鰻流島鏈:台灣如何捲入亞洲鰻苗走私網絡?

龜山島前,大大小小的鰻寮散落在綿延數公里的沙洲,是宜蘭冬季沿海荒涼壯麗又魔幻的風景。流動的人與魚,年復一年在此相遇。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一名捕鰻人坐在岸邊休息。攝:陳焯煇/端傳媒

2018年6月,日本獨立記者鈴木智彥風塵樸樸地來到台灣。這位以報導日本黑社會聞名的記者,為了日本鰻(Anguilla japonica)魚苗的犯罪問題,已經潛伏調查多年。他發現亞洲各國有條隱形走私鏈,台灣扮演關鍵角色。

鰻魚飯是日本美食代表,夏季節慶吃鰻魚的習俗從江戶時代延續至今,帶動周邊國家捕鰻苗養殖外銷。1970年代台灣曾是「鰻魚王國」。但因過度捕撈,歐洲鰻、日本鰻雙雙陷入瀕危,2014年日本鰻被列入IUCN瀕危物種,引發社會反思:「我們正在吃像熊貓一樣稀少的生物嗎?」

2007年開始,台日雙方都互相禁止出口鰻苗,保護國內漁業資源。弔詭的是,日本養殖場還是能取得大量鰻苗。

鈴木智彥向日本國內業者多方打聽後,得知每年冬季,日本養殖市場上就會流通著標籤為「產地:香港」的鰻苗,但香港本身並沒有漁民捕鰻。

這些假裝成香港出口鰻苗究竟哪來的?業者告訴鈴木,多半來自台灣,這已是行之有年的公開秘密。每年秋冬鰻期,日本走私業者就會飛來台灣尋求合作,宴請台灣鰻商吃吃喝喝。

「偽造產地的情形是否真的存在?」抱著這樣的疑問,2018年鈴木飛到台灣,造訪傳聞中「真正的產地」。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漁民拉開海上定置網,等待鰻魚隨潮水游入。攝:陳焯煇/端傳媒

他驅車來到宜蘭,當地漁民很開放友善。有船長邀請他登船參觀,帶他參觀豪華的自宅別墅,素昧平生的鰻苗批發商也宴請他吃飯,沒人避談捕鰻帶來的豐沛利潤,彷彿這是稀鬆平常的大自然恩賜。

他也見到了傳說中的走私業者,對方對於是否出口香港的回答很曖昧,認為自己只是進行國際貿易,他好奇打聽:「除了鰻苗之外,你們平常還從事什麼生意?」得知對方還經營地下賭場和性產業。這些中間人通常也有合法公司作為掩護,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

鰻苗的轉運因為涉及黑道,他還曾經被其他記者警告:「再深入調查台灣來的走私,你會飄在東京灣喔!」

他寫下這段經歷,收錄在2021年出版的紀實文學作品《サカナとヤクザ: 暴力団の巨大資金源「密漁ビジネス」を追う》(台譯:《魚與黑道:追蹤暴力團的大金脈「盜漁經濟」》)

事隔七年,鈴木接受端傳媒訪問,仍對這樣明目張膽的情況記憶猶新。他告訴我們:「鰻苗的流通,真的存在很大的問題。」

經過這次田野調查,他大致確定了日本鰻苗是從地下管道輸入的情況確實存在,業界普遍心知肚明。他也曾拜訪台灣漁業署的官員,詢問走私問題,得到類似「我們有在取締啦!」的表面回答,他沒有具體收穫,倒是拿到一堆政府印製的贈品。

依據台灣大學漁業科學研究所名譽教授曾萬年整理日本養殖新聞統計,以2019年為例,台灣鰻苗捕獲2.7公噸,卻入池量只有0.1公噸,相當於有96.3%的鰻苗憑空消失。

蘭陽溪出海口:冬季游牧聚落

鰻苗去哪了?在此之前,鰻苗又是從何而來?

距離台灣東南方3000公里的馬里亞納海溝(Mariana Trench),地球最深的幽暗冰冷海域,就是日本鰻產卵的地方。

孵化後的魚苗是細小葉狀的柳葉鰻,順著北赤道洋流漂動,到了菲律賓外海又被溫暖的黑潮帶向北方,北漂半年終於來到台灣。入境隨俗,柳葉鰻一到了鹹水淡水交會之處,身體拉長變化成細長又會扭動的玻璃鰻,準備游進台灣的河川,這一刻,就從出海口被人類攔截了。

跟著鈴木智彥的腳步,我們實地走訪台灣北部最大的鰻苗捕撈區:宜蘭壯圍蘭陽溪出海口。全台各地沿海都可以捕撈,但是以蘭陽溪口地理位置和潮流最佳,台大漁業科學研究所教授韓玉山曾形容這裡是「兵家必爭之地」。全台有超過五成的鰻苗收穫都來自這個區域。

此地也形成了極具特色的冬季游牧聚落,在每年10月至隔年2月的合法捕撈期,沙灘會聚集漢人漁民、花東原住民、零星打工的散戶,近年還多了許多移工騎著電動車來加入,泰國、越南、菲律賓、印尼都有,韓玉山說他們是「八國聯軍」。

其他地區的捕鰻社群相對封閉,只有蘭陽溪口是海上的自由牧場,只要你有工具,有一套青蛙裝,都可以來沙洲上搭個帳篷,入夜就下海淘金。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阿美族人榮哥。攝:陳焯煇/端傳媒

我們請地方文史工作者張峻浩帶路,從壯圍郊區荒蕪的羊腸小徑進入沙灘,這日低溫下探9度,東北季風夾帶細雨打在身上。就在我冷到全身發抖萌生退意時,終於出現幾個人,他們手上帶著阿比(註:一款養生藥酒)和食物,趕緊上前攀談,表達想採訪的意願,他們一口答應,還邀請我們:「要不要來我家坐坐?」

像花東原住民這種外縣市來的捕鰻人,會用廢棄帆布搭建帳篷,離鄉背井在野外生活長達四個月,這是他們僅有的私密空間。每座帳篷都有門牌,是地方政府發的「鰻寮搭建許可」,目的是確保他們離開時會拆除。帳篷內內部簡陋克難,但應有盡有,發電機、燈泡、小廚房、床組沙發俱全,有的帳篷很大,甚至還能隔出一房一廳和簡單的淋浴間。

也有半圓形小帳篷,是當地漁民用的鰻寮「小烏龜」,可以存放工具也可以吃飯休息,體積輕巧,機車一上就能拖著走。

龜山島前,大大小小的鰻寮散落在綿延數公里的沙洲,與垃圾、漂流木、動物屍體共存,是宜蘭冬季沿海荒涼壯麗又魔幻的風景。流動的人與流動的魚,年復一年在此相遇。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阿美族人Kalon。攝:陳焯煇/端傳媒

邀請我們的是阿美族人榮哥,還有族人Kalon、馬耀和秀英一起在他家烤火,大家對於記者來訪司空見慣,自在地撿木頭、丟進火裡燒得劈哩啪啦,又把濃黑的阿比倒進塑膠杯,一杯杯勸我們:「喝啦。喝一點比較不會冷。」

Kalon說今天純粹是來找朋友,以前冬天他會跟族人來抓鰻,現在收穫大減,他改去桃園做工地。「這幾天放假,我知道他們都在宜蘭,就買點小酒來一起喝。」冬天的蘭陽溪口可以找到很多族人,是他們第二個家。

榮哥是紡織廠退休工人,馬耀平常在部落種田,他們的自我介紹方式是:「我們都是一些沒有用的老人啦,才在這裡捕鰻,可以做別的工作早就去做了。」

阿英是少數的女性捕鰻人,來自三鶯部落,她在榮哥的帳篷裡煮鯖魚罐頭麵條給大家吃,看到相機,板著臉說:「不要拍我啦。」過一陣子,又忍不住說:「我朋友許哲嘉(編按:紀錄片導演,作品《捕鰻的人》入圍2021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也常來拍,你們認識嗎?」

阿英看我們人多,又開了一罐罐頭、加入僅剩的麵條,點燃卡式爐,再用礦泉水沖洗一把小白菜丟進鍋子,隨著湯汁沸騰、麵條軟爛,她才緩緩地說:「不是我不給你們拍,之前很多電視台來拍,我的姊姊,我的婆婆,我的嫂嫂,她們一個一個被拍到,後來不到兩年就死了。真的。」不少三鶯部落族人會在冬天來捕鰻,阿英的女性長輩這幾年陸續往生,迷信是面對命運無常的敬畏。

接近滿潮時間,海灘上已經出現許多捕鰻人,黝暗的夜裡亮起一盞盞頭燈,不遠處海面也點起燈火,許多船隻靠近,傳來動力馬達的聲音還有柴油味。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捕鰻人馬耀捕撈鰻苗。攝:陳焯煇/端傳媒

馬耀這樣的個體戶會穿上青蛙裝(編按:連身防水衣)抬著圓弧形的手拖網下水。他走進及胸的海水,迎向潮水打來的重量和震盪,保持平衡,同時祈禱鰻苗游進自己的網子裡。

若不慎跌倒,水會立刻灌進青蛙裝,離岸流也會把人扯進海裡。一位捕鰻人陳振輝曾告訴我:「每天都有人沉下去,我們有看到會趕快用網子去撈他,今年救了好幾個。」

早期有佔到地盤的漢人則可以使用定置網,不用常下海走動,只要在陸地和海上分別固定桿子。量多也較省力,定置網的地盤甚至會在漁民之間交易,一塊撈捕區要價20萬元(新台幣,下同)。

在沙灘等待半小時,馬耀拖著濕淋淋的身子上岸,我們趕緊湊上去看他的漁獲,看只見大量菜葉、樹枝混雜泥沙,塑膠垃圾,死掉的小魚小蟹,還有廚餘,要在這一團難以形容的混沌中找到細小的鰻苗,實在非常困難。馬耀說:「我們都覺得自己在做環保。」

張峻浩說,蘭陽溪出海口位於農村和工廠的交界,海廢充滿沿岸的農業垃圾和家庭垃圾,也有工業廢水。他曾在花蓮溪出海口看捕鰻,海水就相對乾淨。

馬耀熟練地在網子裡挑揀翻動,不時就抓一團樹枝甩動到地上,他說:「鰻魚會裝死,你要這樣丟,牠就會動。」但丢了好幾團都一無所獲,他無奈地笑了:「你看,我現在很會擲骰子,十八骰仔(台語:si̍p-pat-tâu-á)!」

第三次起網,才在樹葉下發現扭動的細小生物,通體晶瑩剔透,就是值錢的玻璃鰻,馬耀趕緊小心翼翼撈起來,放進自己的小水桶。「終於開張了,賺到一尾10塊,可以買一瓶飲料。」

鰻苗當天的收購價是一尾10元至11元,但在三個月前,一尾可以高達140元,價格波動極大。我們去看了阿英和其他捕鰻人的網,也是大同小異,草盛鰻苗稀。早期捕鰻人一個冬季就能賺到一棟房的時代,似乎已成都市傳說。

真正要賺錢要靠船,在外海放下拖網來回逡巡,船員就在船上等待起網。有漁民用簡易竹筏船,也有一艘要價五百多萬的船隻。但旺季時,一晚就可以撈到上萬尾鰻苗,賺到一兩百萬,收穫誘人,因而許多漁民會像漁會貸款買船,或與朋友合夥投資。

根據統計,有九成以上的鰻苗都由漁船捕撈。Kalon也說,船越來越多之後,捕鰻人能撈到的就越來越少。

到凌晨我們離開前,馬耀上岸數十次,挑挑揀揀,排除那些長得很像但是不值錢的鱸鰻幼苗後,收穫了真正值錢的白鰻苗15尾,可以賣到150元。馬耀說:「你們要叫小孩好好念書,不要像我們一樣來抓鰻苗。」他會一直在海裡捕撈到天亮。

漆黑的出海口昏暗無星,上百人在海水裡默默走動,只剩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映照河口對岸羅東市區繁華燈火。

隔天,他們會把收穫交給當地盤商,盤商再仔細清點數量結帳、排除傷魚病魚死魚後,蒐集起來再給中上游的貿易商。接下來這些鰻苗,就在暗夜潮流被帶向沒有光的地方。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捕鰻人顯示自己捕獲的鰻苗。攝:陳焯煇/端傳媒

瀕危的物種,求生的產業

鈴木智彥結束台灣的取材後,飛往下一站:香港。

他告訴端傳媒,走私的方式是這樣:「鰻苗體積很小,先裝在有水的塑膠袋,打入氧氣和冰塊,再放到手提行李就可以了。從台灣出發,經由廈門轉運,再從陸路帶去香港。」也有空運路徑,要提前打點好X光機的檢驗人員,各家有各家的門路。

線人開車帶他到香港深圳交界,放滿鐵皮貨櫃的郊區,通過了森嚴的門禁後,他在這裡親眼看到飼育用的巨大水槽,老闆是專營活體貿易的商人,但唯一的貨物也只有鰻苗。老闆告訴鈴木,他的客戶是日本的養殖場。

這一趟取材,他確實追查到走私的現況。但鈴木認為,問題不在捕撈的漁民和中間人,「說到底,台灣人會去抓、會去賣,也是因為日本人要吃。」

「雖然以前有人呼籲過鰻魚問題,但現在日本已經沒人關心這件事了,大家還是興高采烈地吃鰻魚。」鈴木在視訊中的表情看起來憂心忡忡,「我自己已經是不吃鰻魚的,當然還是要尊重別人,只是我認為以現在瀕危的情況,最好可以有十年的禁漁期,讓鰻魚喘口氣。」

他直言:「如果最後鰻魚滅絕了,一定是日本人的責任,這我非常確定。」

「想像一個沒有鰻魚的世界,會很困難嗎?」瑞典記者帕特里克·斯文森(Patrik Svensson)在他的書《Ålevangeliet》(中譯:鰻漫回家路)寫下這個提問。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一名捕鰻人在帳篷內休息。攝:陳焯煇/端傳媒

人們都會心想「不可能有一天沒有鰻魚吧?」但他梳理了近代科學證據絕望地發現,鰻魚確實正在經歷大滅絕的過程,就像15世紀印度洋群島上的多多鳥和18世紀白令海上的海牛一樣。

世界上共有19種鰻魚,有的品種在地球上已經存在超過四千萬年,對人類來說無比熟悉又神秘。

「但鰻魚的神祕卻成了牠自己最大的敵人。」帕特里克憂傷地寫著,如果人類難以解開鰻魚的謎團,就難以培育繁殖來搶救這個物種。

直到今日,鰻魚仍然是科學家無法完全掌握生態的魚類。

2025年初夏,我們重返蘭陽溪口,跟著學者韓玉山去採樣鰻苗。「配合潮汐的時間,這次應該是六點半,如果你們想在漁民家吃飯,就提早來。」他囑咐我們。

宜蘭沿海綿延防風林、沙丘、廢棄魚塭和低矮民宅的景觀,2018年鈴木智彥來台採訪時,曾形容為「讓人以為身處戰前的簡陋風景」。

這其實是台灣沿海聚落的典型地貌,終年鹹鹹的海風吹拂,土壤多屬沙質,盛產哈密瓜、花生和馬鈴薯。壯圍本地人是從清朝時移墾至此,除了種田、做工、養魚,在冬季捕鰻幾乎是家家戶戶的重要副業,很多人同時兼具農民與漁民的身份。

2025年4月18日,蘭陽溪口,學者韓玉山。攝:陳焯煇/端傳媒

2007年起,韓玉山開始系統性地記錄全台灣的鰻魚資源,他與各地漁民合作蒐集樣本,宜蘭的鰻苗就是委託漁民陳振輝捕撈,兩人已經合作18年。每個月韓玉山會親跑產地取樣,再把魚苗樣本載回台大實驗室,風雨無阻。

這一天,出海口很冷清。韓玉山站在灘頭觀測海象,一邊交代學生紀錄水溫、水流。「沒有什麼學術產值,但這是科學家該做的工作。」他在1999年進到台大攻讀博士,一頭栽進鰻魚的研究,至今已26年,仍然深深著迷。

「鰻魚身上真的太多秘密了。」他投入鰻苗復育,但鰻魚對環境極為敏感,即使成功孵化,如何模擬洋流、讓柳葉鰻進食並長大成玻璃鰻,仍是難題。日本自2002年開始技術培育,台灣則在2024年由韓玉山團隊成功養出玻璃鰻,但遠追不上物種消逝的速度。

「這確實是個嚴重的問題,台、日、中、韓每年都會聚在一起開會,討論該怎麼辦?」雖然因為政治問題,中國大陸只能派出民間代表與會,但2012年至今,這個非正式的網絡一直密切合作著,討論著鰻魚的未來。

韓玉山曾統計,在1970年代以前,這四個國家一年可以捕撈超過1000公噸(約50億尾)的鰻苗 ,近年來,捕撈量已經小於45公噸,是雪崩式的減少。

「聽說歐盟今年一定會有動作,可能就是今年會提案了。到時候不只日本,包含台灣的鰻魚也不能對外貿易,整個產業都會出現很大問題。」

2025年4月18日,蘭陽溪口,學者韓玉山和學生去採樣鰻苗。攝:陳焯煇/端傳媒

他的擔憂恐怕即將成真,根據日本養殖新聞報導,歐盟(EU)正準備在今年11月烏茲別克的IUCN大會上提案:「將包含日本鰻在內的全19種鰻魚列入《華盛頓公約》附錄Ⅱ」,意即科學家觀測到這個瀕危物種已經是「需要管制交易,以免影響到存活」。

「所以日本人很緊張。」韓玉山指出,黑市交易影響國際觀感,日本政府雖知「香港鰻苗」多為洗產地,但難以抵擋產業壓力。夏季鰻魚節對日本意義重大,為趕上節慶養成期,養殖場須在冬天高價搶購台灣「頭期苗」,即品質最佳、健康度高的鰻苗。

黑市價格遠高於行情四倍。為解困,日本近年積極與台灣協商,欲將貿易透明化,並承諾若能合法進口台灣鰻苗,將禁止自香港進口,但台灣遲未回應。

「最大的阻力,是台灣內部養殖業。每次談到鰻苗政策,就有立委出來施壓。」韓玉山說。

雲林口湖養殖業者除了認為「台灣魚苗該留在台灣」,也有商業考量:若日本能合法取得台灣苗,其養殖場成本就降低,台灣養大的鰻魚外銷日本時,可能失去競爭力。

 

2025年4月18日,蘭陽溪口,漁民陳振輝在岸邊觀測。攝:陳焯煇/端傳媒

韓玉山分析,繼續維持現況對大家都不好。禁止出口的初衷是保育,卻導致市場地下化,各方自顧利益,致使鰻苗瀕臨,假若最後透過國際貿易全面凍結,產業恐怕也將陪葬。「如果我們管不了自己,當然只能靠別人來管。」 

此外,從台灣走私出去的利潤驚人,但代價卻非常輕微。韓玉山說:「現場抓到人也是直接放走,沒收鰻苗和罰錢而已。」 財政部關務署一位不願具名主管表示,要查一定查得到,活物經過X光機一定會被發現,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說,至少每年都有查緝到走私鰻苗的新聞:「證明我們有在抓。」

根據漁業署提供給端傳媒資料,台灣自2007年禁止出口鰻苗以來,18年僅查獲11件走私案,處以行政罰鍰並沒收魚苗。漁業署副署長陳建佑對端坦言,曾提案將走私比照毒品提高刑度,但未獲通過,且許多問題牽涉跨部會,意見難以整合。

捕撈數量也長期是黑數。韓玉山指出,漁船採自主申報,毫無約束力,「每次問漁業署什麼時候要管,他們都說明年。」他說:「養殖場和漁民都是朋友,我想要的是平衡。」這個接近百億的產業,亟需各方共存之道。

2016年起,韓玉山透過「台大漁推會」公開每日收購價與漁獲量,打破盤商壟斷資訊,引發不少盤商與漁民不滿,質疑他「為何要公開行情」。即便如此,他仍堅持透明,如今追蹤社群已超過2600人,多為一線漁民。

這晚,陳振輝從海裡拉網上岸,撈到的只是一些葉子與小魚,沒有玻璃鰻。直到夜晚九點,我們離開時,他們仍一無所獲。

2025年4月18日,蘭陽溪口,漁民陳振輝嘗試捕撈鰻苗。攝:陳焯煇/端傳媒

記者與捕鰻人孫女,攜手溫柔倡議

台灣其實有一份自己評估瀕危魚類的名單:《淡水魚紅皮書》。在2024年的最新版本中,生物學家發現,日本鰻的等級是「國家瀕危」(NEN)——這種生物在台灣的棲地嚴重破碎化、族群量少且下降,並且,在五年內滅絕機率超過20%。

順帶一提,在這份名單裡,櫻花鉤吻鮭的等級僅是「接近威脅」(NNT),滅絕風險比鰻魚低。我們吃不到櫻花鉤吻鮭,但走進日式料理店就能吃到鰻魚,令人感受複雜。

如今,有人試著把這些沉重的議題,用更柔軟的方式放進大眾視野。

2025年2月,春寒料峭的宜蘭海邊,壯圍沙丘生態園區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食魚教育」,現場學員好奇地圍著兩只透明塑膠桶,裡頭沉著數條細如冬粉的灰白色半透明線條。桶子稍微搖晃,牠們就扭動起來,大家一陣驚呼。這是由獨立記者陳志東策畫、農遊超市舉辦的「蘭陽溪口鰻鰻玩」活動,參加者有農友、學生,也有外縣市來的遊客。

講師林芷晴拿起麥克風,對小朋友喊話:「有誰可以當小老師?大家猜猜看,哪一隻是鱸鰻,哪一隻是白鰻?」桶內的冬粉,竟是鰻魚飯的鰻魚本人,眾人嘖嘖稱奇,有小朋友問:「牠可以摸嗎?」她趕緊維持秩序:「小老師,幫我告訴大家,鰻苗非常非常脆弱喔,請勿拍打。」

2025年2月23日,宜蘭壯圍,捕鰻人陳茂富先生。攝:陳焯煇/端傳媒

25歲的林芷晴是韓玉山的學生,也是捕鰻人的孫女,她的阿公(外祖父)陳茂富先生是壯圍在地人,捕鰻已超過50年,這天也有來到現場,害羞地躲在後面。

「小時候,我跟阿公阿媽一起住,他們平常務農,秋冬東北季風時就去捕鰻。」林芷晴分享道,「我跟阿媽坐在小烏龜裡,等阿公上來,就趕快幫忙找鰻苗,我眼睛利,很快就能發現。但後來發現,鰻魚似乎越來越少,阿公都抓不太到了。」

為了更理解產業,她考進台大漁科所。她觀察到,「國際上幾乎所有國家,捕撈者或船隻都需牌照,為何台灣不用?」她說,這行業長期欠缺制度管理,每年冬天都有捕鰻人溺斃的新聞。林芷晴比較了各國鰻魚政策,蒐集了台灣歷年捕撈事故新聞,最後在碩士論文中提出了鰻苗牌照制度的建議方案,供政府參考。

這場活動的策劃人陳志東為資深記者,原本就很關心台灣農林漁牧的產業動態,但一直到2021年疫情蔓延後,台灣活鰻無法外銷日本,價格崩盤到接近史上最低,他才注意到這個議題。

「很多養殖戶賠錢退場,我跑去口湖採訪他們,才發現原來台灣留下來的鰻苗是少數,大部分的是被走私去日本。」雲林縣口湖鄉是全台最大的鰻魚養殖區域,陳志東在當地採訪了大大小小養殖戶,發現鰻魚產業非常複雜。

「捕鰻苗本身是一個產業,收購又是另一個產業。鰻苗到了養殖場怎麼養?溫度、飼料、水質和氣候都是技術,甚至有跟光電搶地的問題。鰻魚養大之後,成鰻要內銷還是外銷?通路也是一種專業。最後進到餐廳裡怎麼料理?有蒲燒和白燒,還分關東派和關西派。」

2025年2月19日,宜蘭蘭陽溪口,捕鰻人在捕撈鰻苗。攝:陳焯煇/端傳媒

但陳志東也知道,一般人要了解這些沒那麼容易:「你想親眼看捕鰻很難,因為是深夜,你也不熟悉位置,所以需要設計和安排。」

他注意到林芷晴和阿公的故事後,非常感動,於是和農遊超市精心策畫了這場活動,除了邀請林芷晴講課,請廚師料理友善餐桌鰻魚飯,還設計了體驗環節,由阿公示範,大家也可以穿上青蛙裝,輪流下海體驗捕鰻。

林芷晴也表示,這活動對她們全家都很重要。「我也想給阿公一個說故事的角色,以前壯圍人覺得抓鰻魚是窮人、沒有讀書的底層在做的,你才要去跟大海拚搏,賺這種辛苦錢。」

「可是我想要讓大家知道,也想讓阿公知道,他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遵循的傳統的漁法,其實是對環境友善的。」林芷晴眼中閃爍光芒,當她更了解鰻魚後,反而更珍惜自己的出身。「我們量力而為,這樣的工具也抓不了太多,這是我們跟鰻魚平衡的自然之道。」 

蘭陽溪口的文化,是不是即將隨著鰻苗消逝?至少現在學者、記者、關心鰻魚的人們,他們的倡議和努力,是想讓人能生存,其他物種也有明天。

暗潮洶湧的海水裡,鰻魚可以逃過天敵、穿越垃圾和泥沙,仍能溯游千里。也許對台灣人的啟發就是,我們在未知的混沌中也要清晰辨認自己的路徑,伏流前行。

2025年2月23日,宜蘭,一艘在2025年1月17號出海捕鰻的漁船,因離岸過近意外擱淺在壯圍沙灘。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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