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瘂弦:吟唱華人流離命運,擱筆半世紀依然一代宗師

「人不過孤獨生存⋯⋯接受最壞的生活。我喜歡傾聽一切的崩潰之聲,連同我自己也在內的崩潰之聲。」
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圖片來源:目宿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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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大多數偏藍的「黨國作家」不同,瘂弦成熟時期的詩不但沒有明顯的反共意識形態投射,甚至會採用隱晦的手法批判白色恐怖時代的壓抑不安。

⋯⋯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甚麽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2024年10月11日,92歲的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離世。雖然離世前已是台灣最老的詩人之一,但其實先生已擱筆多年,也有60年未發表新作——詩集裡寫作時間最「晚近」的一首,還是作於1964年9月的《焚寄T.H.》,為紀念另一位也是渡海來台的現代派詩人覃子豪。

字雖舊墨,但今日讀來依然有如新作的震撼,這是瘂弦詩的魅力——正如台灣經典詩人楊牧說的:「瘂弦也是另創新意的詩人之一!瘂弦的詩前後所表現的是不同面貌而又一致的文學。」

由軍旅而入文藝,由創作到編輯,由大陸渡台、再去加拿大,瘂弦的一生雖然波瀾不驚,沒有周夢蝶、管管等台灣更年長詩人那般戲劇性,但也是二戰後華人命運的一種縮影。而與大多數偏藍的「黨國作家」不同,瘂弦成熟時期的詩不但沒有明顯的反共意識形態投射,甚至會採用隱晦的手法批判白色恐怖時代的壓抑不安。

在文學史意義上,這十年來,周夢蝶、洛夫、管管、瘂弦這幾名最重要的外省流台詩人的相繼去世,也彷彿意味著台灣詩和五四文學傳統之牽連、也是與中華民國歷史的延續的離散,也即意味著在台灣「中華民國現代詩史」的漸漸結束,此後只剩下「台灣詩」。這是歷史的冷峭結語,無情,但也提醒我們眷念和感激前者。

因為詩史可以斷代,詩不需要斷代,詩延續著,像瘂弦詩中的那條河。

瘂弦,1932年出生於河南南陽,本名王慶麟,1949年於湖南加入中華民國國軍,並隨國府南遷台灣。1953年入軍方復興崗學院影劇系學習表演,開始努力寫詩。畢業後工作於左營軍中廣播電台,與同為外省來台的軍旅詩人張默、洛夫創立創世紀詩社,發行《創世紀》詩刊。詩歌代表作有《深淵》、《如歌的行板》、《鹽》、《紅玉米》等,1959年出版詩集《苦苓林的一夜》,其後多種詩集如《深淵》、《瘂弦詩抄》、《瘂弦詩集》、《弦外之音》等,影響台港現代詩甚廣。

1962年任教於復興崗學院,1966年以少校軍銜退伍,赴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訪問兩年;回國後任《幼獅文藝》主編。1967年再度赴美,獲威斯康辛大學東亞研究碩士。次年起任《聯合報》副刊主編達21年。退休後移居溫哥華,2012年獲第二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關於他的紀錄片《如歌的行版》2014年由目宿媒體公司出品。

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圖片來源:目宿媒體

從遺民到逸民

這遺民之悲,不願直面失去故鄉之現實,但瘂弦卻不甘於此,他要從中拔腳飛躍而出,反諷之、俾倪之、審判之、訣別之,這才是他徹底成為現代詩一代宗師的關鍵。

瘂弦自高小時期寫下自己第一首詩《冬日》:「狂風呼呼,砭肌刺骨;一切凋零,草木乾枯。」似乎就已意識了1940年代民國命運的暮冬之色,亦奠定了他日後作為遺民或流亡者寫作的底色。到了1949年,剛剛來台的王慶麟隨軍駐台南成功大學,新兵們想家,鬧營的、自殺的都有,據說詩人想家則拉二胡,常嗚咽不成調——這就是他筆名「瘂弦」的來歷。

這個二胡的嘶啞,一如後來其詩《乞丐》裡的「蓮花落」之淒美,是瘂弦詩中所有嘹亮的吉他聲都掩蓋不了的,是屬於遺民的黍離之音——如荀子謂「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後能去之也」。這遺民之悲,不願直面失去故鄉之現實,但瘂弦卻不甘於此,他要從中拔腳飛躍而出,反諷之、俾倪之、審判之、訣別之,這才是他徹底成為現代詩一代宗師的關鍵。

我們已經開了船。在黃銅色的

朽或不朽的太陽下,

在根本沒有所謂天使的風中,

海,藍給它自己看。

——《出發》

這樣的訣別詞也是開新天地的宣言,此後瘂弦從音樂上遠赴安達露西亞,承傳戴望舒未能承的洛爾加(Federico Lorca)弗拉明戈愛與死之舞;又從英語詩人奧登(W.H.Auden)和法語詩人凡爾哈倫(Émile Verhaeren)處發揚了對時代的冷嘲,及對時代巨輪下芸芸眾生的同情。

令人驚艷的,還有他擅於調侃公式套話的幽默語調——「我等或將不致太輝煌亦未可知」、「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之類;以及更顯著的角色扮演的能力。他詩中的民謠音樂性與自嘲式的戲謔性相融合,在同代人的大歷史中鉤畫出了別有異趣的個人傳統。

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圖片來源:目宿媒體

不合時宜者、畸零人、被遺棄者

一個詩人五六十年不寫詩,竟還被讀者視為大詩人緬懷,因有其不可超越處:強大的共情、常新的修辭、哀感頑豔的樂感,固然是才華所在;而他對一代華人流離不可復返的命運的總結,更常常準確得可怕。

和意象主義詩人龐德(Ezra Pound)一脈的面具理論不一樣,當瘂弦書寫一個大歷史裡的小人物(如「側面」系列),他發揚的是全身心代入後者的共情力,而不是純粹借他人之苦難,澆自己之塊壘。

瘂弦曾於軍中大學影劇系學習表演,他極有表演天分,擅於扮演「國父」孫中山,曾獲中華民國全國話劇最佳男演員獎。當他把對表演的領悟放到詩裡,偏偏關注書寫不合時宜者、畸零人、被遺棄者的戲劇詩。

繼而,他把這種戲劇性的發現,發送到自己其他的詩篇中,許多詩從童話、囈語出發,卻抵達殘酷的境地,這又是瘂弦詩的魅力之所在:他讓你邊痛邊歌,邊凝視邊鏡中自顧,妝描著一張皮埃羅的臉,一時間不知道哭好笑好。

一個詩人五、六十年不寫詩,竟還被讀者視為大詩人緬懷,因為他有其不可超越的地方:上述強大的共情、常新的修辭、哀感頑豔的樂感,固然是他的才華所在;而他對一代華人流離不可復返的命運的總結,常常準確得可怕,彷彿有神「降大任於斯人」,同時折磨著他說出。

有時候在黃昏

膽小的天使撲翅逡巡

但他們的嫩手終為電纜折斷

在煙囪與煙囪之間

猶在中國的芙蓉花外

獨個兒吹着口哨,打着領帶

一邊想在我的老家鄉

該有隻狐立在草坡上

——《芝加哥》

這裡出現的「天使」不只屬於西方,而是和那故土的狐仙一樣備受現代的戕害。作為遺民,他之惦念中國的世界主義,和別的世界主義者如詩人曼德爾斯塔姆、作家波赫士(博爾赫斯)有異同,但中國沒有耶穌和天使,始終令他耿耿於懷。

一如我們從他早期詩裡為人津津樂道的異國情調,能感受到引誘與隔絕的雙面性,我們也能從他的故國情調感受這種雙面性——流寓民國台灣的懷鄉者,絕不會從中得到鄉愁文學所提供的意淫般的慰安;未來的文學革命者,又困惱於他對故國的牽絆。

及後,「他這時期寫的詩也融合了野荸薺時期和深淵時期的甜蜜和冷肅,這就是他的《夜曲》、《庭院》、《如歌的行板》、《下午》等短詩。」楊牧如是推崇瘂弦「從感覺出發」這一輯詩。

當其時乃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白色恐怖未了,冷戰方酣,死亡的意象在詩中此起彼伏,詭異又強調著其常見:

輝煌不起來的我等笑著發愁

在電桿木下死著

昨天的一些

未完工的死

——《下午》

或是

當草與草從此地出發去佔領遠處的那座墳場

死人們從不東張西望

——《一般之歌》

乃至於

噫,日子的回聲!何其可怖

他的腳在我腦漿中拔出⋯⋯

可見遺民始終不能變成逸民,瘂弦一度看似嬉笑怒罵的逃逸,最後抵達的依舊是時代如屍衣的慘白。

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圖片來源:目宿媒體

河的意義

那渴望釘十字架而不得、「瘦得跟耶穌一樣」的人,才是後後尼采時代、上世紀下半葉這一代人不那麼現代主義的實況。他也會想起歷史的播弄,自己是怎樣難忍徵兵營牛肉的誘惑而在1949從軍⋯⋯

現在我們可以說說那條河了。

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來自《如歌的行板》著名的結尾,那條「河」與「觀音」和「罌粟」三個意象,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地並置於此,毒品與救贖之神?此處意涵成為漢語現代詩最為眾說紛紜的謎語之一——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解讀,詩人也沒有提供過一個正確答案。

我曾在一篇名為《深淵,或一條河的意義:瘂弦》的文章中如此解讀:「『罌粟』之於『觀音』,兩者的依存關係與世俗之所想恰恰相反,沒有『罌粟』在,『觀音』也失去意義了。沒有上個世紀下半葉普遍的淪落,形而上的救贖也不可能在詩中發生。」

——更進一步想,因為「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得以禱告;因為「罌粟」在罌粟的田裡,「觀音」得以垂目——這就是瘂弦的慈悲之處。

而兩者之間,也許「河」才是詩人要選擇成為的事體——你倒映遠處形而上的「觀音」,也澆灌近處世俗的「罌粟」。而且,你得不斷流、不斷流,越過一條「河」想成為深淵的慾望,像瘂弦,越過整個二戰後一代人類對虛無的默認。

具體到瘂弦他們寫作最盛時的20世紀50、60年代,這虛無由戰爭的餘燼與慾望的墮落組成,尤其在介乎西方「民主燈塔」和東方帝國遺址的台灣,如幽靈飄蕩。關於兩者,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上校》

以及

你的髮是非洲剛果地方

一條可怖的支流

你的臂有一種磁場般的執拗

你的眼如腐葉,你的血沒有衣裳

——《倫敦》

但是瘂弦接下來有更偉大的自我反詰:蕎麥田是會戰地,和平時期的罌粟田又何嘗不是?那條「被目為」的河,與剛果的河又有什麼關係?剛果河為什麼又出現在名作《深淵》的結尾,成為瘂弦詩的如謎公案之一?

這種種疑問,皆是現代詩交給讀者琢磨的,琢磨的過程,就是認識自身在時代的困境的過程。

不過這些都已完成了

人民已倦於守望。而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

草之建設。在死的營營聲中

甚至——

已無需天使

寫於1962年的《戰時》和寫於1963年的《紀念T.H.》裡的「一輛汽車馳過   一個賣鈴蘭的叫喊/並無天使」,是基督徒詩人瘂弦對基督教式的救贖在詩中的最後拒絕,也是冷戰時代一個個人主義者對冷戰的清醒反思。而這個覺悟始於書寫舊中國的《鹽》裡面那些絕對無情的、「嬉笑著把雪搖給」渴望一把鹽的北方貧婦「二嬤嬤」的天使;或者在二戰的那不勒斯,「在重磅燒夷彈的/火焰樹的尖梢⋯⋯驚呼而且/飛起」的天使,絕望無分古今中外。

天使如此,那麼耶穌呢?「就是耶穌這老頭子也沒話可說了」(《水手羅曼斯》);「跣足的耶穌穿過濃霧/去典當他唯一的血袍」(《倫敦》)⋯⋯耶穌如此,那麼上帝呢?「當地球使一片美洲的天空看見/一朵小小的中國菊/讀着從省城送來的新聞紙/頓覺上帝好久沒有到過這裏了」(《早晨》)「隨便選一種危險給上帝吧/要是碰巧你醒在錯誤的夜間」(《下午》),無論早晨下午還是夜間,上帝都是缺席的,這當然是後尼采時代、上世紀上半葉那一批批現代主義者的基本認識。

你得越過一條「河」想成為深淵的慾望,越過整個二戰後一代人類對虛無的默認。這虛無由戰爭的餘燼與慾望的墮落組成,尤其在介乎西方「民主燈塔」和東方帝國遺址的台灣,如幽靈飄蕩。

但之於瘂弦,還有更痛徹心扉的一問,來自不再寫詩的他。從紀錄片《如歌的行板》可見,瘂弦愛妻橋橋之逝,他因先入院而錯過最後一面,他遂問道:「神把我支開是什麼意思?」——耶穌在十字架上也問過類似的話。

彼時瘂弦也許想起了他在唯一的詩集裡安置的序詩《剖》,裡面那個渴望釘十字架而不得的「瘦得跟耶穌一樣」的人,這才是後後尼采時代、上世紀下半葉這一代人,不那麼現代主義的實況。

他也會想起歷史的播弄,他是怎樣難忍徵兵營牛肉的誘惑而在1949年從軍——他說:「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四日,是永不忘記的斷腸日」,日後他的父親作為鄉村小知識分子死於青海勞改營、他的母親臨終遺言是告訴獨子她是想他想死的⋯⋯瘂弦直到1990年代,台灣解嚴後還鄉才得知這一切,他說「這是多殘忍的隔絕,人類史上沒有過如此無情的隔絕。」

不是神缺席了,觀音一直在遠遠的山上,只是人被支開了,從此支離破碎。

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圖片來源:目宿媒體

豔情與歷史

據瘂弦說名字靈感來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但是「苦苓林」唸起來,就像台語的「可憐人」,當也是一個在地人給一個外省作家的靈感。

那麼我們可以問嗎——瘂弦的哪些詩屬於「罌粟」代表的世俗逸樂、哪些屬於「觀音」代表的形而上救贖?或者可怕的、也可愛的真相是:「罌粟」和「觀音」乃為一體?

「床邊的顧盼竟險阻如許」(《獻給馬蒂斯》)這樣的詩句一方面道出瘂弦面對「罌粟」和「觀音」時的困頓,但也提示了他會以更為綺麗的手法去解構歷史的途徑,比如說:豔情詩。

瘂弦的豔情並不像晚唐和兩宋的豔情那麼旖旎繾綣,他有其獨特的苦澀,就像他這類詩的代表作《苦苓林的一夜》標題自帶的苦味。也許他並不是要解構歷史,而是以他流經罌粟田而流連不忍去的河流,重新灌溉歷史,我們就以這首我私下極愛的詩來看看:

苦苓林的一夜

小母親,燃這些茴香草吧

小母親,把你的血給我吧

讓我也做一個夜晚的你

當露珠在窗口嘶喊

耶穌便看不見我們

我就用頭髮

蓋着,蓋着你底裸體

像衣裳,使你不再受苦

且也嫉妒着

且也喃喃着

——關於別的草兒

當黃昏星乍現

滋生在街燈下

   阻攔行人的

喧呶的草兒

那種危險的感覺

就是帶刈草機也不要去的

那種感覺的危險

就這樣

在雙枕的山岬間

猶似兩隻曬涼的海獸

讓靈魂在舌尖上

纏着,絞着,黏着

以毒液使彼此死亡

  (等天亮了,我們便再也聽不到房東太太的樓梯響⋯⋯)

然後就走,順着河

用鴨舌帽把耳環遮起

像一個弟弟

帶我去看潮,看花

然後再走,順着河

越過這夜,這星

這黑色的美

越過這床單

床單原是我們底國

小母親,把我的名字給你吧

小母親,把你的名字給我吧

「小母親」這一特殊的呼喚,應來自戴望舒一首較冷門的左翼傾向詩作《我們的小母親》,在瘂弦的挪用中,配合上下文的語境帶有了情色的意味。但這又是非常慈悲的情色,「耶穌看不見的我們」,意味著我們要出離「殉難/救贖」的二元迴圈;耶穌看見我們的話,我們就要被他拯救——但我們無罪,不需要拯救。而「以毒液使彼此死亡」這一段,竟是「相濡以沫」的變奏,最後詩人在絕望中生成一個未來的幻象,兩個天涯淪落人交換名字而平等,不願意相忘於江湖。

這並不只是一首私密的豔情詩。瘂弦的第一本詩集,即題名《苦苓林的一夜》(1959年9月由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可見他對這首詩的重視。據瘂弦說名字靈感來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但是「苦苓林」唸起來,就像台語的「可憐人」,當也是一個在地人給一個外省作家的靈感。「苦苓林」是台北衛戌區戰略重地林口公西一帶的一個古稱,1950、60年代台灣「同溫層」軍旅作家所屬的軍隊,多是林口心戰總隊,「苦苓林」這個詩意的名字必令詩人作家們印象深刻。

關鍵是,公西作為軍隊駐地,還有戲院酒吧等娛樂場所——「床單原是我們底國」,瘂弦結尾才道出的這句詩,一方面是對已經迷失的「國家」的解構——隨著中華民國在國際上漸漸失去認受性,來台國軍也感到迷惘;一方面又是對罌粟田一般的苦苓林/可憐人的憐憫。在這首詩裡,「罌粟」與「觀音」相遇了,相融合在一個「小母親」的身上。我們對這小母親肅然起敬,也對珍重這小母親的詩人肅然起敬。

台灣詩人瘂弦(1932-2024)。圖片來源:目宿媒體

深淵終結處的雪橇

「沒有什麼比一個失敗的人生,更像一首詩的。」

「人不過孤獨生存,在一個上帝已死的世界沒有任何價值。人愈知自己就變得愈壞,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接受最壞的生活。我喜歡傾聽一切的崩潰之聲,連同我自己也在內的崩潰之聲。」

十年前,瘂弦在紀錄片《如歌的行板》最後說的這番話,就像一首詩,他的絕唱之詩。越過前兩句的存在主義,我更看到的是後一句裡面隱藏著的那個堅忍、敬業的詩人,令我想起卡夫卡那句「任何一個人,當你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那麼就用一隻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這是一個饑餓藝術家式的覺悟。

瘂弦說:「晚年的心情非常地複雜,有一次我對女兒說:『爸爸一生的文學和人生,都失敗了。』我女兒說:『沒有什麼比一個失敗的人生,更像一首詩的。』」我猜想瘂弦對與文學感覺失敗,來自於他對詩的極高要求——他說:

「一首詩,我常常作着它本身原本無法承載的容量。要說出生存期間的一切,世界的終極學,愛與死,追求與幻滅,生命的全部悸動、焦慮、空洞和悲哀。總之,要鯨吞一切的感覺的錯綜性和複雜性,如此貪多,如此無法集中一個焦點,這個企圖,便成為《深淵》這首詩。」

我第一次看紀錄片時,一時恍惚,把最後一句聽成了:「這個企圖,便成為了深淵。」因為我曾經就《深淵》一詩說過:「每一條河流都有成為深淵的黑暗潛意識,這也是詩人的野心。」

所幸,在《深淵》的結尾處,詩人依然慈悲地給出了拯救: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雪橇與剛果河的風馬牛不相及,並不只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遊戲(好比說洛特雷阿蒙的著名比喻:缝纫机与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這裡面包含了詩人的任性傲氣——我的高遠是超乎世俗之所需的,雪橇在剛果河的無用一如詩在現實中的無用——這是我年輕時的領悟。但現在我要再加上一點:這輛雪橇提前來到這裡,是因為它飛越了許多深淵,在這裡停下是為了佇候下一輪冰河時期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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