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林佳的認知裏，這渡海小輪是在不存在的航線上前進着。國際金融中心竟然不在他的視野裏，就算近年在海岸邊新落成的建築，他一幢也沒看見。找不到。林佳只覺得自己的肺部仍殘存着阿根廷胡伊伊省西北山區日出前的清涼空氣，而撲面卻是潮濕的南風。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就算這是夢境，大概也是關於時光倒流的夢。
林佳想到報紙。不遠處的男人就在看報，他悄悄移去男人身後，伸頭就能看見報頭上的日期。二零一三年十月十三日。今天。林佳錯愕得來不及反應去看報紙上的新聞標題，與此同時，傳來熟悉的碰撞與搖晃，渡輪泊岸。林佳回過神來，男人已收起報紙，離座而去。
黃昏夕照中，林佳隨人潮登岸。不存在的天星碼頭。在晴朗的日子裏，這是一天裏最適合搭乘小輪的時刻，當然那是指中環碼頭仍未被拆遷的時日。不知何故，消失的時光成為現實。林佳忽然心血來潮，回頭去看身後，抬頭就見牆上的新奇士橙。上世紀的廣告，那橙仍在咧咀笑，有點褪色。林佳想，我明明走進記憶裏去，為什麼卻是二零一三年的十月十三日……？
我甚至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他們讓我看過你的照片，我幾乎以為已經認識了你。
2 電話那頭的女子告訴林佳，她一直都住在林佳心目中的舊居。她說，你是林佳？哦，我知道你，房子的主人跟我提起過你，不，是常常說起，你是他們唯一的話題。我甚至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他們讓我看過你的照片，我幾乎以為已經認識了你。房子的主人已經不在。去了哪裏？死了。我一直住在這兒。我已經想不起來我何時開始住在這兒。是的，沒錯，這裏是皇后大道東十一號二樓，這是你的舊居沒錯，可是這裏沒被拆掉。這幢房子好好的，為什麼要把它拆掉？房子當然一直都在，你來看呀，不就一清二楚了？
林佳要去探視已被拆卸的舊居，他想，除了深吸一口氣，起碼也得找些什麼填進肚子裏，暮色四合中，他可是連早餐也未吃。
3 林佳找到一間找換店，將口袋裏能翻出來的披索都兌成港幣，最後他得到二百三十四元。
二百三十四元要在中環吃一頓晚餐，其實選擇不多，林佳偏偏要挑酒店的咖啡室。就是三個月前，他再次遇上騰芳的地方。
他穿過行人隧道，酒店就在出口的右邊。奇怪的是，星期日的傍晚，周遭卻不見菲藉外傭的蹤影。他往前行，打算經過名店推開玻璃門走進酒店登上二樓，竟發現咖啡廳就在酒店大樓地面的轉角處。
——也就是它過去所在的位置。
小餐廳的營業額與名店的租金當然無法相提並論，但那些看與被看的風景就一去不返了。
曾經，這轉角的位置，走過的人都會忍不住朝落地玻璃裏的咖啡廳瞧一下，裏面的人也在恣意打量走過的人。當這擁有落地玻璃的咖啡廳被替換成一間名店，小餐廳的營業額與名店的租金當然無法相提並論，但那些看與被看的風景就一去不返了。然而，如今，咖啡廳仍在它十年前的位置上；若無其事，別來無恙。
林佳走進咖啡室，侍應招呼他，一貫的有禮而冷淡，他堅持坐在能看見大鏡子的位置，無人能體會他的激動。
大鏡子傾斜懸吊在牆上，像畫，框裏倒照着咖啡廳裏的好男好女，燈影流光，閃亮的日子。
現在鏡裏就只見林佳。客人稀疏，半個廳裏就只林佳這一桌坐了人。林佳看着鏡中的自己，惘惘想不出什麼。
4 林佳原以為他口袋裏的錢在這咖啡廳裏只夠點一杯咖啡和一客多士，甚至不可以添飲咖啡。
菜單仍然精緻，只是，價錢竟比十年前還要低很多很多。林佳點了沙律和湯，雖然發現口袋裏的錢夠他吃一塊肉眼扒，畢竟這只是他的早餐。他慢嚥細嚼，重新享受這個地方，時間的流動彷彿漸漸變得緩慢，麵包又熱又脆，捲牛油仍放在小銀碟裏，最後當然還喝了咖啡。
抬頭就見拔地而起的中銀大廈，戰地廢墟似地失去了它的玻璃幕牆，一個個黑色破洞，只低層有些用木板擋住。
5 林佳沿着皇后大道中前行，走到分叉路前，發現那景觀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這裏現在是一幢外牆上有兩個很大的「Ｈ」字的酒店。林佳走過去才想起，這位置原應該是長江中心。
林佳走着走着，不敢回頭。來到坡路前的紅綠燈，平日停在這裏，總會碰見若干剛乘過纜車的遊客，今夜路上就只林佳一個。林佳續往前走，漸漸生出一股走在荒野中的惶然，抬頭就見拔地而起的中銀大廈，戰地廢墟似地失去了它的玻璃幕牆，一個個黑色破洞，只低層有些用木板擋住。
風呼嘯而過。
偶爾一部電車駛過，車內的燈光也是黯淡的。
林佳這才發現，整個地方像失去了部份的光源，暗沉着，而且出奇的靜，靜得有點迷幻。
6 林佳站在舊居對街，遠遠打量他以為只存在於腦海中的建築物。那些小露台跟他記憶中的一樣——三樓長年吊着一尾尺長鹹魚，魚嘴緊咬着細蔴繩，在風中搖來晃去。四樓長年晾着一件白汗衫，早曬乾了卻沒人收起，漸漸從白色變成灰色。五樓種在盆裏的簕杜鵑居然長成樹的茂盛與蓬勃。那些暗黃的燈光都沒變改，老房子使用舊式燈泡的緣故。林佳定睛看二樓，露台上晾着一幅彩色拼布百衲被，林佳認得，這不是爸媽的，也不是自己的，大廳天花的光管沒亮着，只內室着了燈，沒看見人影。
林佳想，我的記憶並沒有變成定格，他們悄悄生長變化……。
林佳登樓，樓梯轉角位置比從前乾淨，也沒有殘留的貓尿膻味。
7 大門打開的時候，林佳希望阿虎在門後探頭出來喵他。
在門後打量他的是短髮少女，似曾相識，林佳不禁詫異，但少女對他上門卻表現淡定，只說了一句，你來了。她將林佳迎進房子裏，指點給他睡覺的位置和食物及日常用品的所在，一切都準備妥當，就像她早於接到林佳來電之前，已知道他的出現。
少女給林佳一張被子，就是林佳在樓下抬頭看露台時看見的彩色拼布百衲被。
少女說，我們這邊跟你們那一邊很不一樣，你慢慢適應，首先你得知道，我們早睡早起。
——這邊。那一邊。
少女很快就把房子裏的燈都關掉，林佳只得在沙發上躺下。
漆黑中，林佳很快就弄明白為什麼會對短髮少女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她的樣子，就像某本他看過的漫畫裏的女主角，只是他想來想去都記不起來是那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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