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南亞到中國,一頭牛要走多少路

在漫長的走私旅途中,活牛可能感染所經之地的病毒,或者一路傳播原本攜帶的病毒。一旦感染,它們要麼死在途中,要麼和病毒一起進入市場。
越南高平省的牛市場。攝影:Chris Trinh

【編者按】在大湄公河次區域——柬埔寨、老撾、緬甸、泰國、越南和中國的雲南和廣西——有着一個活躍的「活牛走私網絡」。在這個走私網絡中,緬甸是大部分活牛出發的地方。由於佛教信仰反對屠宰和買賣活牛,以及政府曾限制公衆屠宰活牛或消費牛肉,緬甸成為東南亞活牛存欄量最高的國家。隨着1980年代末緬甸式社會主義模式落幕,一直被當做農耕幫手的活牛,成為衆多走私商品之一,與市場消費需求高於本國牛肉產量的中國和泰國市場互補。

然而,作為活體動物,活牛可能攜帶各種病毒、細菌等病原體。這些疾病很少進入大衆視野,但對養牛戶來說,處理大大小小的牛病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牛病疫情更是幾乎每年都要面對的事。在漫長的走私旅途中,活牛可能感染所經之地的病毒,或者一路傳播原本攜帶的病毒。一旦感染,它們要麼死在途中,要麼和病毒一起進入市場。這些病毒種類繁多,並且存在潛伏期監管盲點。隨着走私網絡的擴大,病毒傳播途徑和範圍都變得更加廣泛了。

大部分活牛的終點在中國西南邊境地區,一旦過境,它們就可能被當作「本地牛」混進任何一個市場。近年來,隨着緬甸局勢動盪和中國邊境管理加強,從東南亞到中國的活牛走私路線變得複雜起來,最終遍及大湄公河次區域每一個國家。

本文深度調查了湄公河地區非法活動交易,由端傳媒與來自緬甸、泰國、越南的記者合作完成,得到了Earth Journalism Network的支持。

2017年9月14日,一頭來自緬甸的死牛漂浮在孟加拉一側的納夫河岸邊。攝:Turjoy Chowdhury/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戰火中的牛

緬甸北部克欽邦,密支那市。自從戰爭逼近城郊,這裏斷網已經超過半年。涉外酒店是少數提供付費網絡的地方,一萬緬幣用一個小時,有時是半個小時。

30歲的阿迪大約三五天就會來這家酒店,在大廳裏,他支付了一筆網費,通過微信聯絡他在中國的合作伙伴。在中緬邊境活牛走私鏈條上,他的位置是緬甸採購員,或者,中間人。具體的工作是去牛場選牛,拍攝活牛視頻發給中國買家。

在中國,買家通過視頻觀察牛的年齡和健康狀況,選定之後,轉定金給阿迪,讓他先把牛買下。隨後,由阿迪聯絡專運活牛的物流公司,他會交待中國商家指定的跨境通道,並商議運費以及途中的賄賂開支。

在克欽邦,能做這件事的物流公司很少,因為必須熟悉任何通往中緬邊境的小路、便道,並懂得如何打點沿途多個武裝勢力。牛在運輸途中生病或死亡是所有人都不願看見的,因此,運輸團隊多少會備一些藥品。阿迪見過他們給牛打針,但不清楚具體是針對什麼病。

往年,這些牛可在兩天之內送到中國買家手裏。今年克欽獨立軍(KIA)和人民保衛軍(PDF)陸續攻下數個緬甸國防軍據守的接壤中國的城鎮和口岸,戰鬥還在繼續,運輸時長隨時在變。

這些交戰區,是從克欽邦走私活牛到中國的必經之地,也是阿迪的家鄉。眼下,他失去了家和耕地,被安置在暫未被戰爭波及的密支那國內流離失所者營地(IDPs camp)裏,走私活牛是他目前唯一的營生。

活牛運輸的風險和成本因為沿途戰鬥而倍增。有時,遇見前方交戰,車隊必須停下等候,待交戰雙方暫時熄火方繼續前行。由於等待時間太長,一些牛會在車裏餓死。同時,一路上多個武裝團體,包括緬甸軍方、傈僳族民兵、克欽獨立軍,及緬甸邊防部隊等,都可能向車隊「徵稅」。重複徵稅是緬甸走私貿易的重要特徵,因為邊境地區總是有不同的武裝勢力,走私者必須一路賄賂基層政府官員和民族地方武裝成員。

2021年12月8日,緬甸中部,一名婦女牽着牛回家。圖:AP/達志影像

另一個問題是匯率波動。這是導致許多曾經做、正在做、準備做活牛走私的緬甸邊民卻步的主要原因。

阿迪的同鄉,阿古,從小在中緬邊境長大,精通漢語,因此認識許多中國商販。他曾長期輾轉在曼德勒省、實皆省、馬圭省之間採購活牛。這三個省是緬甸主要產牛區。通過直接聯繫養牛戶,阿古可以繞過曼德勒的穆斯林中間商,以最低的價格收購。前兩年,他每週大約能送一百頭活牛到中緬邊境。

「今年六月人民幣匯率漲到很高,100元換80000多緬幣,牛價也跟着漲起來。大約8至10元一公斤。」阿古說。 「十月初,人民幣(匯率)掉下去了,100元換61000緬幣,但是牛價沒有掉下去。在緬甸做生意就是這樣,價格漲上去之後是不會再降的。」 目前,在曼德勒養牛場,活牛價格大約為每公斤13至17元人民幣。

然而,今年中國活牛價格降到了近十年最低水平。據紅星新聞在9月27日的報道,全國牛肉平均價格相比去年同一時間,下降了17.4%,現為每公斤68.31元。而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自2022年11月開始,活牛價格持續下滑,直到今年8月跌破每公斤26.86元。與阿古合作的中國買家通常聚集在雲南德宏州芒市軒崗牲畜交易市場,在那裏,9月和10月的活牛價格維持在每公斤20至24元之間。

阿古和中國買家一起算了筆賬:往年,緬甸活牛成本保持在3000元到5000元之間,中國牛價好的時候,一頭活牛可以獲得3000至5000元利潤,疫情期間中國牛價高漲時,同比利潤可以達到10000至15000元。

中國雲南省的牲畜市場上出售奶牛和水牛。攝影:Hongyu Chen

而今年面對緬甸活牛成本增長和中國牛價暴跌的雙面夾擊,活牛走私成了一筆不划算的買賣。他說:「我現在如果從曼德勒買一頭牛,約350公斤,再運到中緬邊境,成本在7000元左右。現在打仗,這個成本恐怕就更高了。然後把活牛從邊境運到市場,要看邊境管得嚴不嚴,運費在500元至1000元之間。這頭牛最後進入市場,而且健康狀況還不錯,按照現在中國的牛價,它的售價也只是在7000至8400元之間。那我們能賺的錢太少了,不值得冒那麼大的風險。所以我這一兩年都不想做牛(貿易)了。」 接受採訪時,他正在下緬甸幫中國老闆收藥材,雖然藥材也因為戰爭而滯留在中緬運輸線上,但至少不會像活牛一樣中途餓死。

「牛的話,我這一兩年都不想做了。」阿古說。

作為採購員,或中間人,阿迪不需要太擔心匯率波動、牛價高漲及沿途戰爭帶來的高成本和風險,因為這些都會算在中國買家收貨時支付的費用裏。這些費用會事先定好,他不需要投入成本,利潤主要來自與養牛戶、物流公司的討價還價,價格砍得越低,他獲利越多。最讓他擔心的是中國買家可能退貨,目前活牛運輸時間太長,不穩定因素太多。一旦退貨,他不僅賺不到錢,還必須買下所有被退回的牛,沒能力養,只能以極低價格賣出去。

當活牛被送到中緬邊境,阿迪的任務就算完成,中國買家會派人接應。不熟悉的買家要在交接時付全款,熟悉的人則可以在三四天內付清。同鄉有人遭遇過交貨之後被中國買家拖欠尾款和拉黑微信,因此,阿迪現在只和在中國的親戚合作。這位親戚拒絕了採訪,因為「這件事連鄰居都不能知道。」

活牛走私不靠契約,靠的是個人信用和關係網絡,因此非常依賴比邊境線更早存在的跨境民族親緣關係。而牛一旦過境,接下來的風險就由中國買家承擔了。

一名工人打開一輛卡車的大門,卡車上載着一頭牛,準備在泰國北部的當地市場上出售。當地商人說,許多牛都是從緬甸進口的。攝影:Nattakit Meesakul

「靠邊境,吃邊境」

一項2018年由澳洲國際農業研究中心(ACIAR)支持的中緬活牛貿易研究報告指出,在2017年以前,每年大約有 10 萬頭緬甸活牛被直接走私進入中國,同時可能有 15 萬頭緬甸活牛通過泰國、老撾和越南間接進入中國。中國動物衛生與流行病學中心的一項評估(2020)歸納了四條主要的東南亞至中國活牛走私路線:

  • 西線,活牛從印度、巴基斯坦被趕到緬甸,集中在克欽邦八莫市、密支那市等地,再人工驅趕至中緬邊境,進入中國德宏州和騰衝市;
  • 中線,活牛在緬甸曼德勒省、撣邦臘戌市集中,再轉運至撣邦北部,由人工驅趕至中緬邊境,進入中國德宏州;
  • 東線,聚集在曼德勒省、臘戌市的活牛被轉運至緬甸佤邦、撣邦第四特區邊境城鎮,再由人工驅趕至中國普洱孟連縣即西雙版納等地;
  • 中轉路線,緬甸活牛先被走私到泰國北部,在泰國集中育肥之後,再經由中老、中緬邊境進入泰國。

但走私路線在實際操作中非常靈活,是走私商販對運輸風險和成本綜合計算得出的最優解,會隨時根據不同國家的市場、政策或局勢進行調整。因此,東南亞活牛走私路線和範圍的實際情況比上述四條路線複雜得多,遍及大湄公河次區域的每一個國家。泰國、柬埔寨、老撾、越南都可以是中轉路線的一部分。

這些國家大多被中國海關總署的列為口蹄疫疫區,完全禁止活體動物進出口。2019年以前,中緬兩國曾試圖打開一個合法渠道,中國海關總署將靠近中緬邊境的貴概鎮從口蹄疫疫區名單中刪除,然而隨之而來的疫情和緬甸政變將這件事無限期地擱置了。緬甸活牛不得不繼續通過中緬邊境,或繞道泰國、老撾等地,被私運進中國市場。

2024年3月,老撾出現人類炭疽病病例後,泰國東北部廊開府和老撾萬象省邊境檢查站豎起一塊標示,禁止活體動物跨境運輸。攝影:Konlaphat Siri

老撾在2021年6月參與到這場常規化遊戲,在出口的活牛達到中國動物衛生檢查和檢疫標準的情況下,每年向中國合法出口50萬頭活牛。然而,老撾本土活牛存欄量太小,且體型和重量偏低,加上正規進出口程序所需的大量飼料、疫苗和時間成本偏高,導致老撾需要依靠泰國和緬甸的走私活牛來完成這「50萬頭」的出口指標。泰國政府也從中看到了貿易機會,最近開始與中國正式談判活牛貿易,聲稱其活牛健康和品種都在湄公地區名列前茅。

越南正在成為湄公地區最重要的牛肉消費市場之一。2022年,該國人均牛肉消費量為每年8.5公斤,是中國的兩倍,是泰國的六倍。然而,其本土存欄量僅能滿足本土市場的一半需求,越南市場上因此出現了大量路過老撾而來的泰國、緬甸活牛。當地走私者主要是散居邊境山區的苗族、儂族和台族人,他們的工作是為入境越南的活牛購買活牛原產地證書和檢疫證書,然後將這些牛混入本地市場出售,或者趕着牛在山林裏走上三四天,將它們從中越邊境運進中國。

一位在廣西中越邊境常年跑走私路線的司機證實,每年都有許多活牛被從越南拉進廣西,而當地人將這種牛稱為「泰國牛」或「雜交牛」。

「越南本身並沒有什麼牛,以前進來的越南牛隻是零零星星的。」他說,「泰國牛大量進入中越邊境是非洲豬瘟那一年,它們只是經過越南而已。」2018年,在中國豬肉市場受到非洲豬瘟病毒衝擊的同時,牛肉市場需求量大,價格飛昇,走私活牛數量也因此激增。

越南廣治省和義安省邊境線上數量衆多的小型邊檢站是泰國活牛被走私進入越南的主要路徑,在那裏,走私者與邊防警察維持着一個合作網絡,可以根據當天形勢隨時調整過境路線。入境之後,這些牛會在越南境內休息一天,然後被帶到越南北部山區,步行進中國。夜晚的深山和叢林,是最好的掩護。

越南老街省市場出售的牛。攝影:Chris Trinh

走私是中越邊民的重要收入來源,被認為這是一種「違法但不犯法」的灰色地帶,被抓住也不一定會坐牢。也有人以為「走私3年再坐牢5年也值得」,因為對一位一無所有的農民來說,走私是唯一能賺大錢的途徑。所謂「靠山吃山,靠邊境吃邊境。」

「這個行業一本萬利。越南過來的牛都很便宜,一頭只要2000-3000塊,拉到我們本地的小集市都可以賣到10000塊一頭的。」廣西邊境這位司機繼續說,「走私錢來得太容易,上癮,沒幾個人會收得了手。」

幾乎每個邊境村寨都有人參與活牛走私,分別負責路過自己村寨的運輸工作,形成了一個由熟人圈子構成的多層級、分段操作的產業鏈。嚴格的分工意味着嚴格的分贓規則,每個人都不應越界,不打聽上家和下家,送完自己的路段就拿錢走人,當別人趕牛經過時應給予方便,因為自己也可能趕牛經過別人的地界。基層守邊員、地方官員也在這個熟人圈子裏,一位參與過運輸活牛的村民說:「活牛走私,如果沒有足夠的後台和實力,如果沒有人罩着,怎麼敢做。」

活牛走私過程需要經歷「從邊境到牛場到市場」的過程。就中越邊境而言,當中國邊境有購牛需求時,越南邊民會在晚上通過林間小路將牛牽入中國境內。中國邊民選牛之後會與越南邊民殺價,現金交付。牛價通常在每頭2000-3000元之間,主要取決於牛的品相、當時的市場行情,以及雙方討價還價的能力。

即便在夜色中,買牛的人也會憑經驗快速判斷一頭牛大概的重量和健康水平。據說評估得好的人,誤差可以只有一兩斤。如果被運過境的是死牛,價格會更便宜,價格在600-700元/頭。這些牛,有的是中國邊境村民(走私者)為外地買牛商販選購的,有的是他們自己宰殺在本地市場出售。前者需要將走私牛送進有經營執照的養牛場,混進本地牛群中。當攢夠出貨數量,養牛場會請動物檢驗科的人來做檢疫,合格之後,所有牛就被打上耳牌,裝車運往外地。

越南最北部高平省與中國邊境的山區地形崎嶇,為走私牲畜提供了隱蔽的路線。攝影:Chris Trinh

走私牛在中國境內的運輸過程,最主要的風險集中在邊境線到養牛場的階段。這像一個邊境上的緩衝帶。和中越邊境的情況類似,只有當地人能走完這個緩衝帶。「因為熟悉小路,也懂得如何繞過守邊民兵的卡點。這都看各人的能力和關係了。」一位從事過活牛走私的中國邊民說。

在新冠疫情期間,他靠走私活牛小賺了一筆。「那時國內牛肉漲價,緬甸活牛貶值,從緬甸運過來一頭牛,至少可以賺一萬到一萬五(元)差價。」他僱了幾位村民,從最陡峭的山上將牛牽過境——那是修建隔離牆的工人和建材都難以企及的地方,一個人最多趕3頭牛,最低日薪200元,走兩個夜晚。繞開卡點之後,卡車會走山路將牛運到附近未被封控的市場。由於路途艱險,這種交易的高峰期只能在雨季之後。

「從邊境線到市場,這麼短的距離,中間要倒好幾手的。」這位邊民繼續說道,「牛會在養牛場被『洗白』,從養牛場到集市,就已經是正規渠道了。」每個環節的負責人都害怕牛會死在自己手上,一方面會加快趕路,一方面會多少懂一些牛病防治知識,準備諸如磺胺、地塞米松、安乃近這樣的獸藥。

但艱險的走私路是邊民們默認的最佳檢疫程序:「能從緬甸運到這裏的牛都很健康,不然根本就走不動。為了不被查到,有時候要走兩個晚上,全程翻山。如果是病牛,早就死了。」 那些在途中走斷腿的,或者病倒的牛,都會被留在山林裏。

獸醫 Le Thi Ha 在越南北部河內郊區為牛接種口蹄疫疫苗。攝影:Chris Trinh

疫病跨境傳播

近年遍及大湄公河次區域的活牛走私網絡,可能加劇了動物疾病跨境傳播的風險和爆發率。

口蹄疫(FMD)在中國有一百多年流行歷史,也是東南亞地區主要的跨境傳播動物疾病。這種傳染病傳播途徑廣,傳播速度快,毒株多樣,可以通過直接或間接接觸傳染給易感動物——有時也能傳染給人,且感染有潛伏期,不易預防。其中,惡性口蹄疫死亡率極高。 一位在中緬邊境騰衝市經營牛場的商人表示,當地牛場的日常防疫工作主要是針對口蹄疫,每當有新牛進來,都必須隔離15天,接種口蹄疫防疫針,並確保每一頭牛都有完整的免疫檔案。

而從東南亞走私到中國的牛很少經過15天疫苗接種程序,也沒有免疫記錄。但這並不代表它們不會出現在市場上。在中國與東南亞國家接壤的邊境城鎮,大型牲畜交易市場運作模式是「五天一街天」,類似農村趕集,沒有嚴格的檢疫控制。

廣西龍臨大牲畜交易市場緊鄰雲南文山和越南邊境線,每隔五天趕集,來自雲南和廣西當地的養殖戶在這裏將活牛賣給來自中國其它省份的商客。儘管越南被中國海關總署列為口蹄疫疫區,禁止進口活牛,但從越南走私而來的活牛早已與當地養殖場裏的牛混在一起。

當邊境養殖戶將活牛運到龍臨市場,需要購買30元入場票,再由買家購買50元出場票,整個交易就算完成。這個過程不需要檢查免疫檔案或動物檢疫合格證明,因此走私牛可以混在本地牛群中交易。「檢疫他們自己去處理,這裏不管。」一位市場工作人員說,「(牛)進來的時候如果看見狀態不對,比如嘴冒泡啊,我們就不會放行。而且我們的入口有消毒池,每頭牛和貨車進來都會消毒。這個市場也每五天都有兩天休市進行消毒。」他堅稱:「從我在這兒上班開始,就沒見過病牛。」

泰國,一頭牛在畜牧部登記後被貼上耳標。攝影:Nattakit Meesakul

芒市軒崗大牲畜交易市場,前身為德宏州傳統集市天龍街活牛市場,是緬甸走私活牛的主要交易場所。該市場強調所有牲畜在入場之前都「必須持有真實的檢疫證明、檢疫標誌」,以及「要有合法的票和耳標」,但一位在市場交易的村民說:「如果這裏一街殺十頭牛,那麼有三頭都是緬甸來的。集市不檢查來處,緬甸牛很容易出手。」市場裏所有牛都被打了耳標,有經驗的商人會從外表來辨別:「緬甸牛的角像竹筍,中國牛的角更勻稱。不過它們的售價都一樣。」

在這裏,有人專門購買剛完成長途跋涉的瘦牛,育肥之後再牽回市場賣;也有人買牛發往外省。 將活牛運往外地,需要到動物疫控中心開檢疫票。一位貴州買家說:「現在查得嚴,大白牛隻能在本地流通——因為它們太明顯是緬甸來的,可以在本地獸醫站開B票。其它牛要運到外地,有B票之後去市疫控中心開A票就可以了。」而這些能流通到外地的牛,也往往混着從緬甸走私而來的水牛和黃牛。

中緬邊境的養牛戶對口蹄疫並無太大擔憂, 「因為口蹄疫只感染一次,感染完了不會再次感染。所以在這裏影響不大。還有一個傳染病是布病(布魯氏菌病),主要從內蒙古、吉林傳過來,死亡率不高,但是容易導致母牛流產。」 一位養牛戶說。他認為當地政府和緝私辦打擊活牛走私,主要不是為了防止疫病跨境傳染,而是為了獲取稅收:「正規渠道運進來(中國)的牛,要收4-5%的稅,許多人搞走私,就是因為徵稅之後賺不到什麼錢。」

2022年5月和2024年8月,他的牛場曾出現牛結節疹(Lumpy skin disease, LSD),「死亡率比口蹄疫高,2022年是第一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的,但應該不是緬甸吧。來這裏的緬甸牛還沒發現過有布病或者結節病。」

這是一種典型的跨境傳染動物疫病,其病毒主要通過蚊子和蜱蟲在活牛和野生動物之間傳播。該疫病首見於2019年的中國、孟加拉國和印度,隨後迅速蔓延到整個東南亞地區。2021年,牛結節疹在東南亞多國爆發,其中泰國損失最嚴重,造成數千頭牛死亡,即平均每家養牛場損失2461美元。為此,泰國政府宣布暫停從緬甸進口活牛。同年7月,為了防止結節性疾病跨境傳播,中國暫停從老撾進口牛及相關產品。此時距中老肉內貿易正式實施不足三個月。

泰國北部省份一家當地牲畜市場,一名工作人員在檢查一頭牛。攝影:Nattakit Meesakul

然而,進口禁令並不能有效防止病毒的跨境傳播,反而會促成更大規模的活牛走私,導致更多未接種疫苗和未經檢驗的活牛跨境流動。儘管活牛走私商販和運輸團隊通常具備基礎的識別和治療牛病技巧, 但有些感染牛並不會立刻表現出症狀。 「牛可能在運輸過程中才表現出疾病跡象,」 清邁大學獸醫學院的Therdsak Yano博士表示,」在壓力、疲勞和飢餓中,它們的免疫力下降,出現症狀,並可以一路傳播病毒。」

除了東南亞普遍存在的口蹄疫、結節疹和布病,炭疽病(Anthrax)、出血性敗血症(Haemorrhagic Septicaemia, HS)和黑腿病(Black Quarter, BQ)等疾病還被世界動物衛生組織(he World Organisation for Animal Health, OIE)列為緬甸地方病。

2017年,緬甸全國民主聯盟政府將畜牧業管理機構從內政部改組到畜牧業和獸醫部(Livestock Breeding and Veterinary Department, LBVD),並規定該部門的職責為推動動物健康發展和畜牧業發展、預防和控制動物傳染病、頒發獸醫健康證書及保護動物免受虐待等。根據緬甸獸醫部主任Toe Min Tun博士在第十五屆湄公河上游口蹄疫區劃和動物運動管理工作組會議中的報告,該國目前預計注射850,000劑口蹄疫疫苗,儘管其全國範圍活牛存欄量為8,849,118頭。 更重要的是,自緬甸2021年軍事政變之後,持續三年多的經濟低迷和社會動盪,以及實皆、馬圭等主要活牛產區的頻繁戰亂,讓緬甸剛起步的動物疾病監測和控制工作戛然而止。

由於湄公河次區域各國之間動物傳染病呈現跨境傳播的特點,以及該區域各國參差不齊的疫控能力,動物防疫工作必須通過跨國跨區域合作來實現。同時,都靈世界事務研究的報告(2022)強調,緬甸應賦權畜牧業社區農戶自查動物疾病,這種自下而上的方法可能利於改善畜牧業和獸醫部在政變之後脆弱的動物疾病監測能力。

2024年8月28日,老撾佔巴塞省一家政府屬下的獸醫中心的海報,警告人們注意牛與人之間炭疽病的傳播風險,以及受感染的牛屍體安全處理方法。攝影:Chris Trinh
合法化的多重困境 一位在中緬邊境養牛場工作的獸醫稱,緬甸活牛被走私到中國至少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中國市場牛肉年均消費量呈快速增長趨勢,而本土牛群存欄量卻因城鎮化、草場退化、勞動力成本上升而停滯不前。在市場需求大、供應量低的情況下,走私活牛到中國穩賺不賠。

為了適應繼續增長的市場需求,中國政府於2014年放寬了對大洋洲、美洲國家的牛肉進口限制,並從2016年開始與緬甸政府談判肉類(包括牛肉)進口協議。

2017年10月,緬甸政府將活牛從《主要商品和服務法》列出的禁止出口商品名單中刪除,史上首次嘗試運行活牛出口。通過發放出口許可證、檢疫檢驗、徵收2%所得稅及在口岸附近增設了活牛出口隔離區等方式,緬甸政府試圖規範化、合法化面向中國、孟加拉國、泰國等地活牛出口。其中,中國是緬甸活牛出口的主要目的地,據云南畜牧業統計,2017年有超過25萬頭緬甸活牛被合法出口到中國。

按照兩國之間的活牛出口貿易協定,預備出口的緬甸活牛必須經過兩個階段才能進入中國。首先,這些牛應在有資質的養牛場隔離45天,期間接受常規體檢和接種口蹄疫疫苗及其加強針;第二個階段,接種後的活牛將被特定貨車運輸到撣邦貴概鎮的臨出口隔離站,它們將在這裏被隔離30天,接受日常臨床檢查,並被打上耳標,隨後運往中國。該隔離站位置得天獨厚,在緬甸撣邦、克欽邦之間,緊鄰中國雲南省德宏州弄島鎮,在那裏,有被稱為「中國肉牛產業航母」,「千億級肉牛產業」和 「中國第一個跨境肉牛隔離屠宰項目」的瑞麗鵬和肉牛屠宰場。

該屠宰場完工於2018年12月,從弄島海關入境的緬甸活牛將在這裏於7天之內被宰殺加工。早在2017年緬甸政府初次試行活牛出口時,該屠宰場母公司「鵬都農牧」便成為了雲南省政府在跨境動物疫病區域化管理試點區域的戰略伙伴,與德宏州和西雙版納州簽訂了投資合作協議。這一年,憑藉中國進口緬甸牛肉的唯一性牌照,「鵬都農牧」聲稱其營業收入同比增長了98.90%。同年,中國牛肉進口總量程急劇上升,從57.98萬噸上升到70萬噸,並在隨後3年達到了211.83萬噸。

2019年11月12日,緬甸曼德勒,一群牛經過一輛汽車。攝:Yvan Cohen/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鵬和屠宰場是為了中緬活牛貿易規範化合作而量身定做的。「按照我們的產能,一年可以宰殺50萬頭牛。」一位在瑞麗鵬和屠宰場工作人員說道,「這個屠宰場的任務是不讓活牛進入國內。活牛入關後會在這裏先檢測,然後宰殺,只能變成肉再出去。這裏是國家安排的,就是為了控制走私和牛病傳播。」

都靈世界事務研究的報告(2022)提到,從2018年至中緬邊境因新冠疫情封關之前,每年大約有50萬頭活牛從緬甸抵達中國。其中包括隔離75天之後入關的活牛,也包括走私活牛。該報告援引了曼德勒地區牛肉出口商協會(Mandalay Region Cattle Exporters Association, MRCEA)的估計——當時,每天有1000頭牛被合法運到中國,同時也有4000頭牛被走私到中國。

在解除出口禁令之後,活牛走私數量依然遠高於合法出口的數量,這是因為緬甸活牛出口商僅實現了短短一年的盈利。2019年,當緬甸政府開始要求養牛公司更改土地使用登記文件以獲得牲畜出口許可證時,許多商家因無法負擔許可證成本而失去了正式出口的機會。總體而言,對大多數緬甸活牛商人來說,申請出口許可證和隔離75天的成本比走私高一倍左右。一位中緬邊境地區的走私商販認為,正式入關的活牛被集中在鵬和屠宰場,「是一種不符合市場邏輯的壟斷,根本幹不過走私。」 因為中國市場對活牛需求量很大,而尚未被隔離帶和鐵絲網封鎖的邊境線,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非正式通道,牽牛過境易如反掌。另一個非正式入關途徑是邊民互市。一位弄島鎮居民說道:「那時候中緬邊境有邊民互市,緬甸人隨時都可以牽幾頭牛過來,不需要通過海關,只是農業部門偶爾進行抽樣檢驗。這些牛進來以後就和國內的牛一樣價格。」

緬甸北部,當地商販聚集在通往中國瑞麗口岸前。由於軍方與少數民族武裝團體之間的衝突不斷升級,邊境大門時常關閉。圖:DVB

不過,由於中緬邊境新冠疫情防控和2021年緬甸軍事政變及隨後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活牛走私販運,抑或合法運輸,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2020年1月18日,中緬兩國簽訂了《關於緬甸向中國出口屠宰牛檢疫衛生要求議定書》,對外宣傳「中緬跨境肉牛項目進入發展快車道」。 兩個月之後,這輛快車很快被剎住了。為了遏制新冠疫情的輸入風險,中緬邊境四個口岸全部關閉,並持續了1012天。緬甸信息部的數據顯示,2020-2021財年,緬甸動物產品出口額比上一個財年同比下降了8890萬美元。

合法出口的通道關閉之後,大約15000頭活牛被滯留在貴概和臘戌的牛場,由於等待成本過高,許多人不得不以低價出售這些牛。而彼時的中國,由於新冠疫情的影響,活牛均價維持在每公斤34元至36元。鵬和屠宰場的活牛源頭因此中斷,一位來自當地村寨的屠宰工人說:「我們大部分時間在居家隔離,不可能開工。」

受新冠疫情防控措施影響,中緬活牛走私的核心地帶之一,德宏州,經歷了累計160天的封閉管理。為了防止偷渡和走私,從2021年7月開始,中國當局沿中緬邊境線建設了長達500公里的隔離牆。同年,泰國因牛結節疹暫停向緬甸進口活牛。在這種情況下,走私重新成為緬甸活牛進入中國、泰國的唯一途徑。

2021年 2月1日,緬甸軍方發動政變引發了國內大規模抗議和新的軍事衝突。自此,除了草料、燃料漲價造成的飼養、運輸成本增高,活牛貿易還面臨武裝衝突的威脅,因為主要活牛走私路線必須經過不同武裝部隊的勢力範圍。

新冠疫情、緬甸政變對原計劃迎接緬甸活牛資源的鵬和屠宰場造成了毀滅性衝擊。起初,該屠宰場每天源源不斷地迎接從緬甸過來的裝牛卡車,外地來的牛肉、牛內臟採購商絡繹不絕,鎮上的酒店和公寓供不應求。如今這個「航母」擱淺在離城鎮五公里的山坡上,那條特意修建的雙車道馬路,連接着仍在施工的弄島高速公路,灰撲撲的,無人問津。

尋甸牛肉是原產於中國西南地區的優質黃牛品種,回族穆斯林商販在中國昆明的農貿市場出售。攝影:Chris Trinh

2023年1月8日,中國瑞麗口岸重新開關, 同年7月14日,中國海關總署解除緬甸貴概鎮部分區域口蹄疫疫情禁令,鵬和屠宰場加工緬甸活牛的業務死灰復燃,其母公司鵬都農牧對外宣稱:禁令解除「對公司的經營業績將產生積極影響」。

同樣被取消禁令的東南亞地區還有老撾南塔省勐新縣部分地區,取消時間為2021年1月20日,老撾有向中國出口50萬頭牛的配額,但其實際生產潛力比配額低很多。同年,由於牛結節疹爆發,中國很快暫停了從老撾進口活牛。

瑞麗鵬和屠宰場在2023年重新開始的業務也同樣短暫,僅三個月之後,緬甸北部10·27戰役爆發,緬甸貴概鎮、南坎等地相繼由民族地方武裝佔領,活牛貿易再度中斷。

「我們的企業唯一優勢是區位優勢,而我們的區位優勢是緬甸。」 一位鵬和屠宰場的工作人員說。望着對面緬甸南坎的山脈和燒秸稈煙霧,他補充道:「現在南坎都是民地武的地盤了,所以現在弄島一直封關。進出口貿易方面,中國只人主權國家,不可能和民地武談交易。如果說國家之間的談判是海浪,我們這種小企業是船,浪一大船就翻掉了。」

2024年8月31日,在一片「騙子」 「空手套白狼」「賴皮公司」的罵聲中,瑞麗鵬和屠宰場母公司「鵬都農牧」在深圳證券交易被強制退市,成為上海鵬欣集團旗下第一隻退市股。至於鵬和,一位弄島居民說:「老闆好像已經跑了,現在這個屠宰場是瑞麗政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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