說了個『不』。」
拿着臨時保護文件的穆罕穆德,兩年下來也未能獲得難民身份,他覺得被困在德國。沒有長期居留證件和銀行賬號,他也無法飛去土耳其去與家人團聚。
「不管做任何工作,都要交一半的税,税太高了。」穆罕穆德點了根煙,繼續說,「而且,這些國家的女人們擁有的權利也太多了,過頭了。」
穆罕穆德的經歷並不罕見。難民想要融入歐洲社會極為困難,就業機會有限,遲遲不能與家人團聚,再加上強烈的文化衝擊,越來越多的敘利亞難民又偷渡回了敘利亞。
據《基督教科學箴言報》2019年2月的報導,德國聯邦移民和難民辦公室稱,截止2018年8月份,已有325敘利亞難民自願、自費回到敘利亞。在希臘與土耳其的邊境線上,突破邊境警察的防守,偷偷返回土耳其的例子與日俱增。一位接受BBC採訪的敘利亞難民說:「我們是怎樣逃過來的,如今就得怎樣逃走。」
隨着敘利亞戰事的停歇,德國也在想辦法啟動遣返敘利亞難民的項目。一項名為「Starthilfe」(德語意為「幫助起步」)的政府項目已獲得了4300萬美元的預算,資助自願回國的難民。
穆罕穆德和烏姆一家相似,都是被連根拔起、沒有資本又沒有求生技能的難民,無論逃至哪裏——不論是就在隔壁的黎巴嫩,還是遠方聽起來充滿希望的富裕歐洲——都難以長期生活下去,重新擁有一個普通生活的希望,似乎只能是往回走。
「我願有一個人民選出的政府。」
回敘利亞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穆罕穆德當時的決心,並不像他如今說起時那樣的堅定。當他從德國僥倖飛到非洲國家蘇丹後,甚至想過在蘇丹申請身份並留下來。只是,穆罕穆德很快意識到,與敘利亞一樣,蘇丹也充滿暴力和不穩定。
在回家的路途中,穆罕穆德很小心地沒有進入敘利亞政府控制的領地。他來自伊德利卜,這座城市至今依然在反對軍控制下。任何來反對軍控制的領地的人,尤其是年輕人,若是想要進入政府控制的地區,必要接受嚴苛的盤查,而若是顯露出任何政治意見或意願,便會被逮捕。
「我願有一個人民選出的政府。」穆罕穆德的這個心願明晰,若踏入阿薩德的領地,必然會面臨巨大的危險。
阿薩德獨裁政權的勝出,也是讓絕大多數敘利亞難民難以做出回國決定的主要原因。
總部在英國的人權機構「敘利亞人權觀察組織」(Syrian Observatory for Human Rights)2018年11月表示,敘利亞政府一個月內就逮捕了了700多名返回敘利亞的難民,大多數人在短暫拘留後被放行,但在報告發布時,仍有200多人被拘留。
戰爭對家園的侵害,不似地震或龍捲風等自然災害:若是後者,人們在廢墟里尋找倖存者,尋找資源、設定計劃,決心重建;而戰後重建,實則是和平建設的一部分,若重建未開啟,則和平無望。只是,勝利者手裏的重建計劃,並不一定會把安置顛沛流離的平民們放在首要的位置。
早從2012年開始,阿薩德政權就開始設置各種法律和管制政策,將「重建」作為穩定政權的一部分。但要到2018年4月2日,一道「第10號法律」(Law No.10)才獲得大量注意力:根據第10號法律,政府可以指定重建區域,控制這些區域內的財產,並監督重建工作。在指定的開發區,業主有一個月的時間提供證明其所有權的文件,以獲得補償。
在半數以上人口背井離鄉的敘利亞,沒多少人能在一個月內證明他們的所有權。而且,若從當初反對派控制的領地逃走,如今去敘利亞政府面前認領房產,很可能會面臨更嚴重的後果。敘利亞對18到45歲間男子的強制兵役也讓很多敘利亞難民卻步。
阿薩德早已為戰後的敘利亞劃定了「自己人」。2015年7月的一次演講中,阿薩德說:「敘利亞不是為那些拿着護照或是居住此的人準備的,敘利亞是為那些保衞它的人準備的。」
阿薩德政權透過「重建」來重塑敘利亞的人口結構,進而達成他眼裏「更為健康、更為和諧的社會」。阿薩德的用心,昭然若揭。在「第10號法律」頒布後,歐盟政界發出強烈的質疑聲音。
同時,俄羅斯稱將幫助170萬難民,其中包括20萬身處歐洲的敘利亞難民,返回敘利亞——如果歐洲同意幫助敘利亞進行戰後重建的話。歐洲如今把持住重建的承諾不鬆口,希望能夠借重建資金的籌碼,使得阿薩德做出讓步,做出一些政治改革。
這樣的籌碼效果有限,阿薩德仍可以向俄羅斯、伊朗,或是中國等盟友求援。獨裁者的勝利並不罕見,事實上,如同專注研究中東威權政治的學者海德曼(Steven Heydemann)在一份關於敘利亞重建的報告中指出的那樣,當今世界在位時間最長的25位統治者中,就有13位在內戰中倖存,或在內戰中獲勝後掌權,並領導着獨裁或非自由民主的政權。
尾聲
從烏姆一家居住的阿伊莎區往大馬士革的東北方向走,不出十公里,便是卡邦區(Qaboun)。
45歲的庫爾德人薩達爾(Sardar)曾在卡邦區住了八年。戰爭開始後,他先逃去了伊拉克,後來又回到老家:敘利亞東北與伊拉克交界的城市卡米什利(Qamishli)。
敘利亞目前的版圖有三塊:烏姆一家回到的大馬士革,代表着阿薩德政權,掌握敘利亞絕大部分領土;穆罕穆德回到的伊德利卜,代表着反對軍、敘利亞自由軍,割據敘利亞西北角落的一小部分;還有便是薩達爾的老家卡米什利代表的,名為「羅賈瓦-北敘利亞民主聯邦」的庫爾德自治政權。
八年內戰,三方割據。普通人已被他們的出生、宗教和政治傾向劃分開,不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移動。
卡米什利的冬天多雨,薩達爾住的是城裏最破的一區,坑坑窪窪的街道上積滿了水。他因想念家人而從伊拉克回到敘利亞,但他更想念大馬士革。
「那時候的大馬士革,沒有柴油的味道,也沒有發動機的聲音。那是我最平靜、美麗的八年」。在大馬士革,他2005年結了婚,2006年生了女兒,取名Helen,2009年又添了一個兒子,叫做Ahmed。當他像身邊大多年輕的庫爾德人一樣,服了兵役後去大馬士革打工時,那裏很多街區裏住的都是庫爾德人。
他甚至還記得大馬士革街道上的綠蔭和茉莉花香。說到這裏,薩達爾頓了一會兒,拿出手機,調出了 Yotube 上的一段視頻:他在大馬士革的住處,已經完全被毀。這是薩達爾2012年7月16日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畫面:一架直升機被擊落,變成火球,從空中急速下落。當時正躲在表親家裏的薩達爾,立刻意識到:「直升機墜毀在我家附近。」
「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敘利亞人,」薩達爾說,「雖說沒有上過什麼學,但我學會了開出租車,還會開大巴。我不關心政治,不喜歡談論政治,從來沒有參加過什麼遊行……但是……」
普通、平靜、美麗,這些字眼,隨着變成一團火焰墜落的直升機,不再出現在他的口中。
感謝「負責任的敘利亞調查報導」(SIRAJ)組織對本次採訪的協助
不關心政治終會被政治關心
库尔德人应该是这场战争中的唯一得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