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端傳媒記者得到機會,參與綠色和平「希望號」在西非海岸的巡航,自茅利塔尼亞登船、於幾內亞比索上岸,途經塞內加爾首都達喀爾。為了更深入回答「我們會吃光海洋嗎?」記者攀上中國漁船、與當地漁企幹部碰面、訪問遠赴重洋的大連水手、俄籍船員、西班牙船長……製作海洋調查第二季。這篇文章,帶你走進在西非的海上大連城。
非洲陸地上有中國人聚集不稀奇,你可知道,西非的海上也有一座中國城,燈火通明、日夜不歇?
1985年後,中國移工前仆後繼來到西非沿岸打工,他們分布在摩洛哥、茅利塔尼亞、塞內加爾、幾內亞比索、幾內亞、獅子山共和國等地,背對日漸枯竭的中國海岸、拋棄家鄉貧瘠的農地,決心到海上討一口飯吃。
「你聽過吧?人家說西非是人間的最後一塊淨土。這兒沒有輻射、沒有汙染,全是綠色產品呀!」在幾內亞比索漁企工作的陳福如此評價西非。陳福,人稱「陳總」,已經舉家遷來西非兩年,準備再待幾年,等待新的機會。
到了2017年,西非七國估計有超過10萬的中國漁工,都像陳總一樣,到西非追逐最後的綠色產品。這口海上飯一吃,就是十萬八千里。自中國南海出發,航向麻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經過阿拉伯海、紅海,再穿越蘇彝士運河與直布羅陀海峽,到達西非。或者,進入印度洋後,轉向南非的好望角,由南大西洋抵達西非。
無論是哪一條路線,都由風雨暈吐累積而成,抵達西非海域後,多半沒有靠岸休息的餘暇,便開始作業。即便在深夜時分,自動識別系統(AIS)的螢光屏上,二十餘艘「FU YUAN YU」(福遠漁)、「SHENG HANG」(晟航)等漢字拼音的漁船,不斷在漁場附近巡繞作業,船上漁火全開,「海上中國城」徹夜未眠。
10萬中國漁工在西非
遠?不遠。大家都這樣的,為了生活,很正常。
來自大連的周元德今年54歲,是「城」裡的資深居民。周元德在2001年第一次出發到西非捕魚,迄今已16年,「現在國內漁場不好了,人太多了。」周元德來到西非的原因,算是經典:「遠?不遠。大家都這樣的,為了生活,很正常。」
為了生活而登上漁船,但船上的生活並不好過。比宿舍更小一些的上下臥鋪,艙內是三十幾個大男人挨著彼此生活的氣味,艙外是機油與漁獲混合的異味,多數漁船難免腥臭薰人,唯獨周元德的船與眾不同。周元德嚴格仔細地把船長室內外拖鞋分開穿,室內地板一塵不染,「我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掃,乾淨的房間看了舒服。」
受訪到一半,一隻全身雪白的瑪爾濟斯突然跑出來,周元德順手將牠關進房間裡,「通常船上不養狗,它是岸上的狗,可能是聽到船出發的鳴笛,嚇壞了,自己跑上來,也只好帶著,跟著我們吃魚。」
既是寵物,可有名字?「牡丹。那個花兒呀,牡丹。」
周元德精心維持的小世界僅止於船長室,窗外甲板是一片血肉橫飛的戰場。他的漁船除了捕帶魚,也捕鮐鮁魚(青花魚),船上配備的是中拖網,網長300米。船上有7個中國船員、8個塞內加爾船員、5個幾內亞比索當地船員,彼此語言不通,只能用手勢與肢體語言猜測彼此的意思,「船上工作也不多,都重複的,幾天下來就會,不用什麼溝通。」周元德說。
語言不通的溝通法,並不總是奏效,再加上跨文化的隔閡,增加了工作成本,甚至容易釀成肢體衝突。「黑人不好教呀,也不是笨,教得會,多教幾次也他們也是會的,只是工作不積極。」陳總分析,「他們心地很善良,重點是你別瞧不起他,他們知道的。有些中國人瞧不起他,我不會,遇到就要打招呼,他們就很高興。」
隨著收網時刻接近,我們很快地見識到,在緊湊如巷戰的甲板上,語言或許是多餘的。網子慢慢收起,周元德開始沒空搭理我們,不斷指揮船員調整收網角度:「吊不動咧!吊不動!往那邊!」漁網捲動的輪軸轟隆作響,不斷澆上冷水,仍然冒著白煙。隨著周元德與船副的吼叫,漁網收上的速度越來越快,終於,在魚線的盡頭出現了巨大、溼淋淋的漁獲。
陽光下,俗稱「小太刀」的帶魚遠看仍閃閃發光,定睛一看,魚身卻都已扭曲變形,在網中數萬條魚的彼此交纏擠壓下,幾乎每條魚都是圓眼直突、死去多時,鋒芒全失。起網的最後時刻來臨,數百斤的漁獲被一口氣吊到甲板上方,海水夾雜著魚屑與血水,如暴雨般落下,把所有人淋了一頭一臉。
「放!」隨著周元德的大吼,緊實的漁網瞬間鬆開,所有的白帶魚如山洪傾洩,溢滿了甲板。有些仍蹦跳滑溜、有些卡在網眼上動彈不得,漁工毫不猶豫地捏住魚頭,將魚身硬從網眼裡大力地推出來,丟在一旁。經過這番折騰,細緻的銀鱗早已被刮得傷痕累累。工人亦毫不在意,旋即將帶魚裝盤、冷凍、封箱,以一噸一萬多元人民幣的價錢,銷往達喀爾、中國。
中國人胃口好、市場大,你想想吧,出來混,總是要請客吃飯,但有些人又未必真的有錢,有時候得打腫臉充胖子對嗎?又要錢花得少又要請人吃魚對嗎?西非這兒的便宜黃魚、龍蝦還能不往那裡送嗎?帶魚也是差不多道理。
達卡有眾多冷凍加工廠,來自台灣的于泰海鮮,也從西非進口漁獲,進行加工處理,銷往他地。發源自嘉義的于泰海鮮在非洲建立流水線、雇用當地工人,提供精緻的白帶魚「三去」服務。類似的海鮮「深加工」產品,部份銷往台灣、偶爾銷往南非,多半卻是一貨櫃一貨櫃地前往中國。
「中國人胃口好、市場大,你想想吧,出來混,總是要請客吃飯,但有些人又未必真的有錢,有時候得打腫臉充胖子對嗎?又要錢花得少又要請人吃魚對嗎?西非這兒的便宜黃魚、龍蝦還能不往那裡送嗎?帶魚也是差不多道理。」一名來自上海的市場銷售經理如此分析。
根據2015年OECD報告指出,組織內國家漁業產量都在持續下降,唯有亞洲逆勢上揚。中國大陸和印尼兩國便佔全球近四分之一漁獲,亞洲各經濟體也漸成為漁業生產、消費和貿易中心。其中中國數據特別驚人,過去11年,城市人均消費量由10.34公斤升至14.62公斤。
中國漁船在西非作業,從起網的那一刻開始,也註定中國漁船漁獲只能回銷中國、走中低價路線,不可能往歐洲高端市場競爭。
不過,除了中國的消費力驚人,中國漁船在西非作業,從起網的那一刻開始,也註定中國漁船漁獲只能回銷中國、走中低價路線,不可能往歐洲高端市場競爭。中國漁船多半以簡陋的白色塑膠籃、鐵盆裝魚貨,魚身刮痕累累;西班牙漁船卻在船艙裡自行建了一個小型加工處理廠,將魚貨進行初步處理、分類、排列整齊、冷凍、寫上出貨地點,甚至有時直接交給轉運船,一尾尾身軀完整、眼睛明亮的魚貨便直接送往歐洲、非洲市場,或到西班牙在西非外海領地拉斯帕瑪斯(Las Palmas)轉運。
「(中國漁船漁獲)全回中國,我們人多,吃得完。重點也是,在非洲價格不好,價格只能往下走,賺不了,往上走,我們又達不到歐洲標準。」在比紹的陳總分析,中國漁船對水產的處理、生產、加工、包裝、冷凍及運輸等衛生條件都跟不上歐洲水準,回銷中國既是利之所趨,也是不得不然。
「說起來,海上哪天不死人?」
中國漁企爭相到西非生產,追根究柢,仍是看上西非的平價划算、管制鬆散,還有尚未完全枯竭的漁業資源,這讓一幫中國男兒淘金致富的夢想,帶著濃厚的上世紀90年代的氣息:用前仆後繼的青春血肉,築起一道廉價產品長城。
在他們之中,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年過半百仍在浮沉,有人則早已埋骨西非,葬在西非海岸邊的無名墓塚裏。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同行漁工有意外落海的、生病的、操作機械意外的,「說起來,海上哪天不死人?」茅利塔尼亞、塞內加爾海岸邊都有中國漁民的墳地。
2015年統計,中國在非洲有462艘漁船。最大的公司自然還是中水,大連晟航、福州宏東也擁有大量船隊,還有一些小型私人漁企,每年招募新血,要在西非撈出一片自己的事業天地。
愛乾淨的周元德只是其中之一。出身大連的他,畢業後曾在大連、上海等地作業,但隨著沿海資源逐漸枯竭,公司開始向東南亞、西非拓展版圖,他也隨之遠航,到過幾內亞、茅利塔尼亞,短暫回國後,最近一次是2016年4月出發,到幾內亞比索捕白帶魚。
雖然名為「船長」,周元德自己說,他實際上只是給公司打工的,「公司派我去哪,我就去。」即便到了西非,每日捕撈漁區,也往往受陸上管理層指揮,跟過往對船長縱橫四海、自由自在的印象全然不符。回中國一趟所費不貲,周元德兩年才回國一次,「想家?習慣了。」
每個受訪的男人,總說自己不辛苦、很適應西非、沒有不習慣。卻在微信牆上貼上一首首〈路太難〉、〈漂泊在外的男人也想家〉,或者貼個〈離別的秋天〉,寫著:「比紹沒有秋天。」
兩年回家一次的,還有剛滿50歲的石德。他與周元德一樣來自大連、在西非捕了16年的魚,捕的同樣是回銷中國的帶魚。「大家都是這樣的(最多兩年回家一次),」見我不忍的表情,他加了一句,「如果家裏有事,可以讓你一年回家一次。」
「女兒已經26歲,在工作了,她小時候我在國內捕魚,我一從學校畢業就捕魚了。她10歲我才離開到西非。想她啊,肯定會想她的。」石德慶幸。
每個說自己「還行、不會太想家」的男子,仔細一問,都是兒女成年後才遠赴西非。智慧型手機雖然改變了漁工的生活,卻還是沒法完全取代看得見、摸得著的家庭生活。
有些孩子不認識真實的爸爸,以為爸爸「是平的」、只出現在螢幕裡。每個受訪的男人,總說自己不辛苦、很適應西非、沒有不習慣。卻在微信牆上貼上一首首〈路太難〉、〈漂泊在外的男人也想家〉,或者貼個〈離別的秋天〉,寫著:「比紹沒有秋天。」
一群東北人來到四季如夏的非洲,想念著家鄉,這當中有「不會太想家」的硬漢,也有坦承自己對西非過敏的男人。來自大連、50歲的石進坦率地說,「不習慣,沒法習慣,你看這黑人,怎麼習慣?跟黑人沒法說話、吃得也不一樣。能怎麼樣?掙錢嘛!」石進,1997年來西非。到過比紹、幾內亞,印尼也去過,這次來西非,已經待了一年七個月。
從獐子島到西非的淘金夢
航程中不斷遇上50歲上下、於2000年前後漂到西非的大連漁工,讓人很難不想起90年代「股王島」大連獐子島的前塵往事。
大連,位於中國東北,遼東半島南端,不但沿近海水產豐饒,也是中國的遠洋漁業重鎮之一。2001年,大連轄下的獐子島將周邊海域畫成四區,採取輪流養殖、休耕的方式,將小島改制成為股份有限公司,由鎮政府與村委會共同成立投資發展中心、全鎮鎮民持有99%股份。
公司當時聲稱,如此作法將能讓獐子島海域每年都有扇貝可以收成,且規模巨大,總產量將高達中國底播扇貝產量的四成。2006年,獐子島公司上市第一天,就從掛牌價25元站上37.11元,一鼓作氣登上深圳股王寶座;同年10月,以人民幣71.49元成為上海股市股王。
但在2014年10月,股王轉身成了黑天鵝。原訂收成的100多萬畝的扇貝瞬間消失,8億產值人間蒸發,公司給出的解釋是「北黃海冷水團」所導致的天然災害,股價早已不復當年風光,在15元左右徘徊。「扇貝門」驚呆分析師與投資人,究竟巨量扇貝為何消失?是否自始不存在?至今仍是謎團。
股王神話潮起潮落,有一群當地漁民卻從未選擇相信。2001年,獐子島改制為公司的運動風風火火,這群漁民在同時選擇頭也不回地出發到西非捕魚,「我們也搞不清今年會不會分紅、怎麼分紅。」「是有拿到分紅,那能有多少錢,幾千塊罷,出來打工比較踏實。」「也不是村幹部,能撈得到多少錢?」是常見的回答。
股王神話潮起潮落,有一群當地漁民卻從未選擇相信。2001年,獐子島改制為公司的運動風風火火,這群漁民在同時選擇頭也不回地出發到西非捕魚。
對於這批漁民來說,股海遠不如真實海洋可靠,還是認份打工賺錢實在。船靠了岸,就是多數船長、船員放鬆過生活的時刻。「東京酒家?河南人開的?不去。我去另外兩家,黃金海岸、碧海藍天,吃飯、喝酒、唱歌,什麼都玩。」石德說。但石德是船長,身為普通船員的姜才,便沒這麼愜意。
姜才,吉林四平人,「我們那地種水稻不掙錢,我出來打打工。」這工一打15年,從沿岸的小船做到大船,到印尼,再到西非捕帶魚,50歲了還沒結婚,「出海這樣,怎麼結婚?誰跟我結婚?還是光棍兒!」船靠岸了,會去喝酒、吃飯嗎?「不太去那種地方,怎麼去?太貴了!去一晚一個月的薪水就沒了吧!西非話我也聽不懂幾句,靠岸了還是守住船,甲板巡一巡呀。」
中國船員們告訴我,因為遠洋漁船收入相對豐厚,月薪自人民幣八千元起跳、甚至有機會領到數萬元。但如果缺乏沿近海經驗,就想直接跑遠洋漁船,通常難以勝任,也因此,多半是經驗豐富的中年人,出現在這遙遠的西非海域。每天日夜三班、每班六到八小時的粗重勞動,每逢漁況一好,24小時不能合眼也是家常便飯。
有位資淺、曾在深圳工廠打工的四川人便偷偷告訴我,「太累了,不想幹了,睡都沒得睡好,這趟回去我要重新去工廠找工作,錢少點沒關係。」這碗大連男兒常端的飯,也未必是人人都能端得穩。
「這裏的人會用微信找女孩」
到了午飯時間,非洲船員煮了「魚飯」,便宜的烤魚配上當地大米,用手抓著吃;中國船員拿起碗筷吃飯,配王致和豆腐乳,或者吃廚師現揉的蔥麵,乾煎下鍋,金黃油亮。甲板上曬著一批河豚乾,是船員在工餘時釣來,沿著肚一刀劃開,清除內臟,抹上粗鹽,肥厚的魚身向外翻開,隨著日曬滲出油脂,兩天後便可食用。「聞起來香,吃起來還行。下飯!」船員笑嘻嘻地說。
在吃飯喝酒之外,難免讓人想問:離家千里之外,這些獨身上船的船員去哪兒找女人?在比紹港邊,我意外地窺見了冰山一角。為了尋找受訪者,我打開了微信「搖一搖」功能,並誠實地把性別設為女性。
為了尋找受訪者,我打開了微信「搖一搖」功能,並誠實地把性別設為女性。
加上好友的每個人都如獲至寶,對漁業的問題敷衍以對,但很想出來見面。晚了一個小時回訊,便連續傳了好幾個「美女、美女,妳怎麼不理我呢?」「我看定位,妳還在城裏呀!」訊息多至不堪其擾,寂寞的氣味透過手機漫延而來。
「你應該把這功能關起來,太危險了,這裏的人會用微信找女孩。」幾內亞比索地陪曖昧地說,當地性產業集中在達喀爾,但其他城市也有零星分布,「在中國餐廳、酒吧邊,一定會有些女孩,來做些生意的。有非洲女孩,也有中國女孩。」
中國男人在當地也非總是露水姻緣,有人與當地女孩結了婚。陳總說,「在中國結個婚多貴呀,跟當地人結婚,便宜。女孩也很尊敬你,她家人也會對你很好,他們都覺得中國人有錢,嫁給中國人好。」國內的光棍成了國外的黃金單身漢,日久他鄉是故鄉。
(註:陳福、周元德、石德、石進、姜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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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种远洋捕捞的工作,繁重的体力活加上长期在外不得归家,只拿8000-10000有点划不来。
东京酒家,我差点以为是霓虹人开的
有位亲戚年轻时去远洋捕捞船上待过一阵子,后来跑回来说什么也不去了,想来是极其困苦的旅程
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千里遠的淚水與汗水
獅子山共和國,好港獨的國名,必須要禁!哈哈。
記者應該是台灣人吧?獅子山共和國在中國的譯文是音譯「塞拉利昂」
以为爸爸是平的,真可怜……
1.鮐鮁魚不是河豚;2.錯字:一個月要耗油100多公「秉」?單位錯誤。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能吃,吃天吃地无所不吃。
為了尋找受訪者,我打開了微信「搖一搖」功能,並誠實地把性別設為女性。——做記者真不容易……
日久他乡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