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果嶺村天后廟,羅悅屏向天后娘娘上三炷香,深深鞠躬,眼神沉穩。不久後,這座三級歷史建築以外的範圍,大多數將會被清拆。
茶果嶺村位於香港九龍東的油塘及觀塘之間,早期為客家居民聚集之地,有400年歷史,曾以採石業、漁業為主軸,不少殖民地建築在村內取材。1940年代,大量戰後難民湧港,他們依山搭建簡易的鐵皮或木屋居所、發展工業,但因為不時引發火災,這些寮屋區常被詬病環境惡劣、危險。
最高峰時期,茶果嶺村多達三萬人居住。但自70年代起,村內不時傳出政府要拆村的消息,村民開始思量不要花錢翻新寮屋紛儲錢搬往私樓或是申請公屋。80年代,政府興建東區海底隧道時,收回大批土地。而村內火災,也使政府加快協助村民上樓,村人口逐漸減少,舊村民離開、新租客和尋求便宜單位的新移民搬入。至今正式開始清拆,留下的村民更是寥寥無幾。

人稱為「扭計叔」的羅悅屏是舊村民之一,他在村內出生,人生和村緊密扣連。茶果嶺村的四大姓家族包括邱、黃、鄧及羅氏,73歲的羅悅屏在這裡成長,在這裡變老——直至2019年,時任特首林鄭月娥正式宣布要拆毀發展三條城中村——茶果嶺村、牛池灣村和竹園聯合村。去年7月,茶果嶺村開始第一期清拆工程,目前清拆期限延長至今年底。
對這條重建在即的城中村,村民有不同的告別式。有人繼續與街坊開會、留守;有人分批移植十數年種下的植物;有村民第一次做演員,把自己的記憶變成社區劇場。同時間,也有人仍然為安置問題而苦惱中。
家正被逐漸清拆,扭計叔希望在這裡留守最後。「起碼一磚一瓦, 人情美好,有什麼事大家可以親自做。現在你說要拆村,我覺得很不捨得。」他說。

麒麟守護神
天后誕當日,16隻麒麟獅頭身披五彩鱗甲,被安放在福德祠旁。那是每年均會訂製的麒麟裝扮,一直由茶果嶺麒麟隊保存。隊長扭計叔大汗淋漓,他剛帶隊舞麒麟,小心翼翼把麒麟獅頭放好,他身形瘦削,眼神仍閃鑠着一種精靈。
甫坐下,扭計叔便滔滔不絕地講解每一個麒麟的花紋和細節。麒麟頭上有鯉魚,象徵年年有餘;蝴蝶、八卦、麒麟吐玉書,祝願村民步步高升。麒麟頭的眼眉和耳朵均藏有機關可郁動,舞麒麟時眉飛色舞、耳聽八方。
麒麟於300多年前流傳到香港,是客家傳說中的吉祥瑞獸,集龍頭、鹿身、馬蹄、牛尾、狼額於一身,村民相信它會守護茶果嶺村,保佑漁夫出海平安。每逢節慶,麒麟隊均會表演;天后誕時,麒麟隊會前往天后宮進行拜祭與表演。
扭計叔說麒麟正氣,愛生物,茹素,「連一隻螞蟻都不會踩死。」
10歲時,扭計叔在旁觀看村民舞麒麟的英姿,已覺得非常醒目。其後村內學校四山公立小學舉行校慶,老師找同學參與舞獅表演,他便拜師學藝。「因為當年表演都是老人家,沒有後生出來,所以我就站出來了。」

從此,扭計叔和麒麟的緣份從未間斷。他小時「百厭」,經常打架,所以被稱「扭計叔」,但舞麒麟訓練他紀律和專注力,要心無雜念。
他的格言是要像麒麟一樣保持正氣。「生活環境就好像一張紙,染好便好、染壞便壞。我的做法是不要害人。」他說。
茶果嶺村在40年代開始湧進難民,這也包括扭計叔的父母,他們在大陸出生,來港定居,扭計叔在七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村以前曾經是有名的高嶺土礦場,盛產高嶺土,即是可製造瓷器的白泥。扭計叔的母親當年除了照顧孩子外,還要在礦場打工,擔泥、洗泥以養家;爸爸則偶爾當賭檔「撈家」。
那時候的茶果嶺村,幫派以暴力解決問題的情況很常見。也許是麒麟庇護,常打架的扭計叔沒有加入幫派。他小時候多病,家人把他契給天后娘娘,望祂保佑扭計叔健康。及後他身體逐漸強壯起來,自此便很服天后,提醒自己不要學壞。
「我不喜歡加入(幫派)、不喜歡做壞人,因為劇集中的壞人都好像石堅一樣,好快死㗎嘛。」扭計叔笑說。
若說麒麟是村的守護神,為人類排難開運,扭計叔成年後,便是慢慢用自己的方式延續村文化、守護村民權益。他於1993年共同創辦麒麟隊、擔任隊長,一邊兼顧正職及家庭。
「希望不要失傳,因為是師傅教落的東西。」他說。

1970年代,見及茶果嶺村多次大火,扭計叔和街坊自發成立防火隊,夾錢買滅火器;又組織義工隊,到街坊住所更換殘舊喉管,擔當吃力不討好的義工。其後,他更參與村公所事務、參選區議員等。1993年,茶果嶺村發生水浸,街坊失去證件、相片等,扭計叔和幾位居民自發成立茶果嶺村關注組,幫街坊解決問題。村內衛生環境不佳,他們又成功爭取建設一棟現代公廁。
「最緊要唔好怕蝕底。蝕底就無人搞的了。」扭計叔說。
直到近年面對拆村,要爭取的事更難了。
按政府計劃,茶果嶺村的原址將發展以公營房屋為主的新社區,連同牛池灣村和竹園聯合村,三個項目將由2029年起分階段提供約8700個公營房屋單位。後者的部分住戶已陸續遷出,至於茶果嶺村,因為約四分一土地屬私人擁有,政府稱會提供安置計劃幫助村民過渡。
得知正式拆村消息的扭計叔非常不捨得,又覺得要拆也沒辦法,發聲也沒用。但很快,他又動身去為街坊做事。關注組一直就安置事宜和街坊及政府開會、寫信給立法會議員、舉橫額請示政府等。扭計叔和地政總署開會,談保留麒麟隊會址;又和房委會、房署開會及寫信,反映街坊難以負擔1萬元一尺的400呎房協私人單位。
扭計叔認為,是街坊的力量才可造就改變。「靠我一人的力量不行,有群眾的力量才可以做到每一件事情。」他說。

村的說書人
4月,茶果嶺村的空地正在上演村故事劇場,六旬的珍姐七情上面地演出。其中一幕講述一名母親在工廠弄傷手指需要入院,村民阿姨急急前往她居所,把緊急消息告知她一對子女,並暫時照顧他們,直至該名媽媽出院。之後她又講述另一個故事:茶果嶺村曾經發生數次火災,多次都是因為煲湯出事,火災波及鄰居,煙霧彌漫……
這些故事大部分都是珍姐在茶果嶺村的親身經歷。「如果自己沒有講出(這些故事),沒有其他人講到、或者會知。」她說。
炎熱又多蚊的一天,珍姐邀請記者前往她家做訪問。她從茶果嶺道沿路的一棵樹摘下白蘭花,放在家中飯桌上,為屋子帶來隱隱花香。
以前珍姐一家七兄弟姊妹,住在現今茶果嶺道公廁的位置,那裡當時還是海邊。當年的屋子像大澳的棚屋,屋子底部有四條木柱扎根海裡,門外有甲板。天熱時,珍姐和兄弟姊妹會在甲板放帆布床、尼龍床,在外面吹著晚風入睡。

在已經消失的海邊,她曾經在端午節看著龍船「合義龍」,被街坊從沙灘直接推送進大海。這艘逾60年歷史、20米長的龍舟「合義龍」,曾是每年村民在端午節的重要伙伴,龍舟下海,就是向天后娘娘祈求風調雨順、漁獲豐收。
對恪守客家傳統的村民來說,天后信仰是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成年後,珍姐的哥哥曾在花炮會中向天后娘娘求女,並約定會供奉3000隻紅雞蛋。結果,嫂子誕下女兒,一家人立刻幫忙還神,答謝天神保佑。
「我們染雞蛋染到手軟。但無得唔做的,始終你答應了天后娘娘。」珍姐說,染紅雞蛋的鍋至今還放置在廚房,她不捨得丟掉。縱然不是客家人,珍姐也因為融入村內客家文化而信天后。「只要你信,便會應驗。」她說。
茶果嶺村寮屋區往往給人不衛生、老鼠橫行的刻板印象,「但我們從小到大在這裡住的,當你在一個環境已經習慣了,你都不覺得是什麼。」村裡生活叫她最難忘的是村民的深厚感情。中秋節,街坊經過他們家聊天、賞月,分享月餅。孩童時期生活簡單,村民在冰室前的大笪地一起喝紅豆冰,已經玩得好開心。

成家立室後,珍姐和丈夫由茶果嶺村搬到屯門定居。1997年金融風暴時,珍姐家人生意不順,輾轉於2000年又搬回村。她從小已經聽說茶果嶺村會被清拆的消息,因此政府正式宣佈時,她不感意外。「順其自然,到時先算。」結果,珍姐一住便是25年。
如果可以選擇,她想留下。珍姐現在和一對孫子女及先生同住,房屋是老舊建築,通往房間及天台的樓梯由木板砌成,加上前業主僭建的部份,空間較為闊落。每逢過時過節,她的兄弟姊妹就在這裡吃飯,最少十幾人。
對於發展,珍姐認為討論沒有意義。「我們一般小市民,政府說怎樣你就要依循它去做的。難道你可以反對嗎? 我們都沒有什麼能力去反對它。」
縱然沒有反對,珍姐還是去參與劇場、接受訪問,以自己的方式和茶果嶺村說再見。今年,許多記者走入茶果嶺村採訪,珍姐周一到周六都需做清潔工作,以僅有的休息日出席劇場排練,又接受訪問。珍姐說參與劇場首先是為自己,「起碼我自己也有一個懷緬。」她笑指,很多村民住村多年,都不曾聽說村的歷史故事。

「可以做到的,就自己去做。最重要是我們有一個安居之所就可以了。」珍姐說。
珍姐說接受了政府的決定,認為最重要是「有得揀」,選擇心儀的社區安置上樓。上樓以後,她覺得建立鄰舍街坊社群相對村內會較難。「以前不鎖門的,有些屋都不介意打開門, 一有生面口的人走進村來我們就知道。」即使在後期的茶果嶺村,很多舊居民已撤出,加入不太認識的新住戶,珍姐還是認得他們,會點頭打招呼。
但情懷過後,始終「有得住」最緊要。
茶果嶺園丁
天后廟之外,在茶果嶺村的聖馬可堂是另一個不會被清拆的建築。
在教堂旁邊的走廊,整齊地放置了一排植物盆栽,盆栽內的薄荷葉、玫瑰,龍脷葉、四季桔,香氣滿溢。後面的角落則擺滿了一盤盤蕃薯苗、珍珠菜。

這些都是由郭志雲——一位神秘低調的街坊,自發當社區園丁種植的。
在一個烏雲密佈又潮濕的五月下午,郭志雲穿戴水靴、額角滴汗,坐在聖馬可堂旁,用膠兜細緻地沖洗兒子最喜愛吃的蕃薯葉。他年逾古稀,皮膚黝黑,說話輕聲慢語。他和太太及兩位子女同住在茶果嶺繁華街的一個單位,以前從事三行工作,現在半退休。
十五年前,郭志雲看中茶果嶺村租金相對便宜,從觀塘搬進村內。進村不久,他便開始種植物,作為精神寄託。他主要打理茶果嶺村已有的植物,有時亦會帶新種子回來種植。
若有街坊想吃他種的菜,他一律送贈,堅持不收費。訪問前一天有位太太經過花園,說喜歡他種的艾草,他隨即把艾草剪下,給她拿去洗澡、驅風。
「喜歡我的盆栽可以整盤拿走……多人種更好。」他爽脆道。
他對植物的用心,吸引到聖馬可堂的負責人注意。由於聖馬可堂是茶果嶺村可保留的少數建築之一,負責人遂提議他不如在堂區花園裡面種植。職員後來更邀請他到堂內聚餐,「我炒了一碟蒜蓉炒珍珠菜帶去,他們整碟吃得光光的。」他笑言。
郭志雲帶我們在小花園遊走一圈。「你看,這裡本來雜草橫生,都是我修剪好。」郭先生彎下腰,端詳大閘旁乾淨的石罅隙,頗為自豪地說。
不過,並不是每棵植物都可以存留下來繼續生長。眼前的一些盆栽植物,原本是郭志雲在村內的另一塊田地種植的。這兩塊田最先由兩位茶果嶺居民打理,他們均年事已高,數年前發現郭志雲對種植獨有的熱情後,便放手交給他打理。
「我在他旁邊種花,看見花草很漂亮,他說不如你去種吧。我用一手抽兩桶水上去澆,他看畢,全部(地)給了我種。」郭志雲說。自此,他風雨不改,每天打理兩塊田以及十棵木瓜樹,將田地變成茶果嶺村的社區花園。

現在,兩塊田因為拆村工程均已被圍封,目測還剩下三、四棵樹,結了綠色的果實,旁邊放有他的農具。這天,一名戴着工程帽的工作人員略帶警惕地走近,簡短詢問是否地政署人士,後便走開。郭志雲指,兩塊田地應該不屬私人土地,政府收地無可厚非,就兩塊田地向他賠償4000元。
他邊叼著煙,邊俯身俐落地摘下珍珠菜,包好一大紮,小心翼翼放在一個環保袋遞給記者。「拿回去嚐嚐,試試味道如何。」語畢,他又背誦起煲湯食譜。
郭志雲說自己在中國大陸長大,經歷過軍隊訓練,生活清貧刻苦。他沒有那麼看重清拆的得失,「從小到現在,這麼大年紀有什麼沒有見過,所以這些東西很看得開。」他說時面不改容。
「我們這種人,能拿起,能放低。」他說。
把種植多年的植物移至聖馬可堂旁邊的盆栽,可算是他對茶果嶺村的告別式。「這些我最滿足,我已經拉(保留)了一大部分。」 他抹了抹汗,目光不離腳下的心肝寶貝。
郭志雲未有打算結束他的園丁生涯。他多年前申請了公屋,今年終於可以在附近的藍田區上樓。選擇就近的單位,其中一個原因是方便每周回村,打理聖馬可堂花園。

寮屋:暫准的存在
入村數次,茶果嶺村的寮屋已陸續被圍封,貼上承包商及政府物業的告示;街道亦有規劃痕跡。
曾有民意調查反映,有一半村民想走,一半想留,部分村民則要求「原村安置」。現在,受訪的街坊均表示接受安置;有部份老街坊指希望留守最後一刻。有街坊關心村內貓;有士多、冰室老闆堅持繼續運作,昔日的店舖證書、殖民時期的收據、報章訪問等,至今仍貼在牆上。
目前,茶果嶺村的收地安置尚在進行。地政總署回覆指,截至2025年8月底,在930個受影響住戶中,已完成處理逾八成半的資格審核工作。當中440住戶已上樓或被獲特惠津貼;約130戶已獲確認初步合資格,尚待進一步審批。

其餘有230戶不符合安置補償資格,原因包括在港擁有住宅物業、為現有公屋租戶、不符合最低居住年期規定等。署方指,正積極處理餘下約70宗申請,尚待有關住戶提交齊備的文件;另約60個住戶仍未配合署方進行資格審核。
在這場拆遷中,並不是每個人都順利「有得住」。這關係到寮屋在香港的角色——舒緩房屋供應不足,但位於「灰色地帶」的臨時搭建物。
二戰前,勞工在船塢或礦場等就業地點附近搭建寮屋,作為租金低廉的臨時居所。其後,大量難民湧入香港,寮屋人口一度佔全港四分之一。直至1982年政府為寮屋進行登記,已登記寮屋獲「暫准」存在,政府也認定茶果嶺村連同牛池灣村、竹園聯合村為九龍東三個寮屋區。
但由於政府當年旨在逐漸拆除寮屋,刻意不提供設施及公用服務,居民生活水平往往比其他其他類型房屋低。隨著時間推移,香港寸金尺土、公屋輪候時間亦長﹐寮屋亦成為新移民及低收入家庭一種廉價房屋的選擇。
在茶果嶺,有人住在一間寮屋十數年,怎料獲地政告知寮屋從未登記,不符合安置資格,一般將獲得僅萬多至幾萬港元的搬遷津貼;有住了多年、雙親持雙程證的中學生在清拆期限後一天才滿十八歲,或未符合資格上樓。有街坊表示,希望政府可以酌情處理訴求,別讓他們「瞓街」;亦有人指,地政人員解說不足。

69歲的三哥,十多歲時搬入茶果嶺村,輾轉搬出又回來,從此以村為家,買屋定居。他在村內經營回收場生意,又和茶果嶺村關注組一同跟進安置事宜。居住茶果嶺村逾20年以上的他,據官方政策,毋須入息審查便可獲派公屋,但他目前無法獲得安置。
早前,三哥被告知獲派「過渡性房屋」,他當時認為這意味著幾年後需再度搬遷,自己「已幾十歲, 不想搬幾次」,其後與職員通電時,告知不希望被派的公屋是「過渡性」。三哥指,當時職員沒有進一步解釋何謂「過渡性房屋」,只是確認三哥放棄該房屋。後來經過社工解釋,他才了解「過渡性房屋」仍是公屋單位,待啟德新屋邨建成後,他可選擇搬往啟德或留在原區。
8月7日,三哥收到地政文件,確認他「無意接受」在安置前暫時租住房協或房委會的租住單位作過渡安排,「個案已經終結,無法獲得任何安置或補償。」
三哥指,寮屋補償政策及用語複雜,要理解是吃力的,但在誤解當前,地政人員通話時沒有即場解說;有區議員和社工嘗試為他與地政溝通交涉,釐清三哥接受公屋單位安排,目前尚未受理。
就算齊備資格審核的文件,街坊也遇上不少困難。由於村內曾經發生大火,有村民擔心影響收信,往往在官方文件上填寫親戚地址為自己住址。不少人因為缺乏多年地址證明作為安置文件,需要重新補領入境處文件。
目前,三哥把個案投訴到申訴專員公署。「其實我們每一個市民都有苦處,你有沒有體諒他的苦處?」三哥苦笑。「我們覺得政府現在那個硬性規定,是完全沒有什麼商量餘地。」

各自的告別式
今年中三的 Yanna,在茶果嶺村戲劇排練中認識了珍姐,聽她說村裡的故事,「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茶果嶺村以前真的有賣茶果,有點顛覆了我本身的印象。」她側側頭說。
她五歲時搬進茶果嶺村,和父母及唐貓「蛋撻」同住,是茶果嶺村新一代的年輕居民。「我搬過來後,覺得這裡好像有點荒廢,沒什麼人知道,又比較清靜,但是原來以前是這麼熱鬧的。」
Yanna 給人印象斯文淡定,說話聲音小聲而成熟。Yanna 一家住在郭志雲田地對出的一所鐵皮屋,爸爸其後改裝屋子,安裝冷氣、設置通風天窗、以及專為小貓「蛋撻」而設的貓門,方便牠自由出入。縱是鐵皮屋,也逐漸有了家的形狀。
在村裡居住,她的家與大自然非常接近,一出家門便能看到郭先生的田地、以及後山凌亂又迷人的翠綠景色。她偶爾會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享受城中村獨有的風景。
「以前我們家外種了百香果樹,最茂盛時,棵樹沿著鐵網一直爬,大概橫跨三四個鐵網。樹上面會結百香果,有遊客以為是野生,會摘一兩個走。」她覺得茶果嶺村很寧靜,街坊之間很友善、親密,以前會跟小朋友一起跑過橫街小巷。

但過了十年,到拆村一刻,她才發覺自己不認識從前的茶果嶺村,不知道原來四山學校以前那麼熱鬧。
Yanna 從小習慣了幾年就搬一次家的頻率,搬進茶果嶺村時亦已經聽說會拆村。對她來說,「家」就是一家人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飯。「可能不關環境事,反而是家裡的生活和人,即是習慣的生活模式、和家人齊齊整整是比較重要的。」她說。
之後,她會和家人上樓,搬入啟德公屋。在舊家,她可以擁有一間自己的睡房,但新居比起舊居的空間更要窄細,她的床不能搬過去。但她最不捨得的是「蛋撻」的木造櫃子。櫃子是爸爸親手製造,有貓抓板和窩子,因為面積較大,不能保留。搬屋後,「蛋撻」會搬往 Yanna 的哥哥家。
縱然對拆村有心理準備,但要面對時不免難受。訪問於搬屋前一天進行,Yanna 還未收拾要搬家的東西,「想明天才搞,想到就很煩。」她皺眉說。她想在這個家能住多久就多久,一方面是在這裡上學比較熟路,另一方面是,「想逃避現實,因為也不想搬。但你改變不了現實,所以盡量可以留多久就留。」她說。
Yanna 明白發展是必須,但認為有些建築,如四山學校,挺有歷史及保留價值。

「可能住在別處的居民會覺得,這些地方比較古老,跟不上城市(發展),或者會影響市容;為了整個城市,這些(發展)是必須的;你要配合整個節奏來走的。建屋都合理,但情意上會覺得有點殘忍。」
拆村提案拍板後,Yanna 不時在村內拍照,為這裡留紀錄。離開前,她會在村內再走一次,盡量記著每個細節。「慢慢行的話,可能要行一個鐘左右。」她說。
茶果嶺村終須成為過去。「(茶果嶺村)是人生的其中一段旅程,是一段很難忘的回憶。」她說。
拆村工程已經維時一年多,扭計叔直言「好累」。他周一至六都要上班,難得周日休假,還不忘傳送村內黑雨水浸情況的相片給記者。
5月,村內唯一的四山小學傳來突發被清拆的消息。舊生和街坊一直爭取保留學校,但學校未被列入歷史建築評級,其獨特外型屬摩登流線型建築風格,在香港同類型建築中相對較罕見。四山小學同屆同學設立 WhatsApp 群組,召集其他舊生在學校前唱校歌,扭計叔有空便響應。
「從第一屆到現在四十多屆,每一個同學都有感情的。」他說。

8月中,珍姐和她教導的社交舞舊生,在街坊常稱謂「海天」的空地燒烤。這是她離開茶果嶺村前最想完成的告別派對,大家拍照留念,開懷大笑。以往,她每年至少一次在海天舉辦燒烤派對,這是自疫情後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之後要去酒樓聚腳,形式、意義不再一樣。」她說。
珍姐的孫子剛中學畢業,當晚攜同朋友一起參加。孫子自4歲起已在茶果嶺村與珍姐同住,拆村後,珍姐將遷至紅磡,孫子則將搬往油塘和父母同住。距離遠了,一個月見一次可能已算奢侈。
珍姐坦然面對。「都應該放手。」她說。
評論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