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一座讓左派理解極右的橋:讀《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

白曉紅邀請讀者凝視移民的立體生命,看見人所共有對美好生活的盼望。
圖為2010年8月27日,英國巴拉福特,一個極右組織的支持者參與遊行。
讀書時間 風物

瀏覽本書,我讀到的核心動機是「搭橋」── 搭一個能讓左派看懂白人右翼的橋。

第一次注意到白曉紅是因為電影 Ghosts ──不是1990年的荷里活電影《人鬼情未了》(台譯《第六感生死戀》)(Ghost),而是2006年英國導演布魯姆.菲爾德(Nick Broomfield)拍攝,從兩年前莫克姆灣二十三名中國拾貝工人溺斃的慘案出發,描述這群非法移工如何透過國際人蛇集團安排來到英國,成為英國許多產業底層隱形勞動者的故事。

影片開頭,二十三個拾貝工人發現潮汐快速湧上,不及回程,只能先爬上車頂絕望等待。面對即將吞沒他們的黝黑大海,與上不了的岸邊燈火,一位母親打了越洋電話回國內老家跟孩子短短說上話;她知道那是訣別。

那年我剛到華威(Warwick)大學念博士班,有不同的文化資本與居留身分;但影片中那些人對國外的嚮往、面對異文化情境的陌生惶恐,都不陌生。更重要的是,片中揭露許多生活中會接觸的商品服務背後,竟藏着這麼一群灰色地帶、毫無人權的勞動者;這讓我不安。

那晚回到住處,我無法自抑於想閱讀大量相關報導的熱切;而正是在那夜的閱讀查找中,我注意到白曉紅,該片腳本背後隱身調查採訪的記者,來自台灣。

《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

出版時間:2016年9月

出版社:南方家園

作者:白曉紅

譯者:葉佳怡

書寫流離的人

白曉紅用深入細膩的報導,邀請讀者凝視這些人的立體生命,看見他們與你我共有的,對於「更美好生活」的簡單盼望,以及其所遭遇的種種剝削與不義。

2008,白曉紅整理了這些關於中國非法移工的調查報導,出版了《悄悄話—英國隱形勞工的真實故事》(Chinese Whispers: The True Story Behind Britain’s Hidden Army of Labour),隔年即入圍歐威爾獎(Orwell Price)──該獎成立於1994年,旨在鼓勵「高品質的政治書寫」,聲譽崇榮。

2012 年出版的《散沙:中國農民工的故事》(Scattered Sand: The Story of China’s Rural Migrants)延續作者對中國移工的關注,把場景調度到中國自身,從北京的奧運場館、長江磚場,到發生一連串跳樓事件的富士康,探究中國兩億城鄉移工的生活。該書在 2013年贏得鼓勵基進書寫的「麵包與玫瑰書獎」(Bread and Rose Award,又譯前衛圖書獎)。

2013 年出版的《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Invisible: Britain’s Migrant Sex Workers),則是對《悄悄話》另一個方向的延伸。她在前書調查過程接觸到的許多男性受訪者,提及「進入性產業」的女性同鄉;沿線追索,白曉紅逐漸拼湊出這片同樣充斥大量移工,但更為隱晦的產業生態。

三本前著,均圍繞着全球化年代跨界流離的社會底層──那些平時被忽視、甚至被隱匿的面孔。白曉紅用深入細膩的報導,邀請讀者凝視這些人的立體生命,看見他們與你我共有的,對於「更美好生活」的簡單盼望,以及其所遭遇的種種剝削與不義。這些深描,也逼着英國人正視自己消費文化背後,隱匿的人權與倫理難題。

這裏有清晰的,立足於左派的關懷。

踏上火線的大膽選題

作者看似在做類似的事,但這次處理的對象不論族群、性別、政治光譜上的位置,對於立足左派的台灣移民女性白曉紅,都是在光譜的另一端。

延續前述的脈絡,《憤怒的白人》代表白曉紅在選題上,一次極為大膽的突破。

《憤怒的白人》一書的核心主角是英國的極右派──或講得更準確一點,英格蘭護衛聯盟(English Defense League, EDL)的核心人物與成員,例如其前領導人羅賓森(Tommy Robinson,原名為 Stephen C. Yaxley-Lennon)與前核心人物達倫(Darren)等。白曉紅透過跟他們的深度訪談,重建 EDL崛起的歷史社會脈絡,描繪其支持者複雜的心理面貌。

作者看似在做類似的事,但前述受訪對象有相當的媒體能見度,為眾人所知,不同於前三本書處理對象的隱匿;且其不論族群、性別、政治光譜上的位置,對於立足左派的台灣移民女性白曉紅,都是在光譜的另一端。

所謂「突破」也便有兩層意義,兩種風險:

在第一層上,白曉紅從過去處理「英國社會邊陲族群」的題材,轉而正面迎向英國政治的核心爭點,書寫在英國社會自處為歷史中心的一群人;但這也代表本書主題的敏感,以及書中觀點,將遭遇更多人──包括擁有強勢發言權者挑戰。

在第二層上,白曉紅自述,她對種族主義的興趣,來自自身作為移民,曾經遭遇到排外歧視的體驗。但這個初衷,從一開始就讓她處於跟前三本書不同的書寫位置──前三本寫的是底層弱勢移民,作者不難從自己的生命去同理;但當書寫對象卻成為「當初造成自身困境的那一類人」,白曉紅要如何說服讀者,她對這些人也保有同樣的同理、公平,而不是想藉此機會批判對方。如果是後者,則不免涉及更為複雜的書寫倫理問題。

觀察本書出版後,在英國引起的對峙評價,不難看出白曉紅這次確實踏入火線熱點。

《獨立報》(The Independent)刊出 Hassan Mahamdallie 的文章,盛讚本書是「關於極右派如何運作、其政治策略與目標,以及其如何建立起自己的支持網路,一本具有啟蒙性、深思熟慮、明智的研究」。但該文隨即引來右派網友嘲諷,「獨立報越來越像衛報(Guardian ,英國主要左派大報)。」《金融時報》(The Financial Times)刊出的書評肯定本書透過訪談呈現的複雜性,但質疑其「不夠平衡」。保守派刊物《旁觀者》(Spectator)刊出署名 Rod Liddle 的書評,則對本書行尖酸刻薄之能事。

以《憤怒的白人》搭理解的橋

白曉紅清晰的左派色彩,自難逃過右翼讀者在「敵我識別」邏輯下的立場審查。畢竟這個橋,自始至終,仍以左派為主要想像的讀者。不管在章節的安排或筆觸上,都不是一座雙向橋。

甘冒這樣的風險,白曉紅到底嘗試在本書做什麼呢?

瀏覽本書,我讀到的核心動機是「搭橋」── 搭一個能讓左派看懂白人右翼的橋。例如她在原書的跋寫道:「理解人們為何、如何選擇了某種政治道路,對我來說始終是件有趣的事。將種族主義描述為『瘋狂』當然很容易,把種族主義者稱為『暴徒』也無助於真正理解,將他們當作社會脫節者談論更顯得不負責任。」而在同時,白曉紅也騰出一定篇幅(特別是第四章),向這些筆下的白人右翼闡述,他們何以遭到反對。

因此,本書雖以EDL的發展為主,也留有相當篇幅談到其幾個主要對手組織,諸如「對抗法西斯聯盟」(Unite Against Fascism, UAF)、「東區聯盟」(United East End, UEE)、「反納粹聯盟」(Anti-Nazi League, ANL)。相對於EDL的靈魂人物羅賓森跟達倫,作者與 UAF 的保羅.席列特(Paul Sillett)的訪談,也貫穿在整個敘事。

而白曉紅在對兩邊人物的呈現上,都足以勾勒出某種立體與複雜,足以鬆動或解構某些外界的刻板印象。在一方面,貫穿全書的主軸之一,是透過描繪出伊斯蘭社群的多元,去對抗主流媒體「將伊斯蘭及其信眾種族化(racialize)為一均質化人種」的傾向。而在另一方面,本書在第五章也刻畫了,激進右派份子可能經歷的立場挪移、態度轉化──例如在反極端主義智庫舉辦的活動上,宣布離開EDL的羅賓森。

這種跨越對峙火線,邀請理解的嘗試,在任何社會都顯得相對稀缺。例如左翼媒體《21世紀革命社會主義》(revolutionary socialism in the21th century, 簡稱 rs21)刊出一篇 David Renton撰寫的書評中,就承認過去左派或因抗拒,一直欠缺透過訪談理解法西斯主義者的努力;並指出白曉紅這本書,可能是繼倫敦政經學院的 Christopher Husband 在1970年代對英國法西斯主義的研究以來,左派首度再有人用了這麼多時間心力、多次訪談 EDL的領導者。

只是當白曉紅努力搭橋,峽谷兩端的人,卻不一定有同樣的賞識。

某方面,這涉及本書的書寫定位。白曉紅筆調,是新聞工作者的調查報導式書寫──其吸引人的情節(例如如何接觸羅賓森,用各種提問策略讓他開口)、大量的直接引言,容易讓大眾讀者追隨。但處理這麼一個敏感主題,本書在學術意義的「方法論防禦」顯得不足。

例如,里茲(Leeds)大學研究生 James Beresford 就在一篇盛讚本書補足重要文獻缺口的評論中,也指出本書欠缺「方法論上的洞察」──舉凡受訪者的選擇、訪問議題的設定引導、乃至於對於受訪者說詞是否真實(validity of accounts),乃至對於揭露這些對話所可能涉及的倫理問題,均未反省着墨。而從其他中間到右派的讀者立場,質疑其選材跟呈現的「不公允」,也更不足為奇。

其次,在追溯英國白人右翼崛起的社會心理背景,本書凸顯了諸如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等「外部衝突」,如何內化為英國社會的族群衝突;也着墨了經濟政策帶來的苦果,如何被歸咎於移民身上。但這樣的處理,似乎淡化了憤怒白人「伊斯蘭恐懼」(Islamophobia)的重要心理歸因── 過去十多年間的「伊斯蘭極端主義擴散」(即便,論者也很容易去強調,這種極端主義本身是英美伊戰所導致的。)

但最根本的,仍是白曉紅清晰的左派色彩,自難逃過右翼讀者在「敵我識別」邏輯下的立場審查。畢竟這個橋,自始至終,仍以左派為主要想像的讀者。不管在章節的安排或筆觸上,都不是一座雙向橋。

全球化下政治軸線的扭轉

本書大部分,聚焦在 2009-2013年間的英國,特別是倫敦與其北部的盧頓(Luton),描繪 EDL 與穆斯林社群的對峙。但展望全球,這種右翼排外情緒的崛起,絕非侷限在倫敦跟其北部小鎮。甫通過的英國脫歐公投,英格蘭各地支持脫歐者的主要理由之一,正來自於對歐洲移民的不滿;而跨過英吉利海峽的歐洲,也在近年難民、財政樽節與恐襲的陰影中,迎來右翼民情的高峰。而在大西洋彼岸,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美國大選一度帶來的驚奇,背後也反應美利堅合眾國基層「憤怒白人」的聲音。就算把眼光拉回亞洲,在2014年台灣的太陽花、香港的雨傘,甚至稍早新加坡罕見的,針對「人口政策」的聚眾抗爭,也都有本土右翼的情感軸線。

檢視這股跨越北半球各州,崛起的本土右翼潮流,不難注意到各地論述的諸多共通之處──外來移民搶奪工作、分食社會福利資源;更破壞原本「熟悉的、單純美好的」生活。

在這層意義上,本土右翼的崛起,可以視為這波新自由主義全球化(neoliberal globalisation)的「一種」反彈。冷戰體系崩解後,許多國的政經菁英陸續加入追逐全球主義(globalism)的行列,一方面積極透過減稅、管制鬆綁,吸引跨境流動資本(經濟右派);另一方面卻弔詭地鼓吹多元文化主義,以經營對國際專業或商務菁英的友善環境(文化左派)。

相對於前述的跨國菁英,各國社會中下層的民眾,卻感受不到經濟全球化在利益上的雨露均沾,反而見證了一個個大大小小伴隨經濟全球化而擴大的「經濟危機」或「金融風暴」,透過「財政樽節」或通膨的轉譯,侵蝕其生活的安定基礎。

這種受迫的不滿,弔詭地,催生出兩種在政治光譜上背反的詮釋──其中有較強烈國族或本土認同的群眾,將經濟困局歸咎於外來移民的競爭,與對原本生活的破壞;其便成為政治右翼崛起的動力。但同樣在這些經濟大浪中受害的另外一群人,包括相當比例移居人口,則傾向把經濟困局歸咎於過於親資本、圖利菁英的經濟政策;其便成為經濟左派的聲援者。

在這層意義上,傳統光譜中的經濟左派與極右,早已不再是政治上的當然對手;而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浮現的「全球 vs 在地」政治軸度上,被跨國政經菁英背棄的底層。Benjamin Zephaniah 在為本書撰寫的序言中強調「我始終認為窮苦的白人和黑人應該團結起來,要求人們不再忽視我們的慘況。畢竟這是典型「分而治之」(divide-and-rule)的伎倆。….團結就是力量。我們應該達到這樣的境地, 不再談論黑人權利、白人權利、亞洲人權利或移工權利,而是去談『我們的權利』。」正是針對當前這種當代的詭譎。

也因此,在前述美國大選、英國的脫歐公投、甚至中港新幾場群眾運動中,我們都可以看見在政治右派跟經濟左派,弔詭地站到相近的戰略位置──例如特朗普跟桑德斯都對上希拉莉;英國的極右派跟左派都對上留歐派;以及在太陽花、雨傘的現場都曾浮現的「左派 vs 本土」的路線游移,甚至在台灣造就諸如黑島青等自我標榜為「左獨」的政治路線出現。

白曉紅在替台灣讀者撰寫的序文中提到:「我個人認為,傳統勞工階級組織扮演着關鍵角色。倘若工會能看懂、看清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並主動提供反民族主義、反種族主義的對現狀的詮釋,與所有勞工(包括少數民族勞工和移工)站在一起,那必定會對英國白人勞工的思想發展產生作用。」

我相信這對中文世界的「左派」與「本土」路線的思考,也能有醒目參照。

編按: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為〈以寫流離者的筆,替左派搭一座理解極右的橋〉,經南方家園出版社授權刊出。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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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天左派面對移民爭議的主要方式,就是到處亂貼低能和納粹標籤,把反對者打成壞蛋跟笨蛋。就這點而言,能把右派重新當人看當然是重要的,然而,這樣並不足夠,特別是在梅克爾承認難民政策的失誤之後,當初反移民的聲音現在看來也許並不是只一種非理性的法西斯復辟。如果仍然不承認右派反對移民的理由具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而仍然只分析他們憤怒的心理原因,那這還不真的是在「搭橋」,畢竟,我想不會有人認為帕夫洛夫的行為實驗,是在為人類和狗之間搭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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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搭橋,不是只把右派當成有情緒反應的人,而且還必須把他們當成有理性的人。那些右派,他們都還在世,這並不是一個歷史研究,讀完了這本書,能同情理解了右派的情感之後,然後呢?我們應該耐心幫助右派排解他們錯誤的情感嗎?右派仍然不是被當成一個可以對話的群體,而只是被當成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如果是學術興趣,這樣書寫當然有其意義,但如果想要解決當下現實的爭議就不見得有幫助。在一場正在進行的爭論中,當你完全繞過對手的論點而直接開始分析對手錯亂的心理原因,這只會讓人覺得更不受尊重。這麼做是搭橋還是拆橋,也許並不是那麼容易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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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之下,比起理解右派的心理,也許我們更需要一本書來告訴我們左派的心理。我們都認真看待左派提出的理由,把左派當人看,但卻沒有人告訴我們,左派會變成今天這樣又天真又傲慢的心理背景到底是什麼。建議作者下一本書可以研究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