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老勒龐的政治遺產,與法國極右翼的「進化」史

從一開始,極右翼就沒有典型而固定的選民形象,他們的選票來自各個群體,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優勢。
2017年3月1日,法國巴黎,前極右翼國民陣線領導人勒龐在聖女貞德雕像前高舉拳頭。攝:Kamil Zihnioglu/AP/達志影像

法國人有「被移民淹沒的感覺」,2025年1月27日法國現任總理François Bayrou接受電視採訪時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引發了巨大爭議。與此同時,內政部長Bruno Retailleau正在積極尋求收緊移民政策,包括重新恢復非法居留罪等等。他從去年9月上任開始就鼓吹頒布更強硬的移民法案,這離上一部移民法案的出台才不過半年時間。

談論法國的移民問題,我們很難避開一個人物,那便是剛剛在今年1月7日以96歲高齡過世的讓-馬裏·勒龐(Jean-Marie Le Pen),這位曾經的極右翼領袖,是如今的極右翼領袖Marine Le Pen的父親,其70年的政治生涯跨越二十和二十一世紀,跨越法蘭西第四和第五兩個共和國(2020年後,他曾是唯一在世的第四共和國政客)。他是「國民陣線「(Le Front National)的聯合發起人之一,執掌該政黨40年。他自詡為「全法國最被仇恨的人」,以「妖魔化」的形象聞名,常常發表反猶主義、種族主義言論,包括那句著名的「毒氣室是二戰歷史的一個小細節」。但正是他,統合了二戰後被徹底邊緣化的極右翼勢力,將國民陣線發展成法國的第三大政黨,在2002年的總統選舉進入第二輪。也正是他,幾十年來堅定不移地談論移民問題,將該議題重新帶回公衆視野。

勒龐去世的日子正好落在《查理週刊》(Charlie Hebdo)恐怖襲擊十週年紀念活動的首日,對於熟悉《查理週刊》與勒龐的鬥爭史的人來說,可謂不無諷刺。早在1995年,《查理週刊》便以反對種族主義和排外主義的名義,發起取締國民陣線的情願,收穫了近20萬的簽名。

時過境遷,國民陣線改名為「國民聯盟」(RN),他的女兒Marine Le Pen已兩度進入總統選舉第二輪,在2022年更獲得了41%的選票。去年的議會選舉後,國民聯盟已成為議會最大的黨團,極右翼宣揚的反移民立場已經獲得了大多數民衆的支持。上屆總統大選,移民問題成為選民第二關心的議題,緊跟在購買力之後;根據去年10月的民調,七成的法國人認為法國的移民政策過於寬鬆。

這一切都是勒龐在意識形態上的勝利。「我寧願輸在自己的想法上,也不願贏在別人的想法上」,這是勒龐經常重複的一句話。他一貫的策略,便是發動文化戰爭,用自己的話語體系滲透乃至支配公共討論。「勒龐證明,不統治法國也能改變法國」,歷史學家Nicolas Lebourg這樣形容他對法國社會留下的影響。

1998年5月,法國巴黎分別發起反對和支持國民陣線的示威活動期間,一幅印有勒龐面孔的海報。攝:Francois LE DIASCORN/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從反共產主義到反戴高樂主義

殖民主義在當下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即對「我們曾經殖民過的人反過來殖民我們」的恐懼。

1928年,讓·勒龐(他從政後才改名)生於布列塔尼的一座名叫La Trinité-sur-Mer的漁村,童年家境並不富裕。1942年,以打漁為生的父親誤觸水雷去世,這對他影響至深。1946年,他來到巴黎讀書,雖有國家的補助,但仍需要不停地打零工才能維持生活。

大學期間,勒龐攻讀法律,並擔任巴黎大學法律系學生社團的主席。印度支那戰爭和冷戰都已打響,在共產主義佔主導的拉丁區,勒龐成為積極的反共分子,過着飲酒尋歡、街頭鬥毆的日子。他不僅與戴高樂主義者,也與貝當(二戰投降德國的維希政權元首)主義者接觸。他的政治理念漸漸成型:在反殖民背景和共產主義的威脅下,法蘭西帝國正在衰敗,他必須挺身而出護衛國家。

1954年,獲得律師文憑後,他加入傘兵營,在印度支那待了一年。回國後,他被Pierre Poujade邀請勒龐加入他的政黨。Poujade是當時迅速竄起的政客,代表商販與手藝人群體,抵抗國家的現代化、工業化進程,發起不交稅運動。1956年,Poujade浪潮席捲立法選舉,勒龐在27歲時當選為國會議員。但很快,勒龐便對Poujade團體的混亂和分裂感到失望,重新回到了軍隊。

1956至1957年,勒龐在戰亂中的阿爾及利亞待了6個月。圍繞他這段軍旅生涯的最大爭議,便是酷刑問題。1962年,在《戰鬥報》(Combat)的採訪中,他說道:「我沒什麼好隱藏的,我對人施以酷刑,因為我必須這麼做」,因為那些受害者都是會殺死更多人的危險人物(然而,法國軍隊把酷刑系統化,施加在了許多無辜的人身上)。之後,儘管證據不斷積累,勒龐轉而一直矢口否認,直到2019年,他在接受《世界報》採訪時才又一次鬆口。

1957年,勒龐重回法國後,很快與氣數將盡的Poujade鬧翻。1958年,第四共和結束,戴高樂重掌權力,成立第五共和。他加入了當時的主流右翼政黨「全國獨立人士與農民中心」(CNIP),成功保住了自己的議會席位。1959年,戴高樂宣布解散法蘭西共同體,容許殖民地民族自決。1962年,阿爾及利亞宣布獨立,勒龐在新一輪的立法選舉中敗下陣來。

「對勒龐來說,阿爾及利亞是所有戰鬥之母」,《世界報》在訃告中寫道,「導致他長期投身極右翼,並使他憎恨戴高樂與戴高樂主義者,以及第五共和國的體制。這也是一種執念。他從未放棄對法屬阿爾及利亞的懷舊。勒龐領導的國民陣線在地方上的最大成功,正是發生在阿爾及利亞歸國者聚居的地區,尤其是法國東南部」。

歷史學家Olivier Dard和Fabien Archambault指出,勒龐的政治理念從反共產主義轉向了反戴高樂主義。對戴高樂的怨恨自然有對法屬阿爾及利亞的懷舊,這種懷舊復甦了貝當主義,即對一個只存在於幻想中的、美好的、曾經永恆但現已失去的法國的懷舊。但反戴高樂主義並不止於此,它還結合了「反國家、反制度、反精英」的思想,在急速的現代化進程和技術官僚制度下找不到位置的民衆將從中找到共鳴。而殖民主義之後也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即對「我們曾經殖民過的人反過來殖民我們」的恐懼。

1997年5月1日,國民陣線的巡遊活動期間,黨領袖勒龐在拍打一匹馬,騎師正打扮成聖女貞德。攝:Michel Lipchitz/AP/達志影像

國民陣線的成立與民族民粹主義

從一開始,極右翼就沒有典型而固定的選民形象,他們的選票來自各個群體,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優勢。

二戰後,極右翼喪失了合法性,分裂成各個無法長時間存在的小組織,被排除在議會舞台和主流媒體之外。但到了1972年,轉機開始,「國民陣線」成立了,其名稱承襲30年代和左翼「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相對抗的民族主義者聯盟,其目的也與後者一致:將分散的極右翼力量聯合起來。

創建「國民陣線」的並非勒龐本人,而是名為「新秩序」(Ordre Nouveau)的極右翼小團體。這個多由青年和學生組成的團體,想要效法在意大利取得了歷史性成功的新納粹主義政黨意大利社會運動(MSI),為1973年的立法選舉做準備。為此,他們需要一位議會經驗豐富的老將。於是,勒龐被邀請出山。

從議員身份退下後,勒龐曾在1965年的總統大選成為Jean-Louis Tixier-Vignancour的競選經理,後者是名律師,以為二戰時的通敵者辯護而聞名。最後,Tixier-Vignancour獲得了略高於5%的選票。隨後的幾年,勒龐經營一家唱片出版社,並因發行《第三帝國:德國革命的聲音與歌曲》被判美化戰爭罪(唱片介紹寫道:「這裏收錄了德國革命的歌曲。阿道夫·希特勒及國家社會主義黨的崛起,是由強大的群衆運動推動的。這場運動本質上是大衆且民主的」)。當新秩序找上他時,他已退出公衆視野多年。

1972年10月,「國民陣線」成立,勒龐擔任主席,但並沒有被賦予實權。國民陣線以「社會的、大衆的、國族的右翼」自居,以「法國的重生」,即一個傳統的(種族的)法國的重生為目的。面對「共產主義的威脅和多數黨日益喪失的信譽」,他們召集「愛國者」,開創「階級鬥爭與壟斷之間的第三條路」。他們的選舉宣言題為《保衛法國人》,「法國優先」的概念已初見端倪:以「危害法國人健康」為由,他們宣稱要「限制野蠻的移民」,但移民問題還沒被放到最重要的位置。社會經濟方面,他們遵循國有大企業私有化的自由市場路線,並維護小型企業和農民等的利益。他們自然也強調對傳統價值和秩序的尊重。

選舉結果令人失望:「國民陣線」僅收穫1.32%的選票。隨後,第一場分裂來臨:「新秩序」團體退出,並很快被內政部長下令解散。這給了勒龐機會,真正開始他在國民陣線的事業。

1974年,勒龐首度參加總統大選,僅收穫0.74%的選票。懷念法屬阿爾及利亞的選民為阻止戴高樂派候選人上台,更願意把票策略性地投給後來當選總統的德斯坦。但這場競選還是讓法國大衆重新認識了勒龐,以及他戴着黑色眼罩的獨眼「海盜」形象(他一隻眼失明的原因,至今說法不一)。政治學家Nonna Mayer指出:與大衆印象中不同,投票給國民陣線的並不只是商販和手工藝人群體(他們大部分投給了傳統右翼)。從一開始,極右翼就沒有典型而固定的選民形象,他們的選票來自各個群體,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優勢。

國民陣線主席兼創辦人勒龐出席在巴黎社會互助中心舉行的會議。攝:Alain Nogues/Sygma/Sygma via Getty Images

70年代是猶太大屠殺在法國被大規模揭露的年代,是反思維希政府的年代。因此,國民陣線無法獲得大衆認可,只是個維持在成員最多僅一千多人的邊緣小黨,還面臨原「新秩序」成員組成的「新力量黨」(PFN)的競爭。1981年,國民陣線跌落至最低點:總統大選,勒龐未能收集到參選所需的500個簽名(隨後,他呼籲選民投票給聖女貞德);立法選舉,國民陣線只拿到0.18%的選票。

但在此期間,勒龐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1976年,一位與極右翼關係親密的富豪Hubert Lambert在死後將3000萬法郎(約等於現今2000萬歐元)的遺產留給了勒龐,這位漁民的兒子一夜間變成了大資產階級城堡主。而國民陣線的綱領也在發生轉變:禁止種族主義宣傳的法律迫使極右翼轉變方向,尤其在70年代末期,它一方面希望擺脫最極端的激進思想,一方面拋棄過時的殖民問題,投向社會問題。70年代中期,經濟發展迅速的「輝煌的三十年」隨着石油危機造成的劇烈震盪而結束,經濟問題引發的社會問題開始升溫:失業率增加,犯罪率也在提高。歷史學家Nicolas Lebourg指出,國民陣線的二號人物François Duprat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位堅定的反猶主義者在1978年死於汽車爆炸;1976年,勒龐家也曾被安放炸彈,但勒龐全家都逃過一劫),他促使勒龐把目光轉向社會問題,並把移民問題提到最核心的位置。

1978年,法國通過了移民的家族團聚政策。而在同年的立法選舉中,國民陣線在海報上打出了「法國人優先」字樣,並附上標語:「有一百萬失業者,就等於有一百萬多餘的移民!」(這句話出自英國保守黨議員Enoch Powell,只是把「一千人」換成了「一百萬」)。Duprat的目的很明確:發動文化戰爭,逼迫右翼採用極右翼提出的概念和語彙。這項策略被沿用至今。

政治學家Jean-Yves Camus等指出,國民陣線是極右翼的分支——「民族民粹主義」(national-populisme)的延續。民族民粹主義始於1880年代的「布朗熱運動」(Georges Boulanger將軍曾利用法國民衆的高度支持,險些顛覆法蘭西第三共和,後自殺身亡),它認為,面對國家外部的敵人,以及國家內部腐敗的精英階層,只有人民才能拯救國家。它捍衛「小人物」,即具有「常識」的普通法國人,尋求封閉的民族團結,結合了左翼的社會價值觀和右翼的政治價值觀(秩序、權威等)。當共產主義退潮、天主教勢力衰弱後,大衆的價值體系出現了真空,而國民陣線恰好填補空白,為大衆的思想基礎提供一個簡單易懂的答案。他們擅長集結所有社會上的不滿情緒,尤其是在社會和歷史變遷中的「敗者」的憤怒。80年代,他們迎來了自己的契機。

1986年2月,立法選舉期間的勒龐。攝:Dominique GUTEKUNST/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1982-2002:攀至巔峰

從90年代開始,勒龐就證明自己能夠同時收穫左派和右派的選民。左右之間的對立在他身上已經動搖,一種新的對立產生了:民族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之間的對立。

1981年,左翼候選人密特朗當選總統,對右翼造成劇烈震盪。兩年後,在盧瓦河流域的Dreux市,國民陣線的Jean-Pierre Stirbois與傳統右翼聯合贏得了市政選舉。Dreux市當時正受從巴黎地區搬來的新型工業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口變化和移民問題的衝擊。在受同樣問題困擾的城市和城郊地區,主打安全、移民、失業等問題的國民陣線也獲得了一定成功。

另一方面,勒龐開始出現在電視和電台節目中,因為密特朗上任後,規定媒體必須保障多樣性,允許所有政治觀點的表達(密特朗顯然認為,勒龐支持率的上升對自己有利,因為後者會吸收傳統右翼的選票)。為了吸引主流選民,勒龐採用去妖魔化的言語策略,甚至否認自己是極右翼,而是自稱右翼。他出色的口才和克里斯瑪魅力博得了不少民衆的好感。1984年2月,他出現在收視率極高的電視節目「真相時刻」中,與主持人談笑風生,還提出為古拉格以及全球共產主義極權的受害者默哀一分鐘。這場節目引發轟動,為他贏得了不少傳統右翼與反共產主義的資產階級的好感。幾個月後的歐洲議會選舉,國民陣線獲得了11%的選票,實現了歷史性的突破,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1994年歐洲議會選舉期間在法國電視二台,法國記者保羅(Paul Amar)與國民陣線創辦人兼主席勒龐,及前市長兼副市長伯納德·塔皮(Bernard Tapie)進行辯論。攝:Yves Forestier/Sygma via Getty Images

根據政治學家Pascal Perrineau的分析,左翼的當權造成了右翼選民的憤怒,尤其是小資產階級,國民陣線適時地吸收了這部分激進化的選民。他得票最高的地區包括Neuilly sur Seine和巴黎第16區等資產階級聚集地。

1984年9月,國民陣線舉辦大型集會,勒龐多次高呼「我們就是人民」。只不過,勒龐是里根經濟學的信奉者(和他的女兒不同),他對人民,尤其大衆階級的關懷,只停留在言辭上。但是,在這場轟轟烈烈的文化戰爭裏,國民陣線及其理念已在法國紮根。人們在談論「思想的勒龐化」。1986年,隨着立法選舉重新採用比例代表制,勒龐在缺席二十四年後率領35名國民陣線議員重返國民議會,其黨團人數與共產黨持平。

國民陣線的成功使得其他右翼勢力陸續加入,包括天主教原教旨主義者、新右翼(Nouvelle Droite),以及傳統右翼的叛逃者,如後來成為國民陣線二號人物的Bruno Mégret。勒龐在黨內實施學者Jean-Yves Camus稱為 「民族主義妥協」(compromis nationaliste)的政策,即圍繞一個共同的最低綱領團結各種勢力,讓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意識形態在民族陣線內部合作。

1987年,勒龐的政治生涯迎來另一個轉折點:在一次採訪中,他將納粹毒氣室稱為「二戰歷史的一個小細節」。當時恰值前蓋世太保、號稱「里昂屠夫」的KLaus Barbie的審判,勒龐的言論引發軒然大波,使得大多數民衆改變觀感,認為他是民主社會的威脅,徹底阻斷了他進入法國主流政治圈的可能。勒龐被妖魔化的過程自此開啓。雖然這是他自己造成的,但勒龐還是把自己打造成輿論和主流政黨的受害者,並且利用自己的妖魔化身份,以所有被主流社會驅逐、遺忘的人的代言人自居。

2017年5月1日,法國巴黎五一勞動節的傳統遊行中,社運人士戴上國民陣線創辦人勒龐的面具示威,面具上還印有2017年該黨的總統候選人Marine Le Pen的頭髮。攝:Gonzalo Fuentes/Reuters/達志影像

1988年的總統大選,對左右兩大主流黨派均感到失望的人越來越多,而勒龐打出「局外人」(Outsider)的旗號,表示自己是整個政壇唯一不同的選項。最後的選舉結果也是成功的:勒龐在首輪收穫了14.38%的選票,位列密特朗和希拉剋之後。

從1988到1998年,勒龐維持着與政治系統決裂的策略。不斷發出挑釁言論(如散播猶太共濟會陰謀論)、製造爭議事件(如會見伊拉克總統薩達姆)。與此同時,國民陣線的另兩位領袖人物——總書記Carl Lang與總代表Bruno Mégret則致力於現代化政黨團隊,在研究、宣傳、培訓等方面,分別成立科學委員會、國家培訓學院和宣傳工作室,致力更新思想的生產、完善黨員和幹部的培訓以及貫徹更嚴謹的宣傳策略。在他們的帶領下,國民陣線坐穩了法國第三大黨的位置。他們在文化戰爭中也佔了上風:雖然希拉剋一直與勒龐劃清界限,他卻不得不採用相同的反移民論調。勒龐對此的回應是:法國人更喜歡「原版而非複製品」。

正是在這一時期,勒龐在普羅旺斯-阿爾卑斯-藍色海岸大區(PACA)建立了自己的政治大本營。在這一地區,既有北非的移民,又有從北非歸來的法國僑民,勒龐毫無顧忌的排外言論得到了廣泛共鳴。1992年的大區選舉中,他發出「安全是第一自由」的口號,成功拿下PACA大區議會議員的位置。在1995年市政選舉中,國民陣線奪取了三座城市:Toulon、Marignane和Orange。兩年後,Vitrolles也落入了他們的掌控。立法選舉中,國民陣線從1988年的9.8%,升高到1997年的15%。這十年,是他們的選舉成果不斷攀升的階段。

1995年的總統大選,國民陣線打出「法國第一工人黨」的標語,他們的綱領大致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法國人優先」,包括在就業和享受社會福利方面優先照顧法國公民等等;第二部分「保護」,包括限制移民入籍、將300萬移民遣送回國、恢復死刑,加強司法和警察系統、通過進口配額或徵收關稅保護民族工業、取消所得稅、實行國企私有化、通過廢除歐盟委員會維護國家主權、以邦聯的形式重組歐洲等等;第三部分「國家聯合」,包括舉行人民公投、限制中央政府權力等。除「法國人優先」和反移民兩大支柱外,還能看到90年代開始勒龐深刻的疑歐主義。如果說,冷戰時期,極右翼認為歐洲國家聯盟可以抵禦共產主義,那麼冷戰結束、尤其《馬斯特裏赫特條約》條約簽署後,勒龐認為這樣的歐盟意味着法國主權的喪失:「我支持國家組成的歐洲,而不是按照布魯塞爾官僚機構和國際銀行的要求建立的聯邦歐洲」。

最後,勒龐獲得了15.15%的選票,比上一次略有進步。不過,總統大選這小小的進步已滿足不了所有人。政黨的壯大也讓一些幹部個人的野心膨脹,他們認為,言行出格的勒龐已經成了整個政黨的絆腳石。勒龐和二號人物Bruno Mégret的關係日趨緊張。1988年末,在勒龐把他的妻子而不是Mégret放在歐洲議會選舉名單的第一位後,Mégret發動黨內政變。一個月後,他帶着三分之二的幹部成立了新的黨派。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勒龐會一蹶不振時,3年後,也就是2002年4月21日,他在總統大選獲得了16.9%的選票,以微弱優勢擠掉了左派候選人Lionel Jospin,晉級第二輪,創造了歷史。

2002年4月18日,法國巴黎,勒龐在總統大選第一輪投票前的最後一次競選會面。攝:Antonio RIBEIRO/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勒龐取得突破的原因有很多:黨派分裂的政治環境(第一輪共有16位候選人,光左派便有5位)、五年的左右共治(總統與總理分屬不同政黨)造成的疲態、失業率上升等社會問題等等。尤其是,911事件造成的創傷加劇了民衆對安全問題的擔憂,勒龐則一而再地將「移民」與「恐怖主義」劃上等號,渲染平民受到的威脅。

在勒龐的選民中,男性多於女性;他在年輕群體中排名第一,並獲得了30%的工人階級的支持(相比之下,1995年為27%,1988年僅為16%);23%的低收入群體中投給了勒龐,他在農村地區和小商販、手工業者、自由職業者等群體中也有很高的支持率。但是,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勒龐的選民都來自底層或農村,因為他在城市居民和中等階層中的得票率也不容忽視。此外,他在各個年齡段的支持率大致相同。因此,他的選民結構與1995年非常相似,但同時也有規模擴大、組成更加多元化的趨勢。

政治學家Pascal Perrineau評論道,從90年代開始,勒龐就證明自己能夠同時收穫左派和右派的選民。左右之間的對立在他身上已經動搖,一種新的對立產生了:民族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之間的對立(用他的話說:「在社會上,我是左派,在經濟上,我是右派,在國家上,我是法國人」)。勒龐被認為是最能貼近民衆關注點的候選人,自此,極右翼將逐步取代左派,成為受大衆階級青睞的政治力量。

尾聲

第二輪選舉中,勒龐以絕對的差距(18%對82%)敗給希拉剋。緊隨其後的立法選舉,極右翼的熱度開始退潮。接下來的幾年,國民陣線在各選舉中止步不前。2007年,更年輕、更有活力、以強硬右派姿態出現的薩科齊借用了部分國民陣線的主張,直接吸走了極右翼的選民。年近八旬的勒龐只獲得了10%的選票。

交棒的時間到了。2011年,勒龐的女兒Marine Le Pen當選主席。隨後,她在競選中超越了父親。

2012年3月4日,法國南部馬賽,極右政黨國民陣線榮譽主席勒龐(Jean-Marie Le Pen),和他的國民陣線領導人女兒兼2012年法國總統大選候選人Marine Le Pen在競選會議上貼面相擁。攝:Claude Paris/AP/達志影像

2015年,勒龐又一次將納粹毒氣室描述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個細節」,他的女兒決定暫停其父親名譽主席的職務,並在他試圖參加會議時把他拒之門外。2018年,國民陣線改名為「國民聯盟」(RN),勒龐被徹底除名。

自上任以來,Marine Le Pen積極推行去妖魔化路線,與父親的反猶主義等極端思想拉開距離,在經濟層面拋棄父親的極端自由主義,關注社會福利,並且不再激進地主張徹底退出歐盟。儘管有這些表面上的決裂,但勒龐留下的政黨並沒有改變基因。在2022年國民聯盟的競選綱領中,反對移民、強化安全、司法、舉行全民公決等支柱議題都是國民陣線時期的延續。移民問題上,Marine Le Pen並沒有改變她父親把移民都當做敵人的偏執敘事,只是進行了新一輪的話術更新,把極端的觀點包裹在看似正常和主流的話語裏。

這正是兩代勒龐的過人之處:老勒龐雖然反猶,卻並不是主張極權的法西斯主義者,相反,他擅長適應民主制度,並且重新利用共和國政治體系中的語言,偷渡自己的思想。以此來看,勒龐的遺產依舊活生生地存在。

參考書目:

法國國際電台(Radio inter)Face à l’histoire節目的特輯Jean-Marie Le Pen, obsession nationale.
Jean-Yves Camus, Le Front National, histoire et analyses, Olivier Laurens, 1996
Valérie Igounet, Le Front National, Seuil, 2014.
Pascal Perrineau, La France au front, Fayard, 2014
Jean-Yves Camus, “Jean-Marie Le Pen, essai de bilan d’une vie politique”, Fondation Jean Jaurès, 07/01/2025
Collectif, “Le FN, un national populisme”, Le Monde, 05/10/2013
Abel Mestre, “Jean-Marie Le Pen, l’homme qui a remis l’extrême droite au cœur du jeu politique français, est mort”, Le Monde, 07/01/2025
Nicolas Lebourg, “Jean-Marie Le Pen, père refondateur de l’extrême droite française, est mort”, Mediapart, 08/01/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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