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收地倒數:他們用一生養魚,看香港塘魚業高低

香港塘魚養殖早已由盛轉衰。收地在即,有人堅持有塘便繼續養,有人心灰意冷欲退場。
遠方的深圳高樓林立,元朗新田的工人在魚塘中刮魚。攝:林振東/端傳媒

下午兩時多,烈日灑滿,一河之隔,深圳高樓林立,元朗新田沒有遮蔭處,片片魚塘波光閃動——又到收魚之時。工人拉起百多米長的魚網,往魚塘另一邊推進,將魚迫到岸邊,再一網打盡,即行內所稱的「刮魚」。魚嚇得活蹦亂跳,唰唰拍打他們的背。一斤一條,一千斤烏頭被迅速冷藏,由貨車運走。

「無囉,收埋呢度無得養,一路少魚塘。」年屆80歲的黎來就頂著日曬,站在塘壆觀魚。他人稱就哥,是新田養魚戶、行內的老行專,小時隨父親養基圍,之後養魚,現時在元朗的新田、甩洲和南生圍管有40多個魚塘。新田科技城啟動在即,就哥估計有五個魚塘將被收回,每年少收20萬斤魚獲。為了彌補出產量,他需要尋覓其他魚塘。

2021年,時任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提出將河套區港深創科園與落馬洲、新田一帶地方,整合為「新田科技城」,呼應大陸「十四五」規劃支持香港成為國際創科中心。科技城原本不涉及填塘,但政府在上年更新圖則,將發展區擴大近一倍,牽涉共248公頃的「濕地保育區」和「濕地緩衝區」,面積相等於13個維園,當中將填平90公頃的魚塘作創科用地。香港觀鳥會估計逾30個養魚戶受新田科技城影響。

不過收地與否,塘魚養殖業早已萎縮。1986年全盛期,全港魚塘面積達約2130公頃,現縮減約1129公頃;而淡水魚的產量亦從每年近6000公噸的頂峰,跌至2023年的1052公噸。曾擔任新界養魚協進會(魚會)會長20年的就哥說,魚會一度有六七百個會員,「現在真正養魚的還沒過一百人」,而且是花甲老人。

與以往農村的抗爭不同,這次新田收塘未見大規模抗議。就哥管理多個魚塘,建立了生產線,又有盈餘,所以不想收塘。但他知道,其他小型養魚戶利潤更少,養魚既吃力又無法維生,而且年紀大了,因此情願讓路予政府發展。耕耘一生的事業要步向夕陽,養魚戶紛紛指向一個原因——政府未有重視本地漁農業。

這個夏天,趁魚塘未被填平、人面和風景仍舊,我們到訪三位養魚戶在魚塘邊的小屋。

過魚後,工人迅即用吊臂將一箱箱烏頭魚運到貨車上。攝:林振東/端傳媒

養魚是生計和樂趣,也是大半生牽絆

幾年前,就哥仍會下水刮魚,但腳愈不靈活,現在以監督為多。清晨吃過早茶,他先駕車巡一遍魚塘。下午,他有時在魚會打麻雀,有時回魚塘看工人刮魚。一個月有25天,就哥都吃自己的魚。「一時吃福壽魚、羅非魚,一時吃烏頭,呢樣嗰樣,唔停地食。像我養塘看塘,看來看去都不厭。」他在聯興圍的家也是在魚塘邊,露台外望一片碧水。

養魚的嗜好很難說清。多年來,就哥有錢便買下魚塘,專心想著養得靚、養得多有成功感、「威啲嘅」:「如果我不養魚,如果我的錢用來買磚頭,分分鐘我現在有億幾身家了!」

養魚是生計和樂趣,也是大半生的牽絆。就哥出生在40年代,兄弟姊妹跟他共12人,父親從大陸來港,落腳天水圍,後來在50年代和別人湊份,向政府申請租用南生圍和旁邊聯興圍飼養基圍。新界西北毗鄰后海灣,水漲時,村民把基圍的閘口打開,讓魚蝦蟹隨水沖過來。就哥自小幫忙開關閘口,沒有想過打其他工,一家人「餓不死、飽不食、睇餸食飯」過日子。

六七十​​年代,隨著香港的農場增加和元朗發展,加上及後深圳工業起步,后海灣水質轉差,從海游來的魚蝦苗減少,基圍被改建成魚塘,就哥一家也改為養魚維生。當時大批大陸移民來港,當中有人熟練養殖塘魚,在新界養魚,就哥便照著學,在60年代自立門戶在甩洲買地養魚。同時因大陸移民激增,吃魚的需求上升,成就養魚的全盛時期。

1969年至80年代,全港魚塘面積由750公頃急升至2千多公頃。天水圍在70年代亦幾乎被全面開發成魚塘,直到80年代被發展成新市鎮,養魚戶才把魚塘遷往新田。就哥回想,新田初時以放基圍和種禾為主,一片平地,他們從頭開墾,用剷泥機挖出魚塘。

80歲的就哥幾年前仍會下水刮魚,但腳愈不靈活,現在以監督為多。攝:林振東/端傳媒

養魚是勞力活。就哥的手掌厚實,比一般人大。從前他在小艇頭,追著魚拋網,魚網重20斤,掛上銅墜,一撈是百多斤,又容易失平衡跌下水。那時他未有車子,騎單車把魚送出去,送魚、賣魚、餵魚,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睡很少,「自己衰格,死都要認叻,就做到死為止。」

養魚要聽天由命。五六十年前未有增氧機,塘裏氧氧不足,魚不能養太大,不然整個塘的魚可在一夜間翻肚,一下子可能損失20萬,這在當年差不多能買到一個錦繡花園的單位(現值大概1000萬港幣上下)。現在雖有機器幫忙,但不免失靈,上年增氧器就曾經沒電,翻了塘。

近年天氣嚴峻,颱風山竹和天鴿襲港時,甩舟近海,幾塘魚走光,就哥掉了200萬。日常天氣變化亦會影響水的酸鹼度,又要監察阿摩利亞的含量和病菌,所以他堅持天天巡塘。守業難,就哥習慣了走魚死魚,「死一塘半塘就算了。」

好光景時,養魚戶靠養魚和鴨,可以風生水起。八九十年代,就哥送四千斤魚到元朗鮮魚批發市場,能賣清光,得到五六萬。同期大陸改革開放,土地多又便宜,香港魚價貴,由大陸供魚到港的易手利潤大,港人於是北上投資開魚塘。就哥沒這本錢,便留在香港。

但是不久後,本地養魚業由盛轉衰。據人類學學者張展鴻在《漁翁移山 :香港本土漁業民俗誌》指出,1997年後香港市場開放予大陸,入口配額制度取消,大陸輸港魚類成本僅為500元的報關費。當年本地養魚的成本為28元一斤,但大陸輸港的魚售港幣24元一斤,比本地的成本價還要低。

工人頂著日曬在就哥的魚塘中刮魚。攝:林振東/端傳媒

養到政府收地為止

價低之外,大陸淡水魚來貨穩定,而且供應商會將魚直送至店家,節省運輸成本。「整個廣東省都有貨來,湖南湖北也有,你要多少就給多少,但本地的不行,我要一千斤:沒有,今天沒有貨。」本地魚塘太少,「不夠人爭」,就哥估計現時大陸淡水魚來貨量已佔市場九成。漸漸地,到元朗魚市場賣魚的批發檔口愈來愈少,養魚戶拿魚過來,「魚便宜也沒有人要,多過頭也不要。」

養魚要賺錢,重點還是得把魚賣出去。為了求生,就哥把生意做大,和兒子開設公司,聘請工人,又為其他小型養魚戶收魚,一來幫忙他們把魚賣出,兩來壯大自己的貨量,並包辦運輸和零售,一併送往超市和食肆,以及自家的零售店和魚類統營處等。辛苦做下來,每日交魚三千斤,也僅佔淡水魚每日逾百公噸供應量的約1至2%。

就哥說,一個養魚戶至少要管理五個塘,才能勉強支撐開支。他計算,若小型養魚戶聘請批發,工資和運費約三千元一天,加上塘租、飼料費、電費等,但捉一次魚的收入約一萬,還要需時一年多才能把魚養大。「你話點樣搵食?」

每當有人向就哥找魚塘時,他都應道,「買來玩就可以了,如果養魚我就不介紹,費時你蝕錢。」隨著魚塘面積愈縮愈小,他覺得「沒可能搞得翻生」。

未來,就哥的五個魚塘被政府收回後,他會尋覓其他魚塘,或是為其他養魚戶收魚,以填補損失的魚量。他不捨得,「但都沒有辦法,無法抗議」。說到底,「我們都想自給自足,真的不用求別人,自己出貨賣得多少就多少。」

剛從就哥魚塘捕獲上來的烏頭魚。攝:林振東/端傳媒

就哥出產的烏頭一條一斤售港幣40多元,比外面的市場貴。但他說,「味道肯定是本地好很多,大陸那些魚不好吃。真的,我不是誇自己。」曾有新聞傳出大陸淡水魚可能被餵飼激素,就哥說這會令魚失去味道,口感「煙煙靭靭」,「我們的吃麵包、吃公仔麵、吃粟粉。那些特別好吃,就是香口。」

上午,就哥駕車經過魚塘,浮在水面的白方包逐點減少,周遭泛起漣漪,代表魚兒游過來吃了。「你見到便好開心。魚不吃便弊了。」養魚戶以麵包餵魚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麵包不像飼料會沉底,方便觀察魚吃糧的動態。

魚苗長大需時一年。待眼前的魚塘完成收魚後,就哥便會放新種。他不知道幾時收地,但不管了,只希望政府延遲,不然便把未養大的苗挪到其他塘,「養到他收地為止,應該還有幾個月的。」

以為捱一下就過了,但捱極都不過

早上10時,日頭愈漸猛烈,泥土微暖。71歲的泰哥跟69歲的太太泰嫂餵完魚,泰哥在屋內看電視,泰嫂在屋外收割給鯇魚吃的毛草。他們管理三個魚塘、養三隻貓。

5月的時候,發展局在社交平台上載宣傳片,泰哥是片中主角,笑說最年輕的養魚戶「都已經搭『兩蚊車』了」(編按:60歲或以上香港長者可以兩元搭乘指定公共交通工具),沒年輕人入行,而自80年代中大陸輸入淡水魚後,養魚業一直走下坡。他估計多過10至15年後,香港再沒淡水魚養魚業,「希望政府收回魚塘,留下一些做保育」。

回想那次訪問,他說發展局經漁農署聯絡他,派人到訪。他沒所謂,便讓他們拍攝,沒有預先想好回答內容,便完成了訪問,談養魚業的艱辛、難維持生計等。

悲觀的他淡淡然,「反正都是這麼難做,搵唔到食,政府早點收(地)更好,收了我們不用再飄風飄雨。」新田一帶為水浸黑點,夫婦多年來死守魚塘:暴雨時他們怕魚塘水浸,會走魚;颱風時又怕東西被吹走。2018年山竹襲港,貨櫃被吹到魚塘去,要找吊車把東西吊回來,他們也不敢離開。

泰叔自1983年起在新田養魚,由高峰時期管有十個魚塘跌至現時的三個。他說養魚已「搵唔到食」,寧願政府收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你覺得呢?如果讓你一個在這裡,還是外面好呢?」泰嫂問,「做了這麼久,其實什麼都犧牲掉。如果在外面工作,放工可以坐坐、跟人聊天、有幾個朋友,在這裏沒有,子女長大了,都出去了。」外人覺得新田偏僻恬靜,她卻不喜歡這種生活。

跟就哥一樣,泰哥也是養魚戶二代。他父親於60年代在米埔做基圍,後來因政府收地興建加州花園,以及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在米埔設立自然保護區,父親轉為WWF工作,在基圍養蝦,泰哥從小就隨他養魚、種蠔。泰哥結婚後自立,做回老本行,在1983年來到新田養魚。

乘著高峰期,泰哥泰嫂由初時幾個塘,愈養愈多直到千禧年代管有十個塘。雖然工作辛苦,要親手親為運送麵包和餵魚,但兩人總算「一人賺一份薪水」。但後來,隨著大陸魚流入本地,他們的魚也失據。

十多年前,他們送二千斤魚到元朗的批發市場也賣得完,所以可以一次花10天,把一個魚塘的魚收穫完;現在買家上門收魚,只收幾百斤魚,他們便只能逐少慢慢收魚,收魚工人的工作日多了,要多付工資,再加上魚苗和魚糧成本上漲,但魚價跌,養魚最終難以維生。泰嫂看著情況轉壞,「以為捱一下就過了,(怎料)捱極都不過。」現時,大陸的淡水魚已霸佔了香港市場。二人道,「是很努力,但我們也很灰心。」

捉魚苗技藝要失傳了

「你說完全沒錢賺,又不是;你有得賺,也不多。賺不到餐飯,都希望賺餐粥。」泰哥說,本想著收入足夠兩人生活就完滿了,但一年只賺幾萬,還是不夠。

「我們淡水養魚業是沒得搞的,因為政府不支持我們。淡水養魚業是自生自滅的。」他說自己養魚幾十年,政府沒有幫助他們,也覺得「政府不會幫我們養淡水魚這幫人的」。

翻查資料,近年政府對淡水魚養殖業的支援寥寥。其中,2014年由時任特首梁振英設立的5億港元「漁業持續發展基金」較具針對性,旨在「協助漁民採用可持續而高增值的運作模式,提高行業競爭力」。不過,申請時間冗長、文件繁複等為人詬病,基金審批門檻亦高。據香港01在2019年報導,截至2018年底,有41%申請不獲批,漁護署解釋拒絕原因包括項目不符合基金目標、申請者沒有提供有關項目可行性的證明、項目效益不明顯等等。

工人在貨車上把烏頭魚分批放進膠籃。攝:林振東/端傳媒

2017年,政府在基金下成立「漁業設備提升項目」,資助養魚戶添置器材。每戶資助上限5萬元。泰嫂說他們上年買了水泵和艇,後來漁農署派人來為器材拍照,但到現在還沒有拿回錢。

2022年,始有立法會議員重新提出,「漁業持續發展基金」和「農業持續發展基金」自成立以來,僅向36宗個案批出6.2億元。官員回應表示,會透過舉行講座,印制宣傳單張、簡化程序等吸引申請。上年,漁農署宣布已落實優化措施,並擴大基金適用範圍。

今年年頭,泰哥動了換膝蓋手術,不敢操勞,便讓兒子和泰嫂到西貢捉烏頭魚苗。那魚網長三米,密密麻麻,待魚苗到岸邊吃微生物時,他們便張開網放在水中。魚苗細小如指甲,游過來「像風吹過浪花」,外行人看不出。再加上烏頭跟鱭魚外型相似,要靠經驗分辨——泰哥說,鱭魚呈青色、圓身,烏頭扁身、銀色亮眼點。他10歲起跟父親捉魚苗,至今60年,是僅有懂得捉魚苗的養魚戶。多年來堅持親自捉魚苗,就是為了節省購買魚苗的成本。

術業有專攻,捉魚苗要拋網得宜,又要小心走動,避免影子蓋著魚群,嚇走牠們。最近有人向泰哥請教捉魚苗,但掌握不到技巧。收地在即,他們說捉魚苗要失傳了。泰哥有三個孩子,都不願入行。「出去工作,我賺一萬多元一個月,星期日還可以休息,但養魚業呢,年初一至到年三十都沒得休息,都是要做。」泰嫂說養魚淒涼,「假如有後生想入行,也不准他做。」

「沒有捨不捨得。政府做事,我們一般市民是反對不了。他說要收,我們就要讓他收。」泰哥說,「我現在更加想他收,遲了五、六年才收,我這個年紀也不知道能否看到了。」

不過這些年來,孩子見他們賺不到錢,也著泰哥退休,但幾十年的感情拖著了他。他留下來,將養魚當做運動,也有收入。現在雖要放開,但他說:「一走開,你就捨不得了,每一個人都是這樣。」

泰叔和泰嫂望向屋外的魚塘。攝:林振東/端傳媒

魚塘和候鳥的平衡被打破

香港走上發展道路,生態環境要改頭換面,泰哥泰嫂一早洞悉。小時,泰哥和父親在沙頭角和大埔的淺水處捕捉魚苗。但幾十年來,香港密集填海造地,現時岸邊水位變高,一踏進去便是海,捉不到魚苗,而且海愈縮愈窄。「將軍澳和坑口的沙灘從前是拆爛船的,現在起(樓)起到出大海,出鯉魚門,快要到東龍島了。」他笑道。

「沒辦法,政府始終要發展這些地方......如果不發展,政府很難做的,因為香港市民都要有工作,都要有地方住。」對於發展,泰哥「完全不反對」。他續說,犧牲了農業是很可惜,但是漁農業出產量愈來愈少,「我們現在本地養魚業,如果大陸外地沒有魚過來,香港所有魚塘的魚也維持不到一個月的食用。一個月也維持不到,那香港的漁農業已經沒甚麼作為。」

行業式微,他覺得已沒有回頭路。「大概60年代那時,香港可以自供自給,但現在是沒可能的事。『兩無』——香港沒甚麼呢?沒有工業、沒有農業。」

養魚戶視魚塘為負擔,想著放棄。但另一邊廂,魚塘一直是遷飛候鳥的的棲息之所和大型覓食場。

每年秋季至翌年4月,后海灣濕地能吸引逾160多種、5萬隻水鳥。在魚塘,飼料和排泄物會令魚塘老化、水質變差,漁民因而定期抽乾塘水,「曬塘」殺菌,雀鳥在此時可在泥地覓食。刮魚時,漁民將水位降低,亦能吸引水鳥捕魚;長滿植物的塘壆亦是雀鳥藏身之所。而自1995年,新田魚塘毗鄰的米埔和內后海灣濕地獲《拉姆薩爾公約》列為「國際重要濕地」。

魚塘經營困難,候鳥到訪成了壞事。一到年尾,一群群飛來過冬的鸕鶿把魚叼走,泰哥跟眾多養魚戶有不少怨言。「靠我們養魚養牠(候鳥),不是靠政府養。」為了推動人雀共處,觀鳥會自2012年起獲政府資助,開展「香港魚塘生態保育計劃」。若然養魚戶符合降水位和乾塘後修復塘壆等要求,又不驅趕候鳥塘內覓食等,可獲發放「生境管理費用」。

不過,是次新田科技城發展範圍中,有近56個魚塘正是保育計劃的參加者,平衡養魚戶和候鳥以至生態環境利益的那道橋,即將崩塌。漁民參與計劃多年,但魚塘最終被收回,觀鳥會高級保育主任黃雪媚認為是白費了政府過去的保育政策。 

從保育而言,環團反對填塘的立場鮮明——他們強調,新田科技城是繼開發天水圍後、30年來香港最大規模的濕地發展項目,對生態的破壞深遠而不可逆轉。

新田科技城涉及248公頃的「濕地保育區」和「濕地緩衝區」,當中填平90公頃的魚塘,據估計將影響逾30個養魚戶。攝:林振東/端傳媒

愈縮愈窄的海和濕地,無法彌補的生境

在發展主調下,新田能保持原貌,這與多年的保育政策有關。黃雪媚解釋,60年代未有《環評條例》之時,地產商買地填塘,興建私人屋苑和貨櫃場。有見及此,規劃署委託顧問進行研究,並在1997年發表「后海灣地區魚塘生態價值研究」。研究指,魚塘是「濕地和屬於后海灣濕地生態系統的一部分」,政府應採取「不會有濕地淨減少」的概念,「替代魚塘的用途亦必須是濕地」。隨後,城規會劃分「濕地保育區」及「濕地緩衝區」,在一般情況下拒絕區內發展。

自此,政府著手把關保育濕地。本土研究社整理過往十年、共50項涉及填塘的私人發展工程申請,當中涉及約32公頃的魚塘面積,除去7項處理中的個案,有8成被城規會拒絕及限制,同意填塘的面積僅約7公頃。

不過,是次的發展範圍一反多年原則,瞄準151公頃的「濕地保育區」及97公頃的「濕地緩衝區」,並填塘90公頃。黃雪媚憂慮將埋下隱患:「(政府)做了一個很壞的示範,給其他潛在的發展商知道:你可以這樣做,為甚麼私人發展商過去不可以這樣做、將來不可以這樣做?」

另外有官員表示填塘範圍「有一半已經荒廢,甚至不怎樣用」,黃雪媚認為「荒廢」這詞誤導,令人以為「不活躍的魚塘」沒有生態價值。她舉例,2023年,觀鳥會在新田的閒置魚塘錄得青頭潛鴨的出現紀錄,是近10年來首次。青頭潛鴨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被評為「極度瀕危」,全球僅餘150至700隻。

她補充說,這或因為魚塘的設計、地理位置,或沒漁業操作,少人類干擾,所以吸引鳥類棲息。而大型猛禽需要極大空間,如新田有一半濕地消失,「我們都不肯定它將來會不會回來。」

為「補償」生態影響,政府將在發展範圍外的魚塘區域設立三寶樹濕地保育公園,但比起2021年初提出時,公園計劃面積大減35%至338公頃。政府表示計劃提升魚塘的生態功能,包括擴大魚塘、移除驅鳥裝置,以及必要時放置餵飼的雜魚,估計雀鳥密度可提升45%,同時亦會推廣生態旅遊和教育等。政府又承諾,會在保育公園2026至27年工程開展後才開始填塘。

今年5月,在環保團體的反對聲中,環保署在落實生態緩解措施、成立環境監察小組等「條件」下有條件批准新田/落馬洲發展樞紐的環評報告。10月19日,政府向立法會申請撥款300億元,用作首期第一階段的工地平整和基礎設施,當中涉及43公頃的創科用地。項目須收回約54公頃私人土地,遷出各二百多個住戶和經營者,而受影響常耕農地約3公頃。11月25日,立法會工務小組同意科技城和三寶樹濕地保育公園項目,共272.6億元撥款申請,將交由財委會審議。

如撥款獲批,工程將在今年年底展開,目標在2026年年底前完成平整首批創科用地。

至於三寶樹濕地保育公園,政府表示正進行多項技術評估,包括交通、生態、排污、景觀等,並計劃在2025年下半年聘請顧問,展開第一期詳細設計。而根據在10月24日公布的《建立濕地保育公園系統策略可行性研究》報告,公園預計要2039年才全面落成。

對於保育公園的細節,黃雪媚仍有很多疑惑:保育區會有甚麼生境?將如何營造?建造時間表和長期預算是甚麼?工程對環境的影響等?她說,以往南生圍發展計劃或發展商項目中,會包含生境管理計劃的報告,列出目標保育物種和補償方案、財政安排等。她擔心是次政府會拖延,令公眾無法給予意見,「凌駕了本身的遊戲規則。」

地政總署人員來過泰哥的家,在地圖上畫出收地範圍,「但是做什麼,做保育還是起樓,我們又不知道。」無論是甚麼,終究也是收地,泰哥沒氣力做下去,「做哪樣我都不緊要了。」泰嫂應道,「日後做的時候,我們便知道。看到就是,我們未必看到。」

74歲的陳國新養魚40多年。他從前為剷泥機補鏈板,經常燒焊,又曬太陽,動過白內障手術後常戴墨鏡,以保護雙眼。攝:林振東/端傳媒

天水圍至新田,兩次收地,拒絕至順從

7月陽光普照,陳國新領記者到他魚塘上的小屋。74歲的他精神奕奕,一身淺牛仔恤衫和長褲、戴草帽、掛墨鏡——他年輕時為剷泥機補鏈板,經常燒焊,又曬太陽,動過白內障手術後要保護雙眼。

門前兩棵高聳的棕櫚樹是他家的標誌。經過小橋,進入小屋,年復年的日曬令鐵皮鼓起小泡;內裏悶熱,客廳中一幅幅夫妻合照和全家福整齊排列,旁邊有掛了蚊帳的床。走向面朝魚塘的露台,地上鋪滿鐵絲網。從前陳家養鴨,排泄物從洞子跌進魚塘,成為飼料。

今年曾有地政人員到訪,為他的屋子和魚塘登記,但未知詳情。現在陳國新管有三個塘,兩個塘有魚,另一個小塘放了魚苗。刮完兩個大塘的魚後,他會把水抽走「乾塘」。待冬天候鳥飛走,便把魚苗過塘養大。未及收地,「那些魚苗,下年八月我想都刮得完。刮埋佢,唔落本養住,實在太辛苦了。」

「我經常都說我跟我老婆說:(政府)早收了,我就早放棄不做。心灰意冷。我說明了我在這裡當過日子而已。我年紀太大了。」——這是他留下的唯一原因。像他這樣的小戶,養魚已賺不到錢,陳國新為養魚戶和保育區的魚塘剷塘,賺幾千元幫補。

他養魚40多年了。60年代大陸鬧饑荒,陳國新和家人坐漁船偷渡來港,父親當紮鐵工人,他到玻璃廠當學徒。後來父親租了天水圍的魚塘,出市區工作時讓家人打理。陳國新認識了漁民出身的黎金弟,二人結婚。老人說「一份生意十份工」,他便在天水圍租魚塘當做生意,又紮鐵幫補生計。

第一次收地是在80年代,天水圍要發展新市鎮,陳國新無奈又不捨得,「那時養魚養鴨都是很好,和現在是兩回事來。」他和其他養魚戶去港英政府的布政司署和港督府「拉旗仔、擔橫橫額」抗議。反抗沒成功,陳國新遷往新田繼續養魚。

七八十年代,鴨跟鵝的價格高,是養魚戶的重要收入來源。最蓬勃之時,陳國新的棚聚滿800隻小鴨,牠們初來時會怕黑亂跑,把同伴壓死,所以晚上要點火水燈,又要分批放進箱子,怕會焗死。鴨子沒大礙,陳國新又起床刮魚,送到批發市場。

直至近90年代,為了阻止禽畜廢物污染,環保署劃定禁制區,又鼓勵禽畜農場持牌人退還牌照;再後來,禽流感頻發,政府禁止散養家禽,漁民家禽養殖走進歷史。陳國新不忿,跟漁農署爭辯,說天空的雀鳥也會排便,為何要趕絕他們的家禽。

自那時起,他失去養鴨的收入;同時大陸進口魚衝擊市場,本地魚送到批發市場也賣不出去,所以現在讓就哥的工人為他收魚,「你說我養魚還有什麼用,賣魚賣得這麼失敗也有。」他續說,「市場賣魚不是萎縮了,而是國內運了太多來香港」。

「根本政府可以說是將來取締了我們,不准我們養魚。」

陳國新在魚塘前建了一個亭子乘涼。攝:林振東/端傳媒

數算政府這些年對他的援助,陳國新說初到新田之時,魚塘有死魚或走魚,他曾獲補助。但之後的申請不成功。近年,他拿到資助買了水泵和電線,但聽說要收地,怕用不著便沒再申請。他覺得,漁農署和政府未有盡力去維護香港的農業。

陳國新想過在新田養老,因為這裏無拘無束。他回想天水圍收地時,很多50多歲的養魚戶索性退休,過幾年便過世了。「困住佢無得行啊嘛,我們這些周圍行、去晨運,沒有人理你,(新田)好在呢度。」新田於他眼中,勝在環境好、空氣好。

很久之後在天水圍,他修塘壆時電鋸漏電,往他的大腿輾過,所幸沒傷及神經線和骨骼,但留下疤痕。另一次,他回廣州採訪堂姊,她望見陳國新的手因紮鐵彎掉,說他在香港熬得辛苦,若當年沒有偷渡的話,留在大陸便可有車有樓。

「我覺得來了香港,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總之過這個生活,都覺得挺好。」他說那時饑荒,當然要走,而且大陸改革開放前,親戚生活也苦,現在他沒打算回大陸定居。

夫妻二人養魚,把幾個孩子養大。一到假期,他們拋下書包到魚塘玩耍,騎上剷泥機、蹲下看鴨子。十多年前,陳國新想過把魚塘轉讓,孩子卻不捨得。現在最小的孩子快將40歲,孫子也長大。但他不想子女接手,因為養魚要看天氣,又不能完全依賴機器,甚是困身,就像無時無刻背著一個大包袱,他不要連累他們。

從他的家遙望深圳,天秤懸掛半空,高樓堆砌的天際線無限延伸。幾十年間,北邊由荒蕪原野發展成大城市,新田仍保留著魚塘和山景。隨港深融合,大型工程在邊界頻繁起動:2007年通車的落馬洲支綫、2015年通車的廣深港高鐵福田站、在北部都會區聲勢下興建中的河套港深創新及科技園,以及即將動工的北環綫。四方八面都在收地造地,這次版圖擴展至新田的魚塘。

「將來再遲一點,應該簽證(回鄉證)什麼都不用了。可以打張卡好像入閘,檢查都不用。」陳國新說。

陳國新建在魚塘上的小屋。攝:林振東/端傳媒

陳國新從新聞上看到新田收地是為了創科。他覺得,香港搞科技城是為了招攬人才,和大陸競爭,方向正確。不過,若土地沒好好被利用,豈不會浪費?「我地諗唔到呢一層。」他說,「搞得到就好叻,搞不到就沒辦法,照做了……你收(地)到來我就走,收不到來就照做。」

「收了,最不捨得是在這太久。」陳國新手機儲了許多新田的風景照。日落時分,紅橙色晚霞浸染在天空和水面上,如「火燒天」;夕陽掛在山坡和水面之間,他的屋子、魚塘和棕櫚樹都入了鏡。他看見便拍下,當珍藏分享給記者。

本地魚游到哪?

下午酷熱,黎金弟在屋外的亭子下坐著,棚上的火龍果成熟變紅,串串香茅長高,但今年收成的大樹菠蘿有黑斑,陳國新說樹老了。

魚塘又過一個循環。每隔一段時間,魚塘積聚有害的微生物,漁民便抽乾魚塘,「曬塘」消毒,又會剷塘——將泥推回到塘的周圍,修復塘壆,保持其斜度;不然,塘壆的泥會隨時間而垮,變垂直後魚民很難走上去刮魚。

陳國新最近才剷好一個塘。他走上小型黃車鉤機,推動手掣,乘著機械的唧唧聲倒後下塘。塘中有淤泥和積水,他駕鉤機將泥土翻開待曬乾,又細心將泥分佈至塘的四周。

收地後,塘少了,「完全唔做啦,我們無啊嘛」。

在就哥的魚塘那邊,工人今天有大收穫,抬了條大魚到車上作晚餐。一箱箱烏頭則隨貨車到達聯興圍,逐一被套上「優質養魚場計劃」標籤——那是漁農署計劃,透過養魚場、魚苗登記及品質保證制度,確保魚產品是「本地」和「優質」等。就哥說登記後,魚能買貴點,「有少少用」。

就哥的烏頭魚隨貨車到達聯興圍,被逐一套上「優質養魚場計劃」標籤。攝:林振東/端傳媒

就哥家中牆上掛著一幅照片——2018年,就哥獲政府授勳,表揚他在促進水產養殖業方面貢獻良多,聯興圍花炮會為他擺盆菜宴慶祝。他穿西裝、在魚塘為醒獅點睛。就哥記得在禮賓府從林鄭月娥手上接過勳章,但沒有聊天,那時新田科技城未出台。

工程在即,「一路沒得做了,一路要依靠大陸,你想說吃本地魚也挺難。」不過他說香港人愈來愈不愛吃魚,只有老一輩還在吃,「喜歡吃那些煎煎炸炸的,又說腥又說多骨。以前的人不是,越腥越好吃。」

日落將至,就哥背對魚塘坐在著,狗陪伴在側。他多年以魚塘為家,蚊不叮他。他道,雖然和兒子建立了漁業公司,但兒子是生意人,不喜歡也不太會養魚,而夥記跟他十多年,也算是徒弟,但不是人人願意學,他已有後繼無人的打算。

就哥看得很開,他說若有魚塘,還可以養,但笑道,「不過我養到尾咁際,我仲有幾多年命呢?你話喇。」

讀者評論 0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目前沒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