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2025】9封電影漂流信:又一年了,這些電影,我們的生活

有的電影回望時代,有的電影反映時代,還有電影則是企圖改變時代、甚至顛覆時代。這是最難猜奧斯卡得獎名單的一年,賽局變幻莫測。
圖:Mantha Mok / 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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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洛杉磯大火後正需災後重建,特朗普的「兩種性別」時代又開張,跨性別演員喜獲提名奧斯卡影后,卻又在數星期間因曾有言論陷入全網圍剿與片方切割⋯⋯2025奧斯卡正是在這般水火相沖中,為人猜測最後戰果。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即將於美國時間3月2日(東八區3月3日早上8點)在洛杉磯杜比劇院舉行。

一期一會,我們於奧斯卡時節,再次邀請居於世界不同地域的華語影評人,作為端文化版的「駐場影評人」。每年獎項花落誰家固然吸引,影評人也可分享給我們到底今年有哪些好電影值得入場,但過去一年,全球電影票房仍未回歸疫情之前的高峰,各地陸續傳來影院倒閉、關門消息,串流乃至短視頻劇集充滿手機屏幕,因此我們更想關注的,是在2025你我生活之中,「電影」還可以(依然?)作為一種怎樣的生活構成。

是以這一次,我們邀請9位駐場影評人,從9個城市,各自寄出一封漂流信件,分今明兩日刊出。每封信都講述一部提名電影,同時也生發更多的訴說,關於影像、思考與提問。這些在機場、飛機上、火車上、甚至城市發廊裏寫下的信件,寄給「在世界某一處也在看電影的你」。

看電影,說電影,想電影,都是一場陪伴,「與你散心,願你不碎」,這是寫下第一封信的筆者所言,這封信來自香港。

總有涼薄的觀衆以「我都不知道這個故事在說什麼」而否定一部作品,不是嗎?

第一封信,香港|與你散心,願你不碎

寄信人:紅眼

你好,另一個看電影的「你」。
你好,曾經一年在戲院待了三百個晚上的我。

苦中作樂的是,因為市道不好,媒體行業萎縮,我好像已擺脫為了交出影評題目而獨自去看自己不想看的電影的那些夜晚了。

過去一年,在戲院看過的電影沒以前那麼多,畢竟這一年裏面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時間,我都在旅途上,特別是去了一些我沒看過那地方的電影的地方。年輕時的流浪旅程,是帶著一個空的行囊,直至滿載而歸。不那麼年輕之後,尚未出發,行囊就已經很重了,總是把很多日常生活難以面對的鬱結惆悵帶在身上,忙碌的日子無法把它們安放,有時候,連好好專心看完一部電影都艱難。或許,那就是到外面走一趟,而且走遠一點的原因。

想找個好地方,把它們放下,把上一個自己放下,然後告別。

很難描述「它們」到底是什麼模樣,有時覺得是身體裏屯積多年的一顆瘤,又可能是逐漸老化卡住血管的微小零件,或是對很多事物都生了鏽的感情。不曉得旅途的目的地及意義,也不需要深究,只是一直往深處走,而《深痛導賞團》(A Real Pain)給我的感覺——用有否共鳴(resonance)去形容一部電影,是太過一廂情願的說法,反而像是某趟遠足的路途上,遇到迎面而來的登山客,素未謀面但是跟你打了個招呼,舉一下姆指,然後讓人會心一笑的同步(sync)默契。

《深痛導賞團》(A Real Pain)劇照。

扮過 Mark Zuckerberg,拍過不少商業片、喪屍片的 Jesse Eisenberg,近年逐漸脫俗,同時展露了他被低估的創作才華。《深痛導賞團》就是他第二部自編導演之作,以為是睡前一看的那種輕鬆公路片,兩個表兄弟久別重逢,相約到波蘭散心,還報了本地鴨仔團認識了幾個散客,去了幾個景點,做了些一般遊客都會做的那些最一般的事情,吃了幾頓飯,幾支大麻,然後就回程分開了。整個故事,簡單到好像沒事情發生過一樣,作為觀衆,確實會先入為主地抱著「這個故事到底在說什麼」的疑問,等待作品自行好好解說。總有涼薄的觀衆以「我都不知道這個故事在說什麼」而否定一部作品,不是嗎?《深痛導賞團》什麼都沒說,但不是沒發生過,而是兩個老男孩都瞞著對方,也瞞著觀衆,若無其事繼續上路。電影留白的地方,才是兩兄弟真正藉著旅行排解的心事。真情不流露,才是真正的痛。

《深痛導賞團》什麼都沒說,但不是沒發生過,而是兩個老男孩都瞞著對方,也瞞著觀衆,若無其事繼續上路。

故事裏唯一說了出來的事情,是對於所謂歷史深度遊的批評。身光頸靚、過慣了體面的日子,突然從發達國家遠道而來的遊客們,坐高鐵、食大餐,然後想著過去的歷史有幾多殘酷,要如何紀念死於戰亂的人,心安理得做著這些事情,到處打卡拍照買紀念品的你,可能沒意識到這是一種旅人的僞善。其實你並沒有真的很關心那個地方,你只不過興致勃勃地路過,逢場作戲地憂傷,但你關心的人是自己,這一趟旅途的意義,是為了你自己。你不是去感受到那個地方、那些人的痛苦經歷,只是想找一個擁有痛苦經歷的地方,轉移自己的、放下自己的。像他們千里迢迢,在別人門前放下的那塊小石頭。你覺得有意義的事情,於別人眼中只是攔路多餘。

但反過來說,膚淺的那種遊客行為又是否真的那麼膚淺呢?在紀念碑前打卡,重遊集中營遺址,大家都知毫無意義,但是退後一步想,在一趟旅行做過的所有事情,見過什麼人,去過什麼地方,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如果本身已經覺得人生毫無意義,又怎會覺得這些事情毫無意義?

常說旅行可以了解你的旅伴,但有時不是,你以為自己成熟體面到足以 take care 另一個受傷的人,其實是受傷的人 take care 原來並不是那麼了解他傷痛的你,扮演一個不夠體面、可以被你好好 take care 的人。散心的人,與心碎的人,彼此什麼都沒有說,但其實不說和不去追問,又何嘗不是老男孩的溫柔。你還好嗎?——問這句說話才是最殘忍,最沒有默契的表現。粉碎也是一種保存,不好也是一個我很好的狀態,不說的,說不出來的,或者一直藏在心裏的,難以放下的那些事情,不代表我過得不好,而是因為我很好。

但作為一個剛剛從俄羅斯散心回來的旅人,我覺得《阿諾拉》(Anora)是真的不怎麼好,不是說電影不好,是我看完之後心情很不好,尤其讓我對 Sean Baker 感到失望。不曉得下一位寫信的影評人是怎樣想。

紅眼

香港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近著有電影專書《影迷你的眼—— 春風.無花.梁朝偉》,短篇小說集《伽藍號角》、《壞掉的愛情》,長篇小說《紅樓閣記》連載中。

第二封信,上海|Trump當選總統那天⋯⋯

寄信人:李潔逸

在世界的另一處看電影的收信人:

展信佳。希望你的2024有過在戲院裏的美妙時光。

收到紅眼的來信,看到文末的一段想,或許他不喜歡《阿諾拉》(Anora),大抵是因為心情不好與環境不好的雙重作用吧。因為我完整看過三遍《阿諾拉》,同樣的電影,每一次我的感受和心情都不大一樣。

第一次看是在坎城/康城/戛納(Cannes)影展的世界首映。盧米埃大廳在電影放映前會直播紅毯,入場的觀衆大多能看到壓軸走紅毯的電影主創團隊。那天我身邊坐着兩個美國姑娘,當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和肖恩·貝克(Sean Baker)走上紅毯的時候,她們指着銀幕上的麥琪說:「看,就是她!」那時我還沒有做《阿諾拉》的任何功課,對麥琪是誰一無所知,但看完電影我就被麥琪的表演征服了。後來我經常搜她上各種節目的卡段,也越來越喜歡她本人害羞安靜但行事堅決的個性——她真的和Ani這個角色好不一樣。

說回電影。我看過三次《阿諾拉》的總結是,戲院看和自己在家看碟或看雲端資源,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片末有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橋段,Ani心知和Ivan的婚是離定了,在不講道理的財閥家族面前試圖反擊,威脅說她要找律師、分走一半家產,因為她沒有簽婚前協議。在盧米埃觀影的時候,我內心的反應是,這女孩走到這垂死掙扎的境地,真是令人難過啊。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偌大的盧米埃大廳即刻爆發出了一陣掌聲和歡呼,大家在為Ani反擊的姿態叫好。我心裏立刻釋然了,Ani是垂死掙扎,但也有落水狗的奮力上岸的姿態。誰會不愛一個鹹魚翻身的發展呢?

結局當然如人料想,鹹魚沒有翻身。但我依然記得,在那個我被主角的命運牽動得有些傷心的時刻,我被其他的觀衆救了,被戲院的氣氛救了。那天的觀影氣氛真的很好,觀衆笑聲和鼓掌交織,狗血橋段大家笑都不嫌累,只要有人為角色拼盡全力的過程鼓掌,就會鼓舞其他人。我和其他觀衆一起笑、一起鼓掌,離開戲院的時候也很開心。當天就發了社交網絡,私心頒它金棕櫚。

時隔幾個月,我自己在家安安靜靜看了一次《阿諾拉》,觀感大變:怎麼中間在別墅裏的鬧劇和尋找Ivan的橋段都好長、為什麼那麼吵、Ani的人物塑造怎麼這麼不立體;到了結尾那一處,我內心甚至生出一股對那位俄羅斯夫人的恨意,希望Ani不然再打一架,用她的長指甲劃破這財閥家族的蠻橫嘴臉吧。我也開始理解針對《阿諾拉》的一些批評,它的長和吵,在獨自看片的時候,顯得那麼客觀、那麼令人失去耐心。

《阿諾拉》(Anora)劇照。

這種對比讓我意識到戲院的重要性。倘若是一部經典,比如《阿甘正傳》,我大概不需要在意我在哪裏和誰看它;如果是爛片,有人一起罵也會很開心;如果是一部還沒有經歷漫長時間的考驗的、可上可下的電影,比如《阿諾拉》,環境就會對評價產生格外重要的影響。去Cannes好多年,我經常發現我對電影的評價和後期的大衆評論大多都不一樣。很多觀衆看Cannes的電影都是看串流平台或雲端,恐怕都是一個人。我想在戲院或是不在,真的是會改變觀衆的心態的。

我很感謝那天在戲院裏被拯救的片刻,在我更看重一件事的負面的時刻,有其他人在我身邊,引導我去注意事情更好的一面。

我的編輯曾經告訴我,「環境比人大」,這也是過去一年每一個在媒體和電影行業的從業者身體體會到的一個事實。大到經濟環境,小到我們是否坐在戲院裏,都會影響我們看電影時候的心情。我很感謝那天在戲院裏被拯救的片刻,在我更看重一件事的負面的時刻,有其他人在我身邊,引導我去注意事情更好的一面。這是未來想要繼續在電影與媒體行業生存下去必須有的一種態度,一種必要的自我鼓勵。

在Trump當選總統那天,我在社媒看到一張網傳截圖,是兩個朋友的短信對話,A說「Oh My God」,B以為A在感慨怎麼Trump贏了,安慰回答「I know」,A緊接着回了驢脣不對馬嘴的一句:「Anora is so good!」原來A剛剛從戲院裏出來。這麼幽默的對話也印證,戲院是一個多麼好的藏身之所,幫我們避開不愉快的現實,大家坐在一起,短暫地享受一場團聚。

我再看第三次《阿諾拉》,是為了寫一篇非影評的相關評論,其實可以不用看全片,但我還是順着片頭一路看了下去。我開始注意第二遍看時我有留意但沒有去深思的部分,比如Cannes首映版本和公映版本的剪輯的小改動是為什麼、中間的又長又吵的橋段那麼煩人但為什麼沒有完全逼退觀衆。它竟然在我看了多遍之後還給了我一些可以推敲的空間,這至少證明它能耐得住時間。

除了麥琪,我很開心再次看到離開俄羅斯的尤拉·鮑裏索夫(Yura Borisov),這個深情暖男的角色對他而言實在是太信手拈來了,在《六號車廂》(Compartment No. 6)中他已經充分展現過這一面,但被美國的主流獎項注意到,還是一個值得慶祝的里程碑。希望他未來有更多好角色演。麥琪也是,無論今年是否拿奧斯卡,她還年輕,前途無量。

不知道下一位作者會是誰,但我必須說在前頭:我討厭《無名小輩》(A Complete Unknown),我討厭Timothée Chalamet敷衍了事的演技,也討厭Bob Dylan活得這麼好就有人著急給他著書立說,這麼直白露骨地捧他,是想看造神之後大廈傾頹嗎?我已經非常厭倦這些太「男」的片子,那麼俗氣,充斥着男權的孤芳自賞。如果在戲院看,比如Cannes,我大概會立刻退場,如果那天氣氛好令我撐到了結尾,可能我僅剩的顧慮是要不要喝倒采。不過如果真有這樣的場合,估計我的噓聲會被為Dylan和Chalamet的尖叫聲所淹沒。

無論如何,春天已經來了,我們走出房間,也走向戲院。祝收信的你在新的一年看到很多佳片,希望你的2025盡享在戲院裏的美妙時光。

祝春安,
李潔逸

在上海的電影媒體人,時事及性別話題評論作者。曾常駐歐洲多次報導三大影展。

第三封信,紐約|若這部片是在飛機上看的

寄信人:捺捺

你好!不知在世界何處的你,我在「世界文化中心」紐約向你發來問候。

收到上一位影評人的來信,由衷感謝TA對我的祝福。2024年我第一次參加戛納(Cannes)影展,在藍天白雲的南法小鎮上連續五天四夜以每天四到五場電影的頻率觀影,在戲院內部度過了大部分的時光。只有偶爾趕場次期間才有空喘息,抬頭看看天,望遠處看看海。戛納初體驗對我來說十分開眼界:我的觀影集中在第一週,看了不少初出茅廬的導演們的首部劇情長片。

我看到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與我同齡的藝術家通過電影的方式來表達他們對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的感悟與批判,它們從電影技巧的角度來說確實欠缺一些火候,但我被它們所講述的故事深深打動。我未必生活在他們電影中所描繪的世界裏,但我能感受到一種共同的連結:所有故事中對人與人之間真摯的連結的深切渴望。我離開戛納的時候和友人說,我對這個世界還是抱著希望的,我對講故事的人們也寄予厚望。

而正是因為我回顧著2024在影院的美好時光,回憶起螢幕上看到的細膩情感,讓我想到了最近看《無名小輩》(A Complete Unknown)時深深的失望,在這一點我與上一位影評人的觀點十分一致。

但是電影並沒有做到特別好的銜接,給觀衆一種讀Dylan維基百科的體驗,從一個時代跳到下一個,流水帳一樣潦草帶過。如果說編劇把Dylan寫成了一個2D的角色,那麼甜茶的演技並沒能夠把Dylan變成3D。

一月二十九號,農曆大年初一。我特意為了過年請了假,決定查漏補缺看看今年奧斯卡提名的影片。由於觀影時間的限制,符合計劃的只有《無名小輩》。我想著上一部我看的Timothée Chalamet主演的電影還是《旺卡》(Wonka,2023),而且觀影體驗比想像中的要好一些,便撇開憂慮出門了。我在紐約城中的AMC看的電影,一個週三下午的時間段,影院坐的有一半滿。我想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樣,對甜茶能否撐起劇情片男一號抱著好奇,也聽過一些Bob Dylan的歌想要去一探究竟他的人生。「A Complete Unknown」英文直譯過來是「徹底的未知」,然而我看完兩小時二十分鐘的電影以後對Bob Dylan這個人仍然可以說是徹底的未知。

《無名小輩》(A Complete Unknown)劇照。

自從2023年看了《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我對於這種篇幅冗長、吹捧男性天才藝術家、主演導演都希望藉此衝奧(奧斯卡)的傳記電影興趣及容忍度都非常低。如果硬是要誇《無名小輩》,那麼至少電影沒有試圖講述Dylan的全部人生。節選的部分包括Dylan從無名到出名,從翻唱熱門Folk歌曲到唱自己寫的歌,從遵循唱片公司對Folk這個音樂類別的刻板定義創作,到開始琢磨如何引入其他樂器甚至一整個伴奏樂隊來進行音樂上的創新。這些事件一一寫下來彷彿都十分有趣,但是電影並沒有做到特別好的銜接,給觀衆一種讀Dylan維基百科的體驗,從一個時代跳到下一個,流水帳一樣潦草帶過。網上有影評說本片融合了時代,政治,社運,愛情,音樂等等因素,但是都點到為止,我非常同意,但是無法苟同的一點是我希望在影院觀看這也點到即止講故事的電影。

本片也有和維基百科不一樣的點:每個章節總有一些小細節是導演埋下的彩蛋,讓我覺得我應該熟悉這個具體故事發生時候的大時代背景,我應該知道Joan Baez(Monica Barbaro飾)和Peter Seeger(Edward Norton飾)對民謠歷史做出的貢獻,彷彿我對電影理解不夠深刻,是因為我沒有做足功課提前預習,這也並不是我想要的觀影體驗。

影片對於Dylan本人的刻畫非常浮於表面,如果說編劇把Dylan寫成了一個2D的角色,那麼甜茶的演技並沒能夠把Dylan變成3D。甜茶盡其所有去演藝一代音樂才子,口音模仿和音樂彈唱都是到位的,看到了演員本人的刻苦;但沒看到才能,也少了一股靈氣。尤其是影片靠近結尾,Dylan和自己的啓蒙恩師Woody Gutherie(Scoot McNairy飾)對視的那一幕,兩者的演技有著天差地壤之別。傳記電影總是容易用「藝術家本人就是這樣」來作為藉口。或許Bob Dylan本人就是特別的內向低調的獨行俠,那麼戴上墨鏡遮掩自己空洞眼神的甜茶也算是還原本人了呢——這樣的藉口歸根到底是懶。

上一位作者提到,在影院觀影和在家或飛機上雲端觀影是非常不同的體驗,我不能更同意了。《無名小輩》我若是在飛機上看的,可能會點頭道好,而不是覺得浪費了自己寶貴的不上班時間。我對《璀璨女人夢》(Emilia Pérez)也有類似的體驗:我在紐約電影節現場和兩百位觀衆一起看了北美首映,與友人在家花了兩個晚上通過Netflix平台拼拼湊湊看完的體驗,簡直是天差地別。這兩個體驗的另一個區別在於,我看的時候連劇情簡介都沒有去讀,電影本身並沒有太多的評論或者相關新聞,衝奧路上必備的宣傳之旅也還沒怎麼開始。而友人上週剛看完,此時《璀璨女人夢》已經因為不同原因上過多次好萊塢頭版頭條了,很難不受輿論影響去觀影。在我們的注意力和時間都如此寶貴的年代,是否應該更加了解一部影片再去觀影呢?我很好奇下一位影評人的想法。

新年佳節,願大家都能在看到觸動內心的佳片。

祝好!

以上,捺捺

興趣廣泛的流行文化觀察者,中英雙語獨立撰稿人,寫影評和錄播客,解讀當代女性生活。現居紐約布魯克林。

第四封信,阿姆斯特丹|現實比電影更加戲劇性

寄信人:謝以萱

你好!

在這個時間點討論《璀璨女人夢》(Emilia Pérez)確實不是一件易事。

如果時間能倒回到 2024 年10月中,我坐在阿姆斯特丹市區的老電影院,和全場觀衆一起沈浸在由法國導演賈克歐迪亞(Jacques Audiard)打造之如夢似幻的電影世界裏,或許會單純許多。那單純只有眼前銀幕躍現的人物故事與歌舞,伴隨著角色的喜怒哀樂心情起伏,開頭第一場戲就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一掃冬日的陰鬱。那是睽違已久的經典法國音樂歌舞電影路數,那是曾經喜愛傑克德米(​​Jacques Demy)《秋水伊人》(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1964)、《柳媚花嬌》(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1967)的影迷們望穿秋水再次能在大銀幕上親炙的電影魔力;相較於法國新浪潮的「溫文儒雅」,將近一甲子後 2024 年的《璀璨女人夢》一舉手一投足皆牽動著時下最敏感的神經。

這部由 Netflix 出品的音樂歌舞電影,從各種設定上就意圖網羅當代令人「亢奮」的元素:跨性別者、墨西哥毒梟、幫派類型片、酷兒羅曼史、充滿異國情調的法式拉美混搭,在五光十色的繽紛糖衣包裹下,乃是自我追尋的成長故事內核,一段非典型英雄的重生之旅。

我記得,當時看完電影走出戲院的人們臉上,多是掛著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因為電影的結局,在賈克歐迪亞的巧妙處理下,並沒有它乍看會有的俗爛。賈克歐迪亞不愧薑是老的辣,無論是他獲得金棕櫚的《流浪者之歌》(Dheepan)以斯里蘭卡泰米爾反政府組織成員移民到巴黎郊區為故事主角,或是描繪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輕巴黎男女都會情事的《愛慾巴黎十三區》(Paris, 13th District),他的電影總擅長在社會寫實與類型元素之間,以令人印象深刻的視聽語彙,翻玩出引人入勝的電影世界。

《璀璨女人夢》(Emilia Pérez)劇照。

流暢的敘事,或許得力於他並不意圖(不擅長)寫實,即使他電影的題材多取自社會現實,但總給人一種「離地三公分的騰雲感」;他的電影在當代招致的批評,常是「戴著巴黎中產階級白人濾鏡」呈現對郊區或移民社群的刻板印象,但這個在「濾鏡」下顯影的虛構電影世界,在他年輕的時代是藝術性的,電影與真實世界有著一段魔幻距離。然而,如今這個由虛構電影架出的魔幻距離與現實的間隙,越來越小。《璀璨女人夢》從奧斯卡獎季爆發的爭議,或許說明著虛構電影與現實之間的關係質變。

整起事件風暴核心的跨性別女演員,被製作團隊衆叛親離,原訂出版勾勒跨性別過程的自傳性小說也因而被迫喊停。好不容易我們能有性少數群體的故事躍上主流媒體,卻遺憾地迎來這樣的故事發展。

飾演主角的演員 Karla Sofía Gascón,憑藉著生動的演技,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獎,她也是影史上首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的跨性別女演員;影片更在奧斯卡獲得包含最佳電影在內13項獎項提名的佳績。然而,因著她在社群媒體上被人發現疑似帶有種族歧視的不當發言,以及有論者批評電影本身講述墨西哥的故事卻全然在巴黎棚拍,對墨西哥社會場景的勾勒並不真實,導演與多數主創不懂西班牙文,電影刻板印象地呈現異國與跨性別者等等的質疑聲浪,隨著奧斯卡獎季的白熱化而更趨激烈。事態演變到 Karla Sofía Gascón 被製作團隊「切割」,Netflix 宣布不再支持她出席電影宣傳活動,導演賈克歐迪亞向外界表示她的行為是自我毀滅性的,對他們的合作關係是個重傷,他沒有、也不想再與她聯繫。

《璀璨女人夢》從一開始的風光領跑奧斯卡獎季,到現在因為主演在社群媒體的失言風波而火速蔓延的公關風波,已危及人們對電影的評價與現實的人際關係,多數討論不再關乎電影美學本身,原為美事一樁的創作關係、講述跨性別者的身分認同故事,都已然蒙塵。而整起事件風暴核心的跨性別女演員,被製作團隊的衆叛親離,她原訂出版勾勒跨性別過程的自傳性小說也因而被迫喊停。好不容易我們能有性少數群體的故事躍上主流媒體,卻遺憾地迎來這樣的故事發展。

現實,終究比電影更加戲劇性。

然而,這可能正是當代電影創作難以迴避的嚴峻挑戰,當影像如何被產製、電影再現了何種現實、反映何等權力關係也成為觀衆評價電影、討論電影的準則時,所謂電影的虛構性已然不可能與真實世界二分,對藝術的討論也不可能再回到純然文本美學上的真空狀態。電影與它所捲動的社會現象,早已是電影文化的一部分,當我們知曉圍繞著電影而生的現實時,很難不被其影響,虛構的劇情電影終究無法為自己構築一堵與世隔絕的高牆,如何解讀電影內/外的文化訊息,或許是我輩評論者的責任與挑戰。

這可能正是當代電影創作難以迴避的嚴峻挑戰。電影與它所捲動的社會現象,早已是電影文化的一部分,當我們知曉圍繞著電影而生的現實時,很難不被其影響,虛構的劇情電影終究無法為自己構築一堵與世隔絕的高牆。

就此,好像我們也不能只看看電影而已,還必須看出電影銀幕畫框之外的弦外之音。畢竟一部電影作品的出現與如何被詮釋,也絕然不是橫空出世。當出現像《粗獷派建築師》看似逆反一切產業原則、卻又擁有巨量聲量橫行的作品時,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是什麼樣的時代讓我們需要那樣一部宛若「不被看好的英雄般的英雄電影」?這是我在家附近的電影院花著比平常多 5 歐的票錢、坐滿 215 分鐘看著 70mm 膠捲放映版本後浮現的疑問。

拍電影實在不是件易事啊。

祝好
謝以萱

長期從事電影推廣、策展,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任職台北電影節節目團隊,《紀工報》執行主編。近期以荷蘭阿姆斯特丹為基地,展開歐洲影像機構調查計劃,為「害喜影音綜藝」成員之一。

第五封信,高雄|只應於電影院存在的電影

寄信人:鄭秉泓

收到信的時候,我已離開高雄,正準備搭上由清邁飛往檳城的班機。我買了一張奇怪的機票,必須從清邁先飛往吉隆坡,等候三個半小時,凌晨才會抵達檳城。本想說趁著漫長的候機時間來寫信,沒想到因感冒而異常疲累,只想癱在椅子上亂滑手機。

我的工作就是策展,出國總是離不開電影。只要情況許可,每年總會選個十天上下遠離電影。前幾天經過清邁的MAYA Lifestyle Shopping Center,發現GDH559出品的GL電影《Flat Girls》正在熱映,我心裏小小糾結了一下,要看電影還是照原訂計劃採買紀念品?若看完電影,散場時百貨趨近打烊時間,而且接下來的行程不會再訪,幾經思量我決定照原計劃進行採買,過好過滿沒有電影的十天。

以前常在一、二月之交出國,去柏林、鹿特丹或克萊蒙費洪影展,因為鄰近奧斯卡時節,可以比國內院線搶先看到很多新片。這次的旅程是六段票,照例一上機就檢查片目,to watch or not to watch?噪音那麼多,銀幕那麼小,所謂的空中首映,其實無法完整反應該部電影所提供的影音體驗。不過,我想如果機上娛樂的選單上出現《璀璨女人夢》(Emilie Pérez),我應該會打破十天遠離電影的自我約束吧?雖然看預告覺得音樂不好聽,網路上充斥不少負面新聞,但自從1997年在民生報和法國在台協會假真善美劇院舉辦的「法國電影節」看了賈克·歐迪亞的首部作《殺人者死》(Regarde les hommes tomber),從此成為他的腦粉,簡單來說無論他拍什麼我都買帳。

《粗獷派建築師》用當代思維、古典手法,透過一段未竟的美國夢,最終嘲諷了資本主義的卑劣與難堪。這是一則峰迴路轉的政治寓言,既冷血又精準,既瘋狂又偉大,這是一部只應存在於電影院的電影。

說到大銀幕體驗,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項目的《沙丘:第二部》(Dune: Part Two)和《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絕對是最需進電影院觀賞的前兩名。大銀幕放大了奇觀、強化了沈浸感,銀幕不夠大,《沙丘:第二部》裏沙丘的變幻莫測便打了折扣,《粗獷派建築師》裏彷彿得以長驅直入人心的建築物亦然。

好羨慕在阿姆斯特丹只要多付5歐元就可以看到70mm膠捲放映版本的《粗獷派建築師》啊!面臨串流平台攻城掠地,台灣觀衆看電影越來越追求儀式感,儀式感可以是買票附贈海報,也可以搭餐再多加點錢拿到限量周邊,更可以是在豪華巨幕廳規劃特別場次並邀請主創團隊出席映後。對我來說,全盤復刻六七十年前roadshow模式放映(囊括overture(進場音樂)、intermission(中場休息)、entr'acte(幕間音樂)等步驟)的史詩巨片修復版,就是最高級的儀式感。

比如我買了來自台灣、美國和英國五種不同版本的《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DVD和藍光,有些甚至還沒拆封,但去年六月下旬我為了這部經典的4K修復版要在台北中山堂放映而特地北上,沒想到年底高雄市電影館也放,一年內便在大銀幕以roadshow模式體驗了這部人生摯愛片兩次。在家看串流或放碟,我總是會沒耐心靜下心來聆聽那個overture,唯有在電影院看電影,我才能得到超過100%的體驗回報。

《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劇照。

講回來《粗獷派建築師》,我很難拿捏該分析這部片到何種程度。用最淺顯的說法,這是一場美國夢的墜落。多數傳記電影強調的是克服阻礙、解決問題過程,但如果傳記是虛構的,主人翁所面對的問題根本無從解決,那麼導演撒出天羅地網要講這樣一則虛構人物紀事,在2024年非要完成這樣一部從拍攝到放映皆重現六十年前好萊塢大片規格的奇作,除了致敬自己母親的布達佩斯記憶,導演布萊迪·寇貝特(Brady Corbet)還想傳達什麼訊息?

童星出身的寇貝特至今為止拍攝三部劇情長片,2015年《邪惡的養成》(The Childhood of a Leader)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邪惡的種子如何在一名七歲男童體內萌芽;2018年《逆光天后》(Vox Lux)描述一名在校園槍擊案奇蹟般倖存的女孩如何因為一首悼念往生者的自創曲而走向成名之路;2024年《粗獷派建築師》描述二戰結束後一名匈牙利猶太建築師企圖在美國展開新生活所遭受的重重苦難。男童、少女、中年,將寇貝特的三部作品合而觀之,表面上是關於不同年齡不同世代的主人翁所面臨的生理或是精神上折磨,但衆所周知寇貝特擅長用虛構的小寫個人去隱射真實的大寫歷史,男童是結合多位二十世紀法西斯領袖的童年經驗,少女的劫後PTSD既是直承科倫拜校園事件,也可將之擴充成為911事件的集體創傷,逃過納粹大屠殺的匈牙利猶太建築師就更不得了,寇貝特真正要批判的顯然不只是個人,更是資本主義。

面臨串流平台攻城掠地,台灣觀衆看電影越來越追求儀式感,買票附贈海報,或搭餐多加點錢拿到限量周邊,更可以在豪華巨幕廳規劃特別場次邀請主創團隊出席映後。對我來說,全盤復刻六七十年前roadshow模式放映的史詩巨片修復版,就是最高級的儀式感。

《粗獷派建築師》用當代思維、古典手法,透過一段未竟的美國夢,最終嘲諷了資本主義的卑劣與難堪。這是一則峰迴路轉的政治寓言,寇貝特比所有觀衆想得更深更遠,千萬不要查任何影片資訊,敬請進電影院體驗難得的roadshow模式放映,當intermission字卡一打出來帶給現場觀衆的震撼性,以及下篇故事逆轉所導向的驚人尾聲,《粗獷派建築師》既冷血又精準,既瘋狂又偉大,這是一部只應存在於電影院的電影。

有的電影回望時代,有的電影反映時代,還有電影則是企圖改變時代、甚至顛覆時代。這是最難猜奧斯卡得獎名單的一年,賽局變幻莫測,坦白說《粗獷派建築師》最終拿幾座奧斯卡或者全數落空,我沒那麼在意,我其實更期待《黑箱日記》獲獎,希望伊藤詩織上台領獎的畫面攪動日本平靜底下的暗潮。你說呢?

祝好

鄭秉泓

台灣資深影評人,電影節策展人及節目總監,曾擔任金馬獎、金鐘獎、台北電影獎評審,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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