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的餃子生意已經幾個月沒開張了。那是2020年,法國受疫情影響持續封城,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短暫解封的下午。他趕著去送餐,沒刷票就進了地鐵站,被抓個正著。
但其实,老劉早就看到了檢票員。「我那時就尋思,能給我送回國也行。」
老劉是從東北「黑」過來的,沒有法國合法居留權,偷偷做餃子放到微信上賣。若被檢票員抓住引來警察,他可能會被要求離境。
老劉想回國。母親生病、兒子臨近高考,家裡一直催他回去。可當初為了湊中介費,賣掉唯一的房子,現在回國就是血本無歸,更別提疫情期間的天價機票和隔離費用了。狠不下心自己離開,他決定賭一把,若是能借遣送免費回國,索性就回去。
檢票員要罰款,老劉直擺手,「No money, no money(沒有錢)」。僵持了一陣,檢票員又說叫警察,老劉反倒樂呵起來,「C'est Bon,C'est Bon(沒問題)」。他邊說邊把身上裝了幾百個餃子的大包一卸,順著牆根坐下來。
半人高的背包襯得癱坐的老劉更矮小了。他年近五十、個頭不高,全身只有肚子顯眼地鼓了出來——老劉說,這都是因為他日益嚴重的糖尿病。
除了家,老劉在巴黎最熟悉的就是地鐵站。他住在距市中心車程一個半鐘的郊區,每天都要背著十幾公斤重的餃子一站站送給客人。那一天,地鐵站成為老劉命運的宣判地。聽到警察好像到了,他抬起頭,猜測對方是在問自己要證件,老劉心一橫,使勁搖了搖頭。
命運替老劉選擇了留下。「他看我這不是滾刀肉嗎,就擺擺手讓我走」(編按:「滾刀肉」是北方方言,指那種切不動、煮不透、嚼不爛的肉,引申用來比喻軟硬不吃、沒臉沒皮的人)。不敢相信的老劉沒有動,直到檢票員又叫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拾起背包繼續送餐。穿過閘機,老劉很快淹沒在人群裡。
歐洲有兩千多萬老劉這樣的華人移民。隨著反移民聲量日益上漲,他們和其他移民群體一齊被推向政治漩渦中心。2024年歐洲議會選舉,數國的右翼政黨都占了上風,他們普遍推以嚴格的移民政策: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RN)」大幅勝出後,迫使總統馬克龍解散國民議會;德國極右翼「另類選擇黨(AfD)」则是一舉拿下第二高得票率。特朗普在今年重返白宮,也激勵了歐洲的極右翼政黨。在5月進行選舉的羅馬尼亞、葡萄牙及波蘭,前兩國極右翼勢力支持率出現大幅提升,而波蘭受到右翼政黨背書的卡羅爾·納夫羅茨基更是一舉奪魁,于8月6日正式就職總統。與此同時,已退出歐盟的英國也收緊移民政策,不僅提高了獲得工簽的學歷與收入門檻,還將申請公民身份的居住年限由五年加到了十年。
儘管如此,受中國經濟下行和失業潮影響,仍有不少和老劉一樣的中國人,試圖湧入歐洲尋覓機會。據衛報報導,僅德國2024年收到的難民庇護申請中就有超過1000份來自中國,與2023年相比上升70%。
老劉都計畫好了。他也先去德國註冊成難民,這樣就有可能拿到歐洲的合法簽證,然後去匈牙利布達佩斯正經開個店,結束在巴黎起早貪黑包餃子的地下生活。
這是他成為歐洲合法公民的最後希望。為此,他熬了11年。

我們是「地下」討生活的老鼠
老劉其實是被騙來的。
2014年,聽說澳大利亞工資高,老劉和妻子輝姊交了18萬人民幣中介費想去打工。他們滿心歡喜地登上飛機,卻沒想到巴黎成了終點站。
「我約莫他是(澳大利亞簽證)辦不下來,就和我們說來這轉機,結果落地了就沒人管了。」拿著中介辦的拉脫維亞簽證,老劉夫婦混進了同為申根區的法國。
出國是老劉一家的無奈之舉。在老家吉林延吉,老劉曾在武警部隊當兵,退伍後被安排到玻璃廠做點滴瓶。即使是夏天,他也要裹著棉服燒玻璃。老劉說,當時退伍後的出路都是「明碼標價」,花七萬人民幣找關係,就可以去輕鬆一些的捲烟廠。但自己的父母沒有關係,也沒錢打點。在玻璃廠沒做幾年,老劉又趕上下崗潮。那是2001年前後,沒有文憑的他把各種小買賣都折騰了個遍:燒烤店、音像店、洗車房、小超市……路邊賣過菜、街上跑過出租,可一直都是窮困潦倒。兒子小劉回憶起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窮,那時學校老師為了照顧他,還會讓食堂多打一勺剩飯,留到警務室給他帶回家。
窮,也是小劉唯一能想到的,關於父母為什麽丟下年幼的自己、遠赴他鄉的原因 。
小劉七歲那年,老劉去新加坡洗車。雖說身份和工資穩定,可是持續的高溫讓一直生活在東北的老劉很難適應,同時打工的大多是南方人,只有他和一個大連人被熱得受不了,跑去河裡洗澡,他倆猴急猴急往身上潑水的樣子,惹得一旁的馬來西亞人哈哈大笑。
後來聽同村人忽悠,老劉又叫上妻子輝姊去俄羅斯種西紅柿。他們打工的農場在接近北極的車里雅賓斯克,夏季白天長達20個小時。一提起那儿,老劉就忍不住罵人,「他媽的太陽出來就開始幹,你就幹吧,看著那(太陽)就落不了山。」熬了好幾個月,他們還被拖欠工資,這條賺錢路也斷了。
又聽人說塔吉克斯坦賺錢,老劉就跑去開礦車。毫無經驗的他被人交待了幾句就下井了,身旁前後都沒人,老劉既孤獨又害怕。偶爾看到個老鼠,他「自己少吃兩口都要給老鼠餵點」,不僅是終於看到了活物,也慶幸這裡暫時沒有地震的危險。
「我們這些底層的人,就像地下的老鼠,四處流竄討生活唄。」老劉覺得自己和那隻塔吉克斯坦的老鼠沒什麼兩樣。那些年出國打工賺了點錢,回國做些小買賣又賠個精光。「你看法國啊、新加坡啊東北人都很多,是因為東北經濟狀況不那麼好。我要是分到那事業單位,五險一金…..」想到同期戰友被爸媽安排進了公檢法系統,如今享清福,老劉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説下去。

被騙到巴黎後,中介失聯,老劉只好找到一位中介消失前介紹的司機,在交了1200歐介紹費后被拉到一間「大舖」。所謂「大舖」,就是一間擺滿上下舖的民房,也是大部分沒有親友接應的中國「黑」移民在巴黎的第一個落腳點。一間大鋪能住一、二十人,大夥兒在這裡交換信息,小到今天哪裡菜價便宜,大到如何拿難民補助和互相介紹工作。
在大舖的第一晚,老劉抽了一夜的煙。出發前一個月,他才剛做了膽囊摘除手術,可想到賣掉的房子、等著錢交房租的國內老小,老劉一刻也不敢耽擱。通過老鄉介紹,他開始在一家溫州人的五金店理貨。
法國的華人社會裡,溫州移民最早扎根,經營著當地大部分亞洲餐廳和煙草店,還成立商會、進軍政界,特有的「幫親」文化讓他們格外照顧同鄉。而東北移民大多是因爲下崗,四五十歲了才過來討生活。不僅沒有成規模的同鄉會接應,日常生活裡也缺乏社會資源,更因為身邊大多是南方移民而常常覺得孤單和不被接受。
在五金店,老劉覺得自己受到了溫州老員工的刁難。「他看我踩著梯子往上放(箱子)不吱聲,我放好了他讓我拿下來。那麼高的梯子,一批幾十個箱子啊,多危險。我那眼淚都下來了」,老劉回憶道,「我身體也還沒恢復好,呼呼冒汗。」向同為溫州人的老闆反映,也沒得到回應,老劉索性不幹了。那時他已有些糖尿病的徵兆,總是餓得很快,可摘掉的膽囊讓他消化能力變差,稍微吃多兩口就要站在路邊摳著嗓子吐出來。為了繼續掙錢,老劉每天買一根法棍,再從家裡帶一瓶灌好的自來水,去公園鍛煉。
體力好些後,老劉什麼活都幹:在乾洗店燙襯衫、在日本餐廳做幫厨、週末去集裝箱卸櫃、甚至還去農場殺過鴨子。
某次和工友聚餐,大家都對老劉包的餃子讚不絕口,有人提議他不如空閒時多包一些來賣。攢了些本錢的老劉有些心動,便買個二手冰櫃先在工友間賣起,發現生意還不錯,又比自己打工輕鬆些,老劉索性全職做了起來。
就這樣,2018年,老劉開始了地下餃子生意。

餃子壘起的生活
老劉的生意初期發展得很快。
做餃子沒什麼門檻,一个案板一个擀面杖就可以干。沒有正經店面,老劉的客戶主要靠口口相傳,住得近或同所大學的客人會被他拉成送餐群,大家在微信群裡接龍訂餐。這樣人數過百的群老劉有幾十個,基本每周成兩到三次團,成一次團能有三四百歐的收入。此外,還有許多餐館會定期向老劉下大訂單。
巴黎這樣私下賣餃子的有幾十個,老劉主要靠低價來穩定客源。最早為了省錢,他和工人們擠在二十多平米的單間,五個人從早包到晚。晚上他就睡在冰櫃上方搭的舖,夏天熱得狠了,乾脆趴在地上。
據老劉說,他每賣一百個餃子的利潤不到五歐元,便琢磨靠利潤更高的成品餐來增加收益。厨房太簡陋,他只能加些易做的零食和涼拌菜,比如驢打滾、筋餅、雪花酥、辣白菜、豬頭肉……雖然這些吃食別人家也有,但奔著餃子來的客人往往順手添一單。靠著這種方式,老劉慢慢在巴黎站穩了腳跟。
不會說法語,也不了解法國社會,客人成為老劉最大的智囊團,他經常藉著送餐拉人聊天。「我送餃子這些人,當官的底層的上班的,各行各業,你看外國人我都得聊兩句。」點開老劉的微信,2302個好友基本都是客人。遇到看不懂的信件或者轉帳遇到困難,老劉就從客人裡找個做相關工作的人打電話「求救」。
2024年初,老劉給一個新加坡熟客送餃子,對方發現他一個半月瘦了十幾斤。原來是老劉糖尿病加重,但沒有保險不敢去醫院。客人好心讓自己女兒陪他去做了檢查。老劉被確診嚴重的糖尿病,必須吃藥控制。想到藥錢又是一筆開支,他躲到醫生辦公室的窗下抽菸,偷偷抹眼淚。還是客人女兒告訴他即使是黑戶也可以申請社會保險,不僅看病的費用報銷,連吃藥也不用花錢。
做了三四年餃子後,老劉租下一個套間,兩室一廳差不多有六十平。一間用作倉庫,堆滿麵粉、蔬菜和調料,其餘的地方滿滿當當塞了八個冰櫃。冰櫃的蓋子就是老劉夫婦和工人的案板,爲了揉麵、擀皮好用力,他們站著從早上九點忙活到下午兩點,才能吃上一口午飯。
午飯在客廳對面的小厨房準備,説是厨房,其實只有一個老劉搭的簡易灶,主要用來做給客人的熟食。為避免油點弄髒牆面,老劉在灶旁貼了一圈錫紙——報紙遇到高溫會燃,錫紙最安全。夏日時,高溫與陽光被錫紙一同反射,爲了防止餃子皮變乾,房間裡不吹風扇,叼著煙給鍋包肉挂汁的老劉被晃得眯起了眼。

吃過午飯就要為送餐做準備了。老劉捏著寫滿微信暱稱和菜品的A4紙,對著輝姐喊,「豬肉玉米一百個」。輝姐便翻開冰櫃探著身子找,冷氣遇到高溫化成一團團白煙,個子不高的她好像掉進了餃子山。每裝好一份老劉就用紅筆勾掉,等紙被紅色舖滿,就到了五點該出發的時候。
巴黎地鐵總共有14條線,三百多個站,最忙碌的換乘站有19個出口,老劉在牆上、桌上貼滿了巴黎的地鐵線路圖。因為不會用谷歌地圖,老劉和老婆總要站在牆前,玩上一場「連點成線」的遊戲。即使他們試圖在這片花花綠綠的軌道線中找到最優解,但繞路、坐錯站或遲到仍是常有的事。
十幾公斤重的餐,等一站一站送完,差不多全巴黎都兜過幾圈了,再加上常常迷路的時間,老劉夫婦到家往往已經八九點。隨便吃點晚飯,再醃上第二天要給餐廳送的辣白菜,他們半夜才能躺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八點,一睜眼又是同樣的一天。
談起自己這個營生,老劉說,「太有能耐的人不能留在這兒」。
老劉和他的朋友們
海外打工16年,老劉看過太多放不下身段的東北男人,來了又走。
「在中國吃香喝辣的,在這要像老牛似的呼呼給人打工,他心裡不平衡」。老劉分析那些人的心態。其中有些人,回去後給老劉打視頻電話,在鏡頭裡烤串喝酒、唱歌跳舞,但老劉搖搖頭說,「這樣的人高不成低不就,都是些低級趣味」。
老劉心裡是有奔頭的——賺錢,留下來。只要是靠本事賺錢,就沒什麼丟人的。
「這十年在法國底層社會摸爬滾打,我是了解的最全面的。」講這句話,老劉是有點底氣的。
剛開始做餃子時,他被抓過一次。當時警察問他住哪兒,但不會法語的老劉根本不知怎樣發音,自然記不住也說不出來。老劉想要來自己的手機,給他們看粘貼在備忘錄裡的住址,但出于規定,警察不能歸還他的私人物品。就這樣膠著了幾個來回,老劉懷疑是翻譯在搞鬼。老劉說,被抓的華人交流過,這些翻譯普遍對中國人態度不好。
「給我整急眼了,一拍桌子和那個翻譯說,去你媽愛雞巴哪去哪去,也不用給我說埋汰話了。我說不出來你硬逼著我說,這不是欺人太甚嗎,你也別翻譯了,我可以去監獄。」
最後老劉因「態度問題」被關了二十多天。
他能進局子、也吃得了苦,但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好欺負。老劉平時送餐都是送到地鐵站,但有次一個客人要求他送上門,較勁的他和客人大吵一架,又原樣把餐背了回去。訂單裡的大餅不能冷凍,老劉和輝姐自己啃了兩天。

還有一次送餃子,顧客笑他這麼大個老闆怎麼穿的都沒個牌子。老劉聽了窩火,腦子一熱衝去打折村,買了一千多歐的愛馬仕鞋子,和700歐一件的巴寶莉襯衫。事後老劉有點後悔,但回想起對方的語氣,他忿忿地說,「他這是狗眼看人低,我以後就專送餃子時穿」。
說這話時,老劉身上透著股社會氣。他左肩有一大片紋身,說龍不是龍,說虎不是虎,那是他初到巴黎時認識的工友一時興起紋的;可他又有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笑盈盈地帶著些討好。這兩個看似矛盾的特徵頗能概括老劉作為一個東北人的生存智慧:三教九流,都是朋友。
被關的二十多天裡,他和「難兄難弟」們打成一片。其中有一個中國留學生,因倒賣香煙被抓,他幫老劉做翻譯,和其他國家的人聊天。
「都是社會底層待的,就好像都是自己一斤八兩那些人似的。」老劉在這裡找到一絲歸屬感。對於這次經歷,他不覺得要遮掩,反倒有些自豪。
有天老劉在街上偶遇「前獄友」、一個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在巴黎的名聲經常和打砸搶掛鉤,老劉不在乎,他稱他們為「阿拉皮子」。「老熱情了啊,和我又親又抱,講法語我也聽不懂啊,但他喊了一幫阿拉皮子過來,挨個和我握手」。講起這段經歷,老劉眉飛色舞。
老劉説,這個破破爛爛的社會總要有幾個好心人縫縫補補。有次他見到一個大著肚子的羅馬尼亞人乞討,給了對方10歐——這差不多是他包100個餃子才能賺到的錢。「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他說。
老劉也通過交朋友等來了「帶他賺俏錢」的大哥。一次飯局,他認識了一對在匈牙利開移民中介的中國夫婦,痛快地喝了幾次酒後,對方拉老劉入夥。這對夫婦做的是一種叫「黑轉白」的業務,主要服務非法移民。在有著大量中國黑工的法國,交友廣泛的老劉是最具潛力的「銷售」。比起做餃子按個算錢,老劉做一單「黑轉白」就可以賺兩萬多人民幣。對於爲什麽這差事就選中了自己,老劉驕傲地表示,那是自己實在,講話做事讓人信任。
所謂「黑轉白」,就是把非法移民的黑身份通過難民簽或者工作簽洗白。通常,黑來法國的華人一到「大鋪」,就會有人告訴他們如何找中介申請難民身份,這樣不僅可以每月領三四百歐的補助,長達一年;還可以之後通過挂靠地址、上語言班等,在十年後洗白,拿到長期居留卡。但近兩年,由於移民政策收緊,越來越多在法國的華人等了又等,也等不到拿卡的通知。於是他們開始在歐洲一些移民政策寬鬆的國家上想辦法,比如匈牙利和波蘭。
老劉夫婦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尚未「黑轉白」,他們已「困」在法國十年了。

「黑」身份是一座山
因為沒有再次入境的簽證,老劉夫婦不敢回國。
這是非法移民們的常態,老劉夫婦身邊很多人十年八年都沒見過孩子,家人重病也無法歸家。他們有一對夫婦朋友,出來十年,雙方父母陸續去世,終於可以回國時,家中已是空蕩蕩了。輝姐的父親也在她出國第二年因膠質瘤去世,家裡人怕她動心思回去,瞞著她直到葬禮結束。不過輝姐不怨他們,在她看來,出國的人就是要做好這個準備。
同老劉夫婦一樣,也是因下崗從東北來打工的段阿姨,離開時兒子還在上小學,母子二人再見面已是兒子的婚禮了。段阿姨1999年來法國,一開始給別人做保姆,抱著孩子流眼淚,恨自己怎麼如此狠心,自己家的孩子不帶、來給別人帶孩子。可是因為小時候家裡窮、自己身為女孩不能讀書的經歷,段阿姨堅定地認為,要給兒子足夠好的物質條件讀書——沒有學費,再多的陪伴又有什麼用?兒子很爭氣,考上重點大學。在婚禮上,段阿姨看到記憶裡還半大的淘氣小子,再見面比自己都高了,身旁站著的兒媳婦陪著兒子度過了很多時光,可自己卻對這些故事一無所知,她紅了眼眶,一邊喃喃著,「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孩子」,一邊又抹抹眼睛說,「我這是幸福的眼淚」。
輝姐的兒子也快大學畢業了,等不來法國的身份,輝姐便首先成爲匈牙利中介夫婦的客戶,拿到匈牙利簽證。
輝姐成功後,老劉也給中介交了錢。老劉覺得,自己在巴黎受的很多氣,都是沒有身份給鬧的。比如,他進不去當地正規的餐飲體系,不得不向同行低頭。在巴黎市中心的格蘭大道上,幾家紅火的亞洲餐館都是老劉的客戶,他們以差不多三毛錢一個的價格從老劉這裡「進貨」,包裝成前菜後,每個餃子可以賣到1.5歐。每次老劉來送餐,對方為了不讓客人發現,都吩咐他遠遠停下,再叫伙計來偷偷拿走。有的餐廳將老劉的送餐時間精確到分鐘,怕客人聽到還一直讓他小聲點。
「他媽的憑本事做的生意,怎麼和做賊似的!」老劉心裡很不是滋味。
也是因為沒有身份、不能回國,去年老劉的中國身份證過期,無法辦新的,讓他的資金周轉陷入窘境。平時他都讓客人在微信裡付人民幣給他,只留一小部分轉歐元做買菜錢。微信裡的人民幣可以直接轉入國內的卡裡,省去換匯和匯款損耗。但身份證過期后,國內銀行卡被锁,无法再與微信支付相連,老劉有十萬多人民幣被壓在了微信的零錢通裡。
日常生活尚可依靠賣餃子收的歐元來周轉,但若臨時要大筆用錢,老劉就只能另闢蹊徑。之前為了方便送餃子,也為了多拉些「黑轉白」客戶去德國,老劉從匈牙利大哥手裡買了一輛二手車。前一陣子車出了問題,老劉不會法語只能找華人修車廠,報價要七千多歐。這麼一大筆錢,老劉只能用微信轉帳的方式,向其他人買歐元。
沒想到他剛買到歐元,就被五六個便衣警察扣下,錢也被拿走了。被關了一晚後,老劉又被戴上手銬一路押到家裡。警察把老劉家翻了個底朝天,自然對成堆的餃子也起了疑心,老劉謊稱是給朋友聚會準備的。在枕頭都扒開看過之後,警察們才將信將疑地放走老劉。据老劉說,因爲他是用人民幣買歐元,還構不成洗錢,警察最後以駕駛車輛無合法牌照對他罰了600多歐。
儘管因為身份問題,生活處處受阻,但老劉覺得,自己快要熬出頭了。他糖尿病越來越嚴重,時不時就眼前發黑冒虛汗,包餃子不是長久之計。夫妻倆計畫著,等拿到匈牙利簽證,就去布達佩斯正經開個店,比巴黎的成本低。老劉說他去過匈牙利,那兒的人都很鬆弛,大白天就坐在草地上聽免費音樂會,等開了店,他也要休息日帶著輝姐去。
每次說到下簽後的生活,老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他得意地說,現在大家都叫自己「劉老闆」。
可老劉忘記了,黑與白之間,還有灰。

「未來」是游不到對岸的海
老劉的中介生意,並不如預想的順利。如今移民政策收緊,生意也越來越難做。2024年3月中介遞的一批材料,一直到8月才有人獲批。据老劉說,正常本應四十多天就下簽,但因為2024年初匈牙利做了政策調整,許多人大半年都沒有消息,包括他自己。等得实在太久,老劉只能把收好的訂金一個個退回去。刚刚宽裕了些的他,又重新開始起早貪黑包餃子。
老劉夫婦如此拼命,是想為兒子攢夠100萬人民幣的結婚錢。打工頭幾年,掙回來的錢都是本錢,好不容易有了結餘,老劉在2017年花45萬人民幣在老家買了一套房。在傳統的他看來,兒子跟著奶奶若是租房住,要被人笑死了。現在兒子大了,他又覺得該為婚房做準備,儘管現在行情不好,老家買的那套房已經貶值了至少三分之一。這次辦居留,老劉前前後後又花了快三萬歐(約25萬人民幣)。打工十幾年,老劉夫婦的積蓄離一百萬相去甚遠。
輝姐提起小劉,就一個評價,「懂事」。在她眼中,兒子有些膽小,不善言談,有事兒了自己扛,平時也從不亂花錢。
但事實上,小劉很多事情都想尋求幫助,從小時候不喜歡的英語老師,到現在該考什麼證書好找工作,只是父母一直遠在天邊,讓他逐漸意識到,求助也是於事無補。對於自己的童年,小劉用「黑暗」來形容。他說,「這是一個非常反人類的事情,讓孩子和父母分別時間過長,不人道。」思想守舊的奶奶不許他和小朋友一起玩,做飯也清湯寡水。老劉朋友圈裡琳瑯滿目的菜品,小劉大多都沒有嘗過。老劉和輝姐說,每每見到帶孩子的客人,總會讓他們想起兒子,便會多做些雪花酥送上。可小劉卻連雪花酥是什麼都不知道。
輝姐不知道怎麼能多和小劉說些話,便只能在錢上彌補,小劉要一百她就給轉五百。拿到簽證後,輝姐相隔十年第一次回國,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拉著兒子去逛街,但兒子興致不高。「人家孩子,一回來要這要那的,我給他買一買衣服,孩子說你給我買這幹啥,給我氣的!」輝姐安慰自己,現在有了簽證可以來去自如,以後只要多回來,總會和兒子好起來的。
而小劉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家。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經濟獨立,不希望自己和父母一樣為錢所累。對於奶奶和父母的養老,小劉想得很清楚,「小病咱治,大病我不建議治,一治毀三代。」若是爲了治病把辛苦錢都搭進去,過去十多年父母的缺位他算是白白忍受了。

對於父母在國外忙什麼,他也説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當同學問起,好面子的他會撒謊說,父母是做科研的。在小劉心裡,小時候最讓他抬不起頭的,不是留在警務室的那盒飯,而是每次放假回來,別人的父母帶著小朋友四處旅遊,自己卻直到上大學都沒有踏出過這個小城。他責怪父母虧欠他的,不只是實際的陪伴,還有探索世界的勇氣。老劉和輝姐不止一次想勸小劉來法國,但每次一提,小劉就全身抗拒,說國內都說了,那兒又亂又差勁,自己不稀罕。
2024年巴黎奧運時,因爲封路送餃子不方便,老劉夫婦跑去法國小城Cabourg(卡布爾),久違地放了個假。那裡距離巴黎開車只要兩個多小時,可以趕海,還沒什麼游客。怕沒有中國超市不會買菜,也怕物價高,老劉夫婦帶了許多凍好的餃子出發了。
在吉林時,他們見過最像大海的,是村口的一條小水溝,而這裡每天都能挖出各種海鮮煮著吃。他們激動地打給兒子,小劉平淡的反應卻讓他們很是失落,兒子似乎並不感興趣他們的生活。
「我不感興趣是因為我在抖音上就能看到海,我知道它是怎麼回事。」小劉的話更像在賭氣,從未旅行過的他很想探索世界,卻有些害怕。即使是憧憬了許久的畢業旅行,他最大膽的想象不過是兩小時高鐵外的瀋陽。
孩子不願出來,老母親又年歲漸長,老劉夫婦做好了未來兩頭跑的準備,反正很快就有合法簽證了。
但沒想到,老劉等來的是一紙拒簽。
移民政策收緊,勞工局的調查也更嚴了,中介提前安排好的老闆在電話核實時沒對上詞,讓移民局起了疑心。
沒有時間感傷,老劉決定轉戰波蘭。2024年11月,他又踏上註冊成為難民的路。輾轉一天一夜,老劉終於順利交完材料,但在即將離開華沙時,他和同伴因沒有證件一起被抓了。
老劉因此前辦過德國的難民,在交了500波蘭茲羅提(約911人民幣)罰款後被釋放,他在歐洲難得一遇的大雪中艱難返回巴黎時,已是第二天凌晨三點。發生意外的這兩天家裡積壓了許多訂單,即使糖尿病不能過度勞累,老劉依然不敢鬆懈,早上不到八點,他就爬起來包餃子,一直到晚上。
那天,他一個人包了1200多個餃子。

後記
初識老劉是2024年的5月,那時剛入夏的巴黎處處生機盎然,老劉出租屋的窗外鬱鬱葱葱,陽臺上擺了一盆長勢喜人的發財樹。他總是有空就去看看,笑嘻嘻地說希望發大財。談起6月要去遞匈牙利的簽證,他的眼睛比平時睜得都圓,說到時盤下店,他就是真的劉老闆了。
8月時,發財樹已被挪到屋内的桌上,掩在一沓又一沓的醫院檢查單和法院信件下。老劉坐在桌對面,眯起眼看這些讀不懂的紙張,又點上已決心戒掉的煙。「挣多少钱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就是每个月稀里糊涂地干」,輝姐在一旁低頭擀皮,嘆氣道。老劉被抓時,輝姐一個人扛著25公斤的麵粉、十幾公斤的煤氣罐裡外操持著。她擔心未來老劉糖尿病加重,自己更做不來,簽證又遲遲沒有消息,他們想趁著有力氣,能多幹就多幹。
最後一次見老劉是11月,他頂著風雪剛從波蘭回來。只睡了三個小時的他不再談論餐館夢,話也少了很多,只是悶頭包餃子,然後一隻接一隻地抽烟。忙到中午,他端起煮餃子的湯熱乎乎地喝了一口,感慨東北人還是吃這個舒服。「我這一輩子,進警察局都和這吃餃子一樣方便了」,他打趣自己。窗外刺骨的寒風和著大雪漫天地刮,屋内餃子冒出的熱氣和老劉吐出的烟交織在一起,再看向桌上那盆發財樹,已經許久沒有人澆水,發黃打蔫了。
那天從老劉家出來,久違地看到他發朋友圈。之前老劉以爲可以去匈牙利開店、順便做中介,已經不再給餃子做廣告。但現在,點開他的頭像,包子餃子圖片又重新鋪了滿屏,只配上一句「接單中......」。
流著湯汁的小籠包、露出一整顆蝦的三鮮餃子、油光發亮的豬頭肉......這是華人在國外圖的一口熱乎飯,也是老劉在巴黎十一年的人生。滿屏圖片之上,是老劉不知何時加上的一句簽名,他説,「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
哈哈文风一股“人物”“真实故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