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朱剛勇,這是我第26次參加『石頭湯』計畫。在這裏,我可以吃到每個月最好的一餐。」
穿過台北街頭熱鬧的龍山寺商圈、南機場夜市,拐個彎,沿着陰暗走廊往地底鑽,映入眼簾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這裏是萬華區曾經繁華一時、現已荒廢多年的忠恕市場。以市場為中心點,呈放射狀比鄰而居的,多數是座標位置被設定在「社會底層」的一群人。
今年成立第3年的人生百味,由七年級生(編按:指民國七十年之後出生者,也就是在大陸所的稱「八零後」)朱剛勇(本名朱冠蓁)、阿德(本名巫彥德)與張書懷發起。他們關心在路上撿資源回收的阿公阿嬤、無家可歸的街友、坐在繁華鬧區街頭兜售口香糖的人,試着將同情心轉換成具體的力量,延續社會大眾對弱勢族群的支持。
回想起「人生百味」成軍初期,朱剛勇說,當時她參與318學運,看到靜坐現場明明有許多發不完的物資與剩食,一名流浪街友想要上前領取,卻遭到年輕學生制止。這樣的畫面令朱剛勇感到衝擊,並開始反思:為什麼學運現場聚集大批想讓社會更好的人們,卻拒絕幫助街友?為什麼社會明明有許多「被浪費的食物」,也有不少「被遺忘的人」,卻不能讓多餘的資源,有效地傳遞到弱勢身上?
於是,朱剛勇自行聯絡街友團體,將學運現場剩餘的食物送到龍山寺發放。她坦承,自己過去也曾和多數人一樣,走在路上看見街友,腦中不免聯想到喝酒鬧事;看到賣口香糖的身障人士,總懷疑他們是否為詐騙集團?透過食物拉近彼此距離,第一次的接觸讓她發現,街友並非外界想像中可怕,這樣微小的行動在她心中激起漣漪,暗自決定要開始創造改變。
石頭湯計畫=請街友吃飯
2014年,朱剛勇與夥伴成立一個小團體「人生百味」,開始嘗試各種實驗。今年5月,他們選在南機場的廢棄市場落腳,每月舉辦一次「石頭湯計畫」,向網友募集家中不要的食材,集結志工巧手煮成各種料理後,直送台北車站發放給街友。每週則固定有一次「南機拌飯」活動,與社區內住戶共煮共食。
「石頭湯」的故事在不同的國家版本不同,但核心情節都差不多:三名又餓又累的士兵來到一個村莊,起初沒有人願意給他們點吃的,於是他們靈機一動,以煮「石頭湯」為名,號召村民帶來各種食材煮進湯裏,最後成就了全村的一場盛宴。
個性爽朗、說起話來簡潔明快的朱剛勇直言,「石頭湯計畫」其實就是請街友吃飯這麼簡單,是一件「我可以、你也可以」輕易做到的舉動。但「石頭湯計畫」又不想只是單純的請街友吃飯,從募集食材、與志工分享理念到街頭發放熱食,人生百味關注全球食物過剩問題、公平貿易發展,也關心人們如何落入弱勢狀態。
在台灣,平均每人每年製造96公斤廚餘,全台一天所製造出的廚餘量,相當於70座101大樓體積。本身是工程師的另名成員張書懷指出,多數人或許認為,廚餘產生原因來自於吃剩下的食物,事實上65%廚餘來自於廚師備料時沒用完的食材,僅有30%才是吃剩下的料理。過多的廚餘產生大量的甲烷,成為了造成地球暖化的溫室氣體。
因此人生百味團隊募集民眾家中即將過期的食材、餐廳裏當日沒用光的材料、傳統市場裏賣相不好的蔬果,除了讓街友能有一餐溫飽外,更希望透過「石頭湯計畫」喚醒更多人思考,如何用行動降低對於食物的浪費,串連起被浪費的食物與被遺忘的人。
石頭湯就像一場「停不下來的活動」,每次約可穩定募集到約100人份左右的餐點,寫下都市「剩食傳說」……人生百味希望扮演媒介角色,讓人們就像拌飯一樣拌在一起。
第1次的「石頭湯計畫」,三人抱持着忐忑心情,不料卻在網絡上引發迴響,募集了玉米、萵苣、瓠瓜、黑木耳等大量食材,熬煮成相對容易入口的雜炊粥。朱剛勇笑說,因為食材多到用不完,因而產生第2次「石頭湯計畫」,沒想到第2次募來的食材更多,之後石頭湯就像一場「停不下來的活動」,每次約可穩定募集到約100人份左右的餐點,寫下都市「剩食傳說」。
讓朱剛勇感到振奮的,是來自曾經擔任過石頭湯志工們的分享,有的人因此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周邊發起類似計畫;有的人開始在親友聚餐後打包剩食,送往街頭分享給街友;還有人把愛物惜物理念拓展到食物之外,舉辦廢物派對,交換家中用不到的二手物。
她強調,人生百味從來都沒想過要去做什麼偉大的事情,而是希望做一件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從生活周遭開啟的改變。
盛夏7月午後,端傳媒來到隱身於萬華鬧區一隅的人生百味基地。五層樓口字梯型建築地下室空間,雖不見早年忠恕市場榮景,卻聚集着一群來自各地,透過網絡集結在此地,準備各展長才的志工們。他們彼此互不認識,有關心流浪動物的阿姨、有在台北求學的大學生、甚至也有本身是街友的阿伯,在簡陋的廚房空間裏頭,合力煮出100人份的晚餐。
朱剛勇回憶,和許多新來乍到的人一樣,對於這棟獨特、封閉又自成一格的生活圈感到驚奇,這裏的居民多半經濟弱勢、隔代教養,默默的在城市裏頭找尋生存空間。雖然市場已經荒廢多年,居民們的熱情依舊。如賣雞的陳伯伯總是搶着要贊助雞肉、小朋友則爭相跟在哥哥姊姊們身邊當小幫手、居民們自發性地協助清洗碗盤,甚至大顯身手展露驚人廚藝。
朱剛勇形容,人生百味南機場基地就好比周星馳電影《功夫》中的場景,看似平凡無奇的居民,個個卻大有來頭身懷絕技。她更相信共享的精神,早就深植在這些居民身上,人生百味希望扮演媒介角色,讓人們就像拌飯一樣拌在一起。
改變街賣者的人生柑仔店
「我是一名街友,但是我不可怕,」45年次的街友徐伯伯,用一貫的開場白對着眾人自我介紹。平常流浪在台北車站周邊,以街頭為家的他,農曆尾牙首次接觸到人生百味辦桌。因為覺得這群年輕人挺有意思,讓他事後透過社會局聯繫上對方,平常除了販售人生百味提供的街賣品外,閒暇之餘則擔任石頭湯志工。
扛着20公斤重的瓦斯、與其他志工們打成一片,徐伯伯語帶靦腆坦承,自己只要賺到錢,一有空就會想要手癢花光。抱持着「有事情可以做就不會亂花」想法,讓他從依賴社會扶助的人,每個月至少能有一次機會,搖身成回饋社會的人。
徐伯伯口中「人生百味提供的街賣品」,來自另一項計畫「人生柑仔店」。朱剛勇解釋,「石頭湯計畫」讓他們接觸各式各樣的街友,發現許多人並非完全遊手好閒等待他人施捨,他們有的四處打零工、有的則在街頭販賣口香糖、面紙、玉蘭花。
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訪調發現,多數願意掏錢購買街賣商品的民眾,並非真心需要這些東西。明明知道可以在其他地方買到更便宜的口香糖或面紙,但是基於對街賣者的同情,讓人們寧可買貴也不覺可惜。或是明明眼前坐着兩位街賣者,販售的商品價格都差不多,人們習慣把錢交給看起來比較可憐的那一方。
然而人生百味團隊認為,建立在同情心上的街賣市場需要被翻轉,否則將隨着時間逐漸冷感,最終淪為贖罪券般。唯有真正同理街賣者的感受,才能讓每一次的消費產生意義,替理想中的世界投下一票。
朱剛勇以自身經驗舉例,走在台北市東區街頭,蹲坐在路邊的街賣者,對比光鮮亮麗的人們,總讓她產生巨大矛盾感。為了讓自己不那麼冷血,人們編織出有關街賣者的傳言:他們背後有着詐騙集團操控、等下就會被賓士車載走。
「但這就是真實世界的樣貌嗎?」為了找尋心中的答案,她開始嘗試與街賣者攀談,正如同剛開始接觸路邊街友般,原本擔心對方很可怕,殊不知對方比你還要害怕。朱剛勇笑說,或許是因為行走街頭常吃悶虧,多數街賣者把她當成直銷或詐騙而拒於千里,只有少數願意分享街賣經驗。
人生百味因緣際會能與聶永真合作,鎖定在街頭相對普遍的商品口香糖改造,結果市場反應相當熱烈,正式開賣前就吸引不少訂單湧入……有了街頭泡泡糖熱銷作為動力,下一步人生百味團隊正着手計畫改造另一項常見街賣品玉蘭花。
跌跌撞撞中,人生百味開始替街賣者設計徽章、背心與旗幟,並陸續推出各式各樣有機農產加工品、公平貿易商品,讓街賣者批發後回到街頭販售。今年更找來新銳設計師聶永真,替街賣者設計街頭泡泡糖。一包台幣50元(約12港幣/1.5美元)的口香糖,除了幫助街賣者得到半數金額作為收入外,購買者也同時得到其餘地方買不到的聶永真包裝泡泡糖。
朱剛勇坦承,人生柑仔店初期銷量並不好,街賣者短期間內也不太知道如何推銷口香糖、面紙、玉蘭花以外的商品,彼此摸索過程中,人生百味因緣際會能與聶永真合作,鎖定在街頭相對普遍的商品口香糖改造,結果市場反應相當熱烈,正式開賣前就吸引不少訂單湧入。
石頭湯志工們忙着切菜炒菜,料理今晚的主菜「蒼蠅頭刈包」,空氣中逐漸濃郁的食物香氣,吸引社區居民也忍不出探頭觀看,詢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身兼人生百味志工與街賣者的徐伯伯忙裏偷閒走出廚房,擦了一下額頭汗水,得意洋洋地說:「我最高紀錄一個月賣出300件人生柑仔店商品,常常有人主動找我拍照。」他更分享街賣祕訣:早上街頭通勤族雖多,但因為要趕時間上班上課,不太有機會停下腳步,傍晚時分或假日擺攤,比較能夠吸引人潮購買。
人生百味成員巫彥德統計,目前長期配合的街賣者,每個月收入從台幣2千元到2萬元(約485至4850港幣/63至630美元)不等,其中又以口香糖接受度最高。小農產品在街賣市場中雖然表現不亮眼,但團隊認為,小農行銷通路有限,是值得關注的社會議題,需要透過示範產生衝撞。
有了街頭泡泡糖熱銷作為動力,下一步人生百味團隊正着手計畫改造另一項常見街賣品玉蘭花,希望將玉蘭花升級成香氛片,既能延續玉蘭花在街賣市場不敗地位,也能提升玉蘭花價值。
「我們的夢想沒有很大,但每一件都是你我皆能做到的事,不需要花很多錢,更不需很厲害的能力。」在朱剛勇眼裏,人生百味緩慢前進,微小卻又堅定的撼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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