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楓(洛)︰原名陳少紅,香港文化評論人、詩人,現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學系的兼任助理教授,研究範圍包括文化及電影理論、中西比較文學、性別理論及流行文化。曾任詩刊《新穗》、《九分壹》編委,作品散見於港台多份報章雜誌,出版著作包括詩集、評論和流行文化研究專書等。
黃耀明(黃)︰香港著名歌手、電台DJ,樂隊組合「達明一派」主音而廣為熟悉。他同是藝術組織進念二十面體成員、音樂製作公司人山人海董事長、文藝復興基金會理事長及大愛同盟創始成員。
周耀輝(周)︰香港資深作詞人,現同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風車草劇團及文藝復興基金會理事,亦為香港文學生活館核心成員。逾千首的詞作廣見於兩岸三地,亦活躍於多元藝術創作,創作主題多涉及社會政治、宗教文化等現實題材。
三位在講座之前都接受了端傳媒的訪問,為「本土音樂」一詞下概括的描述。周耀輝認為本土音樂就是讓人「一聽就想起自己所在所處的音樂」,洛楓以「多元」來形容,黃耀明則認為本土音樂需能反映這個城市的精神面貌。以下為11月17日的講座對談節錄,從香港流行樂作切入點,娓娓道來香港音樂的發展歷史和討論「本土」於流行樂的各種可能。
日常我們不會注意到,很多人說話會引用歌詞,林夕喜歡用歌詞對話,甚至對罵,歌曲和歌詞會成為我們表達自己的方式。
本土味道源自生活日常
洛:最近看到份週刊,用流行歌詞來介紹食物:「人生和鮮雞好重要」,是《IQ博士》的主題曲;第二頁要「尋回那失去的」,是梅姐翻唱的〈千年女王〉。「星河有一串星際流火」,是說火鍋。他們用歌詞做介紹火鍋燒鵝,很有趣。音樂在生活中很日常、很好用、很親切,當然也會洩露年齡。這就是音樂和文化的關聯性。另外,日常我們不會注意到,很多人說話會引用歌詞,林夕喜歡用歌詞對話,甚至對罵,歌曲和歌詞會成為我們表達自己的方式。
黃:我自認我作品裏有很多香港的題材,簡單一點說,關於香港的就是本土性。我和別人合作的時候,希望將城市的時空擺在歌裏面。時代性、本土性在當下來得重要,因為我們越來越缺乏空間和機會去討論一些值得討論的東西。我們的社會越來越同質化,所看、所聽、所讀、所寫越來越被規範。其實本土不代表排外,本土其實應該是反同質化、全球化的。
周:我想起我自己的另外一個身份——一個學者,一個尋找學問的人。我最早接觸創作研究,大部分是關於達明一派,或者擴大到香港流行音樂的家國意識。我覺得很奇怪,曾幾何時我們的關鍵字是「家國意識」,輾轉到今日變成「本土味道」。本土味道和家國意識的區別在哪呢?除了本土之外,關於家國,我們還可以問一些東西。
當我們嘗試找一個脈絡說音樂歷史,我擔心這是另一種霸權、另一種說法,把一些聲音沉默掉。
洛:非常同意。想想看,本土音樂什麼時候開始?由哪裏來?本土意識開始於70年代,來自一些民間學者如葉輝,還可以追溯遠一點到30年代,或者南來作家定居香港時。除了粵劇那個線路,我首先會定位無線電視劇主題曲〈啼笑因緣〉為本土的開始,這首歌黃霑寫詞,仙杜拉唱,顧嘉輝作曲。
我這幾年做電影(研究)時,發現粵語殘片都有很多本土歌曲。有趣的是,他們很少原創,而是借英文歌用中文唱。好文雅的歐式歌加好道地的粵語詞,音樂隨手就拿過來了。好多時候研究以〈啼笑因緣〉作為開始,原因在,它之後就出現大量香港作曲家作的電視劇主題曲。許氏兄弟出來後,canton pop 因卡拉 OK 變得興盛而橫掃東南亞。80年代由張國榮哥哥為標誌,很多人聽他們的歌長大。廣東話語言很重要,它的發音與廣州話不同,是九音和七音的區別。
另外,音樂的發展和媒體環境有關。TVB 成立之後,每一部劇都有一首歌,由歌星演唱。華星有形象代表,便於推向市場。很多歌曲這時候出來,比如〈半斤八兩〉、〈賣身契〉,周星馳的歌也是,他們未必和本土意識有關聯,但是歌曲裏面有生活狀況,有無厘頭文化,這很香港。
周:究竟我們定義的「本土」是創作人是香港人,還是語言是粵語,還是題材要和香港的生活相關?有好多標準來衡量。當我們嘗試找一個脈絡說音樂歷史,我擔心這是另一種霸權、另一種說法,把一些聲音沉默掉。60年代有 Lotus、the Top Notes,他們是不是本土音樂?從另外一個角度寫歷史要小心。
黃:〈啼笑因緣〉之前就有好多流行歌,但不是用廣東話唱。如果要去定義,我覺得無論怎樣都有方法切入。我的成長其實是跟廣東話的流行音樂一起,整個過程都經歷了。看過我94年演唱會的都知道,我們追溯最早的流行曲,可能是商業電台,香港人寫曲詞給廣播劇。那時用廣東話的歌是少數,有的人來挑戰,〈一水隔天涯〉、〈女殺手〉,〈姑娘十八一朵花〉,零零星星。70年代才由無線電視許冠傑開始,在電視台節目經常唱歌。在當時,TVB 推動了廣東話音樂的發展,我看着廣東歌的興起。
因時而變的「本土」涵義
黃:我是一個被殖民地洗腦的孩子,我認同的都是西方的。70年代是英國殖民地社會,西方的月亮好像比較圓。這些後來都變成我的一部分,西方文化美學追求擺在我後來的音樂中。但是我幾乎沒有英文作品,我受西方影響,用中文創作,因為我覺得用中文和這個地方的人更好溝通,所以我將一些西方的價值觀放在中文的媒介裏。
洛:明哥說了特性,那個養分並不單一。羅文學粵劇,後來唱流行歌,玩一些很潮的東西。最厲害的人就像是海綿,那一代聽很多外國的東西,與60年代不同。由於殖民經驗比較複雜,不是單向地否定,不是說醜惡的,也不能美化它。
究竟所謂的本土意識,可能只是2016這樣說,我懷疑我80年代不會用這個字,只會想香港是誰的?為什麼我們沒份決定自己的事?
黃:顧嘉輝、黃霑、許冠傑創作之後,無人定義這是本土音樂,之後的歷史人才會這樣說。對我來說1984年是分水嶺。我開始做 DJ 時,每半個鐘頭要報告新聞,我強烈感覺到中國和英國討論香港前途時,我們只可以聽新聞報導、無份參與。那時開始思考,這個地方屬於誰?這就是為什麼,兩年之後我有機會做音樂時,我嘗試用我的音樂寫我的地方。在80年代中期,因為有中英談判和簽約,香港人開始想我們其實是哪裏人。
周:我不這樣理解。本土不止是本質化的東西,它是對抗性,是位置性的浮現。因為我們有這樣的音樂受外國傳媒關注,才會有英文寫出來的 Canton Pop。剛剛你說這個地方好像是我們的,但是不是,開始有「香港人是什麼」,本土這兩個字不怎麼出現,這兩個字我有興趣。
我們擔心某些東西失去,就會有些東西想確立,就清晰我們現在有什麼。像耀明說的,之前的歷史我不怎經歷過。究竟所謂的本土意識,可能只是2016這樣說,我懷疑我80年代不會用這個字,只會想香港是誰的?為什麼我們沒份決定自己的事?那時有 disappearance 的時候,就會有 appearance,就會出現香港的身分。當時說的大部分是香港身分和香港意識,我再次說,這個是很位置、很對抗的概念,不止是本質的。
洛:我比較傾向於看它怎麼建構這個地方的歷史,它的存在、身份的可能性。黃耀明說中英簽署合約後思考這個問題,是這一代音樂人的親身經歷,他兩年之後做音樂走這個線路。
不一定關於社會政治才叫本土,這個事會不會反映社會的精神面貌,也是一種本土性,例如情歌。70年代的情歌,同千禧年代的情歌已經是兩種不同的城市特質了。
周:我覺得這件事是多元複雜的。建構這個地方,愛情是不是也在建構?如果是,這是不是本土呢?
黃:你是不是想問關於愛情的作品是不是可以本土?
周:剛剛的問題很容易被理解成跟本土社會有關的歌曲和本土音樂的呈現。我覺得我自己本來就很喜歡寫,達明一派很喜歡寫跟社會有關。同時有很多歌曲,香港人很喜歡,都不是清晰與社會議題有關。
黃:不一定關於社會政治才叫本土,這個事會不會反映社會的精神面貌,也是一種本土性,例如情歌。70年代的情歌,同千禧年代的情歌已經是兩種不同的城市特質了。
周:有的情歌講生活在這種城市的獨特愛情,有的情歌會廣泛點,我們唱這些事因為我們的感情可以去到那個境界。但是有的情歌不一定很獨特,我覺得本土的意義有些清晰覺得是香港,中間有的東西是寬一點的,能和外面世界連接的。但大部分都是偏的,嘗試音樂的時代獨特性。問題本身是帶着指向的,就是尋找獨特。我不反對獨特,但是比如說回中國的時候,是不是中國特別在有5000年歷史,什麼都是中國特色,這個就是尋找堅持獨特的負效果。
洛:有時候負效果和反效果同時存在,我們設置了這條線,用它來打開本土。但我已經丟掉這條線了,我不過提出一些文本上面究竟有多少人看到香港是怎樣。不要被線框住了,我們要先放開。你剛剛的觀點很好,找些歐洲英文歌曲有感覺的,這個牽涉到我們最後的問題,就是除了歌詞我們還能怎麼討論音樂,其實就是 social acceptance,你怎樣接受這首歌都和我們的論題好有關係。
文字以外的聲韻本土性
我們說本土的時候,音樂研究都是從文字開始,本土性可不可以是 musical 的?
黃:香港音樂在歌詞以外內容還可以怎樣討論?怎樣引起關注?剛剛都在討論內容,討論那個 text。有趣的是我們說本土的時候,音樂研究都是從文字開始,本土性可不可以是 musical 的?香港的樂評很缺乏關於音樂的,因為音樂很抽象,或者要討論音樂的方法更加學術專業,討論和弦、節奏、曲式,不是人人都可以,而文字容易掌握些。
今天我們討論,大家說這個音樂作品有沒有本土味道,很多時候說歌詞跟香港有無關,音樂性是不是可以做?大家少去嘗試這個方向。我自己也很難做到,因為我的根源、養分很西方,所以我沒有做到好有中國、香港特色的音樂。我的音樂夾雜了很多西方的東西,因為香港就是這麼多元,我融合了很多方法。好多本土的東西就更勉強去做。我聽到的東西我就唱出來。
周:我同意。應該要有更多關於音樂性的討論和教育。你說交給我負責的部份是歌詞,我自己有意無意反而著重一些文字本身的音,本身很特別的東西已經超過了內容和文本。粵語是本什麼土,我也不知道,我同林二汶最近的專輯叫《People Like Us》,比如我們有用「掂」這個粵語字,意思是「觸」,掂已經說了輕輕的感覺。還有一首歌叫〈道成肉身〉,大家去想,相當隱晦。其中有一句叫做「蜜桃內有核」,我寫的時候是根據音樂,唱完之後我才發現「核」是入聲字,粵語才有的字。這首歌是關於進入的,而我用了入聲字。關於本土的音樂的時候,這樣的嘗試是什麼?我們都需要不斷地討論,關於內容很容易,關於字本身的音樂性,粵語在音樂上獨特的功能,都可以是本土性的討論。
有一首歌叫〈道成肉身〉,大家去想,相當隱晦。其中有一句叫做「蜜桃內有核」,我寫的時候是根據音樂,唱完之後我才發現「核」是入聲字,粵語才有的字。這首歌是關於進入的,而我用了入聲字。
洛:周耀輝說他填詞的部分很精彩,本土性都出來了。出現了一個有趣的情況,當一個人創作的時候,他不會想說,我現在要創作些本土的東西,不會這樣的,創作的時候你是沒有這些框架和考慮的。要實現的可能性,怎麼解決,你東西裏有多少本土,變成一些研究的時候,這些分別都很好玩。剛剛周耀輝說這個過程都是一個創作形態,跟香港有什麼特別的,空間是如何,又不一樣。明哥說音樂是不是這麼難討論,現在覺得不是沒可能。
不一定要專業地分析,人聽到樂聲一定有感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把那種東西寫出來。聽歌的過程,我自己習慣不會找歌詞看,音樂和歌詞是連在一起的。樂曲的編曲風格、內容、聲音,當聲音用人聲時,都可以討論。剛剛說〈石頭記〉很古典,其實它很電子的,曲子很中式,可以是電子的,攪在一起很可愛。
音樂的質感如何可以討論?香港的音樂教育很失敗,沒有教對音樂的感應。我們不習慣聽純音樂,純聲音的東西怎樣感受要學習。我們可不可以突破這個部分?明哥說的專業樂評是一種,但是音樂給你的情緒反應也可以是一個切入點。不應該將詞割裂來唱,每個人發聲不一樣。
我在課上做了一個實驗,播放葉麗儀和明哥的〈上海灘〉,葉麗儀很雄壯,明哥很溫柔,跟性別反過來了。「浪奔/浪流」唱出來,他們從個人的字眼,都說出了感受,這是一種可能性。人聲很重要,聲線帶動的層次、性格,給予聲音性格、性別、質感,這在西方討論很多,但是這裏學校沒有教學生。你在什麼時候聽那個歌會影響你聽歌的感受。聽CD、演唱會、或是其他,這首歌已經有不同的生命和豐富的角度了。
完整錄像重溫:《香港音樂中的本土味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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