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聞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學校學童死亡事件,是在一家人的餐桌上,女兒分享的一則新聞。她挑的那則報導,布滿了令人心寒的字眼:「數百具兒童骸骨」、「性侵」、「營養不良致死」,而學校所在只跟我們相隔兩小時車程。有一個瞬間,我以為她只是誤解了英文。但願只是。
每年6月21日是加拿大全國原住民日,這是此地的法定假期,各處都舉辦原住民主題的活動和表演,長老會帶領族人,召喚族群記憶與文化尊嚴。然而,對溫哥華的許多香港移民來說,原住民的刻板形象早已跟唐人街上露宿的成癮者身影交纏,成為一團必須避而遠之的混亂。究竟,那些流落街頭的原住民們,是如何一步步與自己的家園、族語、甚至祖先失聯的?我們真的能輕易說,原住民寄宿學校這些殖民創傷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來自香港、作為異鄉人的我,越來越希望從原住民的經歷中理解這份糾結。我透過更早移居溫哥華的港人介紹,認識到一位寄宿學校的倖存者比阿特麗絲;她用文字把創傷記憶層層剝開,為下一代留下一段不能遺忘的歷史。同時,我也在那些與我同樣經歷文化衝擊與身份斷裂的香港移民身上,尋找跨越與連結的可能。

一場慶典的啟示
去年二月,我和十多個香港新移民一同到溫哥華PNE的室內場館,參加原住民新年慶典Hoobiyee Celebrations。建於1936年的場館曾是「加拿大國技」冰球和室內曲棍球的重要場地,如今略顯破舊,也不再播放激昂的《The Hockey Song》了。這天,豐富的民族色彩取而代之,像是同行朋友喜孜孜地在小攤檔買到、由土狼牙齒打磨而成的耳環。根據《印第安法案》,經注冊的原住民有狩獵權,但僅限於傳統領土及「食物、社會、或儀式」等特定用途。
鼓聲響起,各部落的表演團隊魚貫入場,時而旋轉、時而俯身,即使是第一次觀看,也能感受箇中的鳥獸靈感。但隊伍最吸引我的卻是:披着大斗蓬的婆婆半瞇着眼舞得搖搖擺擺,初生不久的嬰兒在媽媽懷裡睡着參與,還有坐輪椅進場的斷肢者。這裡過年,沒官腔沒明星沒看客,卻有承傳和平等參與。
期間發生了一樁意外:主辦方在場邊架起屏風,搶救一位突然急病倒下的原住民。慶典中斷,我從看台看到幾雙手輪番上陣,鍥而不捨地按壓一副龐大身軀。半小時後觀眾重新進場,傷者已被送走,屏風也撤去了,但主持人沒輕輕帶過;他請出長老到場館中央,以族語低沉吟誦。原住民朋友解釋,這是呼喚自然神靈和祖靈,祈求傷者和族人平安、健康,結連內在靈性。
旁觀的我,彷彿也受到一點衝擊:世上有一群人,不將死亡陰影視為慶典敗筆,不以笑語掩飾意外,更不倉促逃離哀傷,而是以一種莊嚴而平靜的姿態,凝視生命的脆弱。

幾乎每位新移民都曾被善意提醒:市中心東端(Downtown Eastside)能不去便不去,因為那是無家可歸者與成癮者的聚集地,許多是原住民。這不全然是偏見。根據 Lu’ma Native Housing Society 等組織於 2023 年在大溫哥華地區做的調查,無家者中有多達 33% 自我認定為原住民,而原住民僅佔當地總人口約 2%。在這樣的現實下,無家可歸、成癮與原住民三重身影,在許多人心中逐漸交疊。然而,Hoobiyee 新年慶典展現了截然不同的面貌:歌舞、圖騰與長老的祈福,共同召喚族群記憶與文化尊嚴。
這強烈的對比令人浮想聯翩:那些流落街角的人,是如何與自己的家園、族語與祖先失聯的?他們肩上背負著什麼?我們真的能輕易說,那些都是個人的失敗,只因殖民創傷早已是上個世紀的事情,與當下不再相干?
一年後,我與當日同行的鄒崇銘博士再次聊起那次經歷。他是前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講師,在反送中運動後的2022年移居溫哥華,近兩年持續關注原住民議題,不僅多次組織香港新移民探訪原住民保留區 (加拿大政府劃定給原住民社群使用的土地) ,曾住進原住民家庭考察,近日還把一本原住民回憶錄《薪火相傳: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學校倖存者的口述承傳》翻譯成中文出版。他向我分享了另一段同樣深刻的經歷——
原住民寄宿學校:以孩子為代價的國族工程
2023年9月,鄒崇銘到卑詩省米遜參加「全國真相與和解日」紀念活動。期間,聖瑪麗印第安寄宿學校(St. Mary’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舊生比阿特麗絲・伊萊恩・席爾弗(Beatric Elaine Silver)講述自己與家人的生命故事時,潸然淚下,陪伴的中學生摟著她哭成一團。就在此時,主持人突然宣布:「我們在這裡新發現50多具兒童骸骨,下週將召開新聞發佈會。」

主持人提到的,是原住民聯盟斯托洛民族(Stó:lō Nation)對失蹤兒童與未標記墳墓的初步調查:共158名兒童在三所前寄宿學校和一間前原住民醫院喪生,包括聖瑪麗印第安寄宿學校舊址,亦即紀念活動現場周邊。此類駭人聽聞的新聞並非加拿大的頭一遭。2021年,卑詩省甘露印第安寄宿學校遺址曾發現215個懷疑未標記墓地,震驚全球,也促使教宗方濟各親自到加拿大道歉。這些冰山一角印證了原住民社群長年的控訴:大量兒童遭虐待或疏忽照顧致死,卻從未被正式記錄,是殖民體制下的種族和文化清洗。
鄒崇銘這樣回憶活動現場:「儘管聽到那麼恐怖的內容,但活動氣氛依然祥和,甚至有一種溫情。我不確定是刻意營造,還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
當學校設在保留地上,孩子就與他們的父母——野蠻人——一起生活;他被野蠻人包圍,儘管他可能學會了讀寫,但是他的習慣、訓練和思維模式仍然是印第安人的。他只是個會讀寫的野蠻人。
— 約翰·亞歷山大·麥克唐納 (John A. Macdonald),1883年
加拿大第一任總理麥克唐納在國會上的發言,奠定了加拿大一個多世紀旨在「文化滅絕」的原住民政策基調:伸手進原住民家庭,趁早抓出弱小,送到遠離爸爸媽媽的寄宿學校,令他們孤立無援地面對大世界的敵意,從此天天學習厭棄自己的家庭、社區、語言、文化根源和精神生活,乃至自己。「禮成」後,這些被連根拔起、剝光個人價值的孩子,像粉末一樣被丟進所謂的「文明社會生活圈」。那時的殖民者天真地以為,所謂的「印第安問題」,會就此徹底消失。
聖瑪麗印第安寄宿學校正是這套遍佈全國的強制系統的一員,直到 1984 年才正式關閉,是卑詩省最後一所運作的同類學校。它歷年來屢被揭發兒童失蹤、遭虐待和性侵事件,被印第安寄宿學校生還者協會(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Survivors Society)形容為「噩夢般的存在」。那場噩夢,也是比阿特麗絲60多年前的真實生活。
比阿特麗絲:「我們都是哭哭的孩子」
我隨鄒崇銘拜訪比阿特麗絲位於卑詩省阿伯茨福德近郊保留區的家。她坐客廳中央,翻開薄薄的紀念冊給我們看。其中一頁的班照上,孩子穿著整齊,有序地分站幾列,向鏡頭露齒而笑。「這只是學校要展示的。但其實我們都是傷心的、哭哭的孩子。」比阿特麗絲說。

另一頁,寫着「致我們的職工」和讚美話:「他們屹立着 —— 溫柔與力量之塔,迎接令常人心生畏懼的挑戰;堅定、謙恭、體貼又慈心」。但比阿特麗絲只讀到諷刺。她指着相片中一個老師說:「她是巫婆,對我們做過所有壞事。我曾在法庭指控她,但沒人相信我⋯⋯她說自己愛我們如同己出。」那位老師活到90多歲,終其一生服務於天主教教會。
比阿特麗絲的兄弟姊妹全部逃不過入讀寄宿學校的命運。早她30多年出生的二哥Dolton,只活到12歲。同校的大哥Ray回憶,某天他突然被老師召到船上,說要送他和弟弟一起回到200英里外的家。Ray高興極了,在船艙跑出跑入找弟弟,但到處也找不到。神父耐不住,終於告訴他:「你弟弟在下層的棺材裡。」沒有人向家人解釋Dolton的死因,但大家都說這個金髮男孩長得太漂亮了。
姊姊Dianna入學時只有四歲,因為年紀太小未能進教室學習,卻因此目擊了兩次上吊;一次在體育館,另一次在黑暗冰冷的煤炭儲藏室,都是男孩。至於比阿特麗絲自己,則不只一次在深夜目睹學姐被老師從寢室帶走。懵懂的她和好友們把小床推攏,手牽手入睡,以為那樣,惡魔就不會來。
就在最後一個孩子被送進寄宿學校後,比阿特麗絲那個說話輕聲細語又溫柔的媽媽,開始酗酒了。
這些痛苦回憶,在比阿特麗絲努力成為加拿大人的那些日子裡,被藏得很深。直至2018年,她獲邀到一間中學分享經歷。現場多是白人孩子,他們聽得害怕又悲傷,溢出滿滿的同情,最後還畫了22幅畫來表達感受,成為一個展覽。這次經歷鼓勵令比阿特麗絲下決心記錄自己的故事。像所有剝開舊傷疤來書寫的人那樣,她躲起來用文字與回憶交戰,邊揮筆邊舔傷。
「我記得(書寫過程中)有很多很多頭痛,也流了很多眼淚。我寫了很多,同時也刪掉不少。我把讀者想像成孩子——他們有權知道真相,包括性侵、飢餓和所有殘酷的事,但必須用一種溫柔的方式。不能讓恐懼吞沒他們。」

從一團巨大濃厚、黑漆漆的烏雲當中,比阿特麗絲小心翼翼地從邊緣牽出一條微弱卻堅定、名叫「希望」的金線:孩子間的情誼、失敗但不失抗爭精神的逃跑、被肯定的閱讀和書寫能力,以及一位真正看見自己的老師——
在那些早年裡,最棒的事情是我學會了閱讀,並愛上了閱讀。我回憶並記得邁克爾修女,她對我很友善,最重要的是,她相信我的能力。我常常被責罵,是的,但那些責罵包含了這樣的話:「我知道你能做得更好,比阿特麗絲!⋯⋯你那麼聰明,可這都被浪費了!⋯⋯」
——《薪火相傳: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學校倖存者的口述承傳》
在比阿特麗絲回憶裡,米高修女善良又溫柔,「她看到我身上的亮光,常常鼓勵我,令我感到自己也是重要的。那兒沒有別的大人會那樣對待我們。我知道她的手一直被(制度)束縛着,為此,我深深敬佩她。如果有機會再見,我會感謝她。」
那,你有話要對另一位「巫婆」老師說嗎?「我沒有話要跟她說,只要她不要來到我身邊。」比阿特麗絲揮揮手,彷彿揮去突如其來的疲憊:「你來了,你活過,你做了你以為該做的事⋯⋯但都是正確的事嗎?她大概覺得是,因為要『拯救印第安人』。但那是虐待。」
與許多同路走來的原住民相比,比阿特麗絲或許屬幸運的少數——她沒酗酒沒染上毒癮,甚至完成大學教育成為老師,年中還在家人支持下參選酋長,雖然最終落敗。「在大學裡我不談自己原住民的那部份;想要在白人世界成功,就要做那樣的人、照那種方式行事。但是我仍然是比阿特麗絲,仍然為自己的文化感到驕傲,沒有斷掉自己家族的連繫。」
「我能回溯痛苦的過去,擁抱它們,但不沉溺當中,努力建立自己的靈性和精神生活。我這樣鼓勵我們的人。」比阿特麗絲說:「同時我知道,許多人離開寄宿學校後,根本無法再談論那段經歷,即使能夠回家,也感到錯置與疏離。我們都有不同的殘缺、失能和創傷,只能以各自的方式背負着。」
我們聊天當日是陽光映照雪地的大晴天,比阿特麗絲煮好雞湯與我們分享,溫暖自在,只是聊天的興緻有點斷續,思路也有點跳躍。後來鄒崇銘告訴我,那已經是她的大好狀態,「特別是九月全國真相與和解日前後,她覺得有責任去講述自己的經歷, (活動)逢請必到,把自己弄得很累,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穩定。」

原住民與港人之間:「不能直譯,卻能對照」
鄒崇銘把比阿特麗絲那本有關寄宿學校生活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獲得非牟利團體和獨立出版社的支持,計劃在六月出版。
他說:「選擇這本書有兩個目的。一是讓加拿大的香港人了解這裡的現實。既然住了下來,好應該嘗試從本地的社會脈絡出發,看身邊的事。原住民是加拿大單一最大的人權議題,但錯綜複雜,不容易消化。這本書以口述歷史講述比阿特麗絲在寄宿學校中的苦難日常,議題明確直接,而且正面、有生命力,具抗爭精神,是很好的入門。」
「第二個目的,是希望香港人能從原住民的經歷中,看見一些值得深思的對照——特別是,如何面對創傷與殖民地政治。文化清洗是其中的重要主題,無論是英殖時期的香港,或是這兩三年來,香港教育制度的變化,都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像是2024年教育局公布『公民與社會發展科』課程指引,要求教師向中三學生講解習近平思想,學生要回答『四個必須』及『四點希望』⋯⋯」
「中國對香港的新殖民主義,在某程度上正朝着文化清洗的方向發展。香港人的處境,跟這邊的原住民也是相通的。」

和許多香港人一樣,鄒崇銘對政治創傷並不陌生。自2012年反國教運動起,他積極參與民間抗爭,歷經2014年守護菜園村、2019年反送中運動,直到2022年不得不出走,離開自己成長的城市,剛好是人生十年。那是一段愈走愈孤單、愈走愈無力的旅程。移居溫哥華後,他身心俱疲,曾經打算以旁觀者姿態過另一種「非政治化」的生活。
「來加拿大前的那段日子,剛剛出了甘露那單大新聞,全世界都在看,這跟加拿大着重DEI(多元共融)的民主自由形象完全相反。但是那時我覺得遙遠,有點逃避的狀態,不想聽那樣沉重的東西。」後來回看,那場對移居地的認知衝擊,無異於在新鮮的傷口上再劃一刀。
鄒崇銘終於從觀眾席上探出頭來,關注原住民議題,是意料之外的發展。轉捩點,是他認識了朱偉光 (Bill Chu)。朱偉光是我去年另一篇報道的受訪者,一位長年關注原住民平權運動、乃至成為「原住民老朋友」的70年代香港移民。
鄒崇銘說:「一定要提Bill Chu這個人,他看待原住民的角度,跟大多數香港新舊移民都不一樣;是很重要的提醒。」朱偉光始終以一種基督心腸關懷基層民眾,深刻反省教會對寄宿學校的參與,也反對殖民者從未間斷的侵權和壓迫,以及近年中共對原住民的利益滲透。他投入的方式一步一腳印,包括在卑詩省居里山(Mount Currie)抗爭事件廿年後,依然持續關注獨居山頭守護民族土地的原住民抗爭者;曾經年復一年,義務帶領願意聆聽的加拿大人到保留地,了解原住民的生活面貌;也在官方和民間網絡,多次為原住民平權運動發聲。

二人初見也是在PNE的原住民新年慶典。鄒崇銘看到一位高瘦長者靜靜站在入口,在人來人往中,等候幾位他邀來參與活動的香港新移民。熟絡後鄒笑說,「那時他看來『憨居居』(憨厚木納) ,後來知道他一直是這個模樣」。所謂的「憨居居」,我這樣理解:一個人默默耕耘,長年堅持做自己相信的事。
這裡的人其實也分為三等:英法移民後裔才是根正苗紅的公民,之下是有色移民——他們原是殖民地上的「搵錢順民」,經過幾代人大力爭取,才局部取得公民身分的認可。再等而下之,則是世世代代長居加拿大的原住民。他們本來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翁,但亦因此在壓迫和掠奪中首當其衝。由於殖民統治者不具備合法性(在卑詩省尤甚),因此統治者只能一方面對原住民步步為營、嚴加操控;另一方面則持續掠奪其土地及資源,作為政府的主要收入——我說的並非百多年前的歷史,而是當下每天仍在發生的事情。
——《薪火相傳: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學校倖存者的口述承傳》序,朱偉光,2025年
循着朱偉光耕耘多年的人際網絡,鄒崇銘一步步走進原住民社群,以社會學家的自覺,試圖疏理原住民當下每天仍在面對的現實,包括原住民兒童至今在寄養系統的比例,至今依然過高,延續了兒童與原生文化、社群與語言之間的隔離。探訪多次後,鄒崇銘去年乾脆帶到 Pemberton 保留地一個原住民家庭寄住三週,一起吃喝拉撒睡。
「我從民生角度出發,出發前做了一堆有關原住民與食物的研究。」鄒崇銘說:「後來跟他們去採蘑菇,一整天也採不到一粒。改到超市購買,卻發現那裡的食物竟然比出了名物價高的溫哥華還貴。我確實覺得,城市所見的原住民藝術與儀式,許多已經失去生命力,變得像博物館展品;而在郊區,他們的生活方式亦早已改變,跟城市人一樣依賴金錢過活。」那,傳統生活給原住民留下了什麼意義?「血緣緊密的社群關係,和與自然的深刻連結——在保留區,野外就是日常。熊常常出沒,偷雞、破壞欄杆。」
離開時,他帶走這樣的田野觀察:土地資源掠奪、氣候變化和傳統技能失傳等多重因素,令傳統採摘打獵的生活模式一步步斷裂;原住民失去自給自足的食物來源,被迫跟城市人一樣依賴超市和金銀。
他描述的狀況並非孤例:有研究比較多個保留地的食物供應,發現成本顯著高於全國平均,部分甚至是大城市的兩倍,而且營養和品質低劣。這些保留地一般地處偏僻,基建缺乏,交通不便;原意是延續原住民的文化與生活方式,卻無法真正成為安居之所。在資源匱乏與高物價雙重夾擊下,許多原住民只能遷徙至城市尋求生計,卻往往不敵主流經濟體系的猛力碾壓,最終失去自我認同與族群歸屬,乃至靈魂的立足之地。
「實際地說,原住民今日面對的許多困境,是所有傳統社群瓦解過程中的必然。不同的是,他們還背負着殖民壓迫與剝削的歷史。很多人以為這些歷史是上世紀的事,但其實一點也不遙遠,至今仍在影響日常。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寄宿學校。」待在保留地的日子,鄒崇銘發現,身邊許多原住民都曾就讀於寄宿學校。那些經歷的影響,猶如充滿惡意的漣漪,一層層蔓延擴散至親密關係中,甚至一代一代的傳遞下去。

真相與和解,真的存在嗎?
這也是《薪火相傳》一書出版人 Kerry Coast 的親身經歷——她甚至不是原住民。她的祖輩從蘇格蘭移民加拿大,是當年受到殖民政府熱烈歡迎的白人移民。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嫁進原住民文化 Lil’wat 的媳婦」,亡夫是原住民行動者,在他們的女兒五歲時便過身。
「(寄宿學校)這件事毀了我的人生,因為它毀了他的。」
「最初遇見他、愛上他,然後在一起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一點都不知道。那是在第一次有受害者控告寄宿學校之前,沒人會談論這些事,直至他後來告訴我。表面上,他是堅強的文化領袖、堅定的土地捍衛者、有力量的歌者,簡直是個英雄;但他只是把那些酗酒和自殺的念頭都藏起來了。
「在這些之下,他是一個從小就被殘酷對待的人。最震撼是,這不只是個人的創傷,不只是一樁悲劇或意外,而是整個民族的經歷。然後你又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殖民者)可以佔據他們(原住民)的土地。真相層層疊疊,沉重得教人無法承受。」
Kerry Coast 承接了丈夫的使命。她研究原住民族教育,亦多次在國際層面參與爭取原住民權益,包括在 2011 至 2013 年間擔任國際非政府組織國際人權促進與發展機構(IHRAAM)的代表,出席於紐約舉辦的聯合國原住民族常設論壇(UN Permanent Forum on Indigenous Issues)。
我問:然則,你怎樣看「真相與和解」的成效?2007年,加拿大政府與原住民代表達成協議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就聆聽與承認倖存者的真相、恢復原住民文化與語言、改革制度等方方面面提出建議,目標是建立平等與尊重的國族關係。今日,加拿大的小學生都知道9月30日是「全國真相與和解日」,大家要穿橙色上衣上學,以表示跟原住民孩子站在一起。

「你確定要問這個?」Kerry Coast 彷彿倒抽一口涼氣,但還是接着說:「你問任何一位原住民,他們都會說:承認傳統領土的主權與所有權,才是邁向真相與和解的起點。所以在我看來,雖然今日大家都在談『和解』,但它根本尚未存在。就像加拿大一個說法,talk and log,一邊讓人忙着討論,另一邊在原住民的土地上砍樹如儀。」
鄒崇銘補充:「我認為有關『真相與和解』的現實,目前最準確的描述,是把東西放進博物館供奉,然後請你以後不要再說了,甚至乾脆請你也睡進棺材裡頭,那樣就可以成為他們展出的圖騰。」他整理出23個有關原住民的關鍵詞,特別希望能向香港移民說明,包括——
- 真相與和解 Truth and Reconcialiation⋯⋯和解的語言已廣泛出現在政治、教育與公共生活中。然而,所謂的「和解」往往以殖民者的舒適感為中心,而非從原住民的正義出發。若無土地歸還、法律改革或結構性改變,容易淪為表演,而非變革⋯⋯
- 資源心態 Resource Mentality ⋯⋯卑詩省的開發政策根植於殖民剝削邏輯,視土地為如取如攫的資源庫,而非由與之有祖傳聯繫的原住民族群守護的家園,也不是具文化、生態及精神意義的生活場景。這種思維持續引發衝突,因為原住民的世界觀往往建立於互惠而非掠奪之上。挑戰資源心態,是建立永續與公義未來的必要起點⋯⋯
- 華工 Chinese Labourers⋯⋯華工在 19 世紀卑詩省的鐵路發展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普遍遭受歧視、暴力與法律排斥。當年不少華工與原住民社群連結互助,甚至通婚,藉以求生。可是來到 20 世紀,隨着華人移民的社會地位逐漸提升,與原住民社族日益疏遠,部分甚至重複了殖民者的視角與偏見。理解這段歷史,對於今日建立跨族群的團結與互助,具有重要意義⋯⋯
- 中國資本 Chinese Capital⋯⋯流入加拿大產業的財務投資,很多與中國國有企業或具政治背景的公司有關聯。在卑詩省,中資已擴展至礦業、林業與房地產開發,部分更涉及原住民領土,引發出對主權、知情同意與最終受益者的質疑。有指這是殖民模式的延續:外來權力在未尊重原住民權利的情況下,持續從其土地中牟利⋯⋯

「假如香港新移民是政治醒覺的一群」
最後的中國因素,是鄒崇銘也是朱偉光的共同關注。對於那些在這幾年歷經政治壓迫、不得不移居加拿大的香港人,朱偉光心存寄望:要對殖民管治建立自覺,珍惜加拿大當下擁有的自由與民主;與此同時,不要陷入狹隘的「唐人街視野」,被「中國崛起」論述鼓吹的民族主義混淆,錯將「中國人」等同「華人」,不要被拉攏其中,參與中共的政治及經濟利益。
「假如香港新移民是政治醒覺的一群,自應不再重蹈過往華裔移民的覆轍。」朱偉光說。
幾年間,鄒崇銘結集了一些香港移民共同關注原住民議題,包括非政府組織的行動者、藝術家、醫生、教師、學生等。當中部分,成立了一個叫「C^Mind守望」的組織,期許成為 “think and do tank”——既是智庫,也是行動者,包括進行「卑詩省的資源依賴、轉型與和解初探」研究報告,以及籌款支持原住民在保留區成立教育機構,培訓年輕人為自己的社區提供針灸和草藥等健康服務。
慢慢地,鄒崇銘從同行者和自己身上,觀察到一個微妙的變化,「我們接觸過不少原住民的領袖與行動者,他們充滿抗爭意識與能量,但大多數原住民仍處於一種絕望的狀態。一開始,我們常常在討論中說溜嘴:『看看怎樣幫助他們?』這個出發點固然善意,也很直觀,但事後回看,其實非常『憨居』(天真與傲慢)。」
「過了一年,大家就自動不說『幫助』了,因為你何德何能?然後再慢慢明白,或許更有意義的方式,是反過來思考,我們有什麼可以從他們身上學習。」

今年二月,原住民新年慶典 Hoobiyee Celebrations 再度於 PNE 舉行,朱偉光一如既往,守在入口迎接他的香港朋友。新移民 Eugene 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他說眼前的傳統慶典令他再次思考一家人的新生活——該學習放下、適應新環境,還是努力保留一直在堅持的廣東話、香港人圈子、香港人文化⋯⋯?「作為家長,我還在掙扎中。」
新移民 Yvonne 第二次參與,她感到今年的表演更有力量、也更精神抖擻,彷彿一掃去年不期而至的死亡陰霾。這氛圍讓她想起自己也曾在香港街頭,與群眾同聲歌唱——「你會覺得自己並不孤單,而是與很多人在一起,離開時帶走很多力量。」
這也是 Hoobiyee 今年的主題:來自四方八面的原住民族,翻山越海也來團聚,就是為了在一起,「尋回屬於我們的靈光」(Reclaiming the Spirit)。
加拿大香港新移民現狀很複雜。Identification包括了:是否認同香港人是Chinese,如何對待中國文化,如何看待加拿大及加拿大原住民,如何看待美加關係。 2019後抵加的香港新移民多數憎恨CCP,連帶憎恨中國,甚至厭惡中國文化。但同時,他們亦不滿加拿大左傾社會,動輒以左膠嘲諷加拿大,甚至將加拿大各級政府對百年前排華法案道歉視為對中國屈服。同時,不少香港移民在美加關稅爭端中支持特朗普及極右思潮。文末提及之擔憂香港移民被中國文宣洗腦,有些過慮了。更應擔憂的是,在夾縫中的香港(新)移民如何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文化認同。唾棄一切與中國/中華文化相關的事物,全身心擁抱英美文化,反而會令香港移民重蹈加拿大原住民的覆轍,成為白人文化殖民的另一個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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