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世界城市規劃變了藝術規劃,大家不約而同的挑戰「牛頓定律」,建築師加入「反地心吸力」大行動,摩天大樓像「巴別塔」般,齊齊走向天空。香港的「國際貿易中心(ICC)」也強化這種城市飛上太空、垂直移動生長的高空發展形態。曾幾何時,發展商想把ICC裝扮成地標天標,結果是,它的建築差不多是全球最高最醜陋的東西;更不幸的是,藝術工作者也愛以藝術攀附瓊樓玉宇,聯想到天空城下萬人仰望,藝術廣獲世界認同。
ICC的現代建築外觀和文化硬件扯不上關係
近年藝術持份者以創新的文化符號,為這商廈外牆塗脂抹扮,進行文化易容。晚間的 VR「垂直影像」,配合將來「橫向發展」的西九,似是而非地把「商業香港」,轉換、虛構為國際「文化大都會」。維港兩岸燈火、霧霾四起之時,這種似真還假的感覺猶為強烈。瞬間香港有了新的媒體狀況,有了新的空間狀況,有了新的城市狀況;界定城市本質的基數似在互動轉變中。今天,香港文化狀況是和高空遊雲、地下浮沙一樣,只是浮光掠影。艺博會中国政治藝術明星的作品在眾多「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的合約下,躍上全球地標;高高在上,皇帝新衣,可以自我短暫炫耀,既離地又可以沒有論點,不過背後政治觀念有多少人知道。不過這些天空作品視覺效果是那麼鬆郁霧,內容意念不清,難得市民大眾又樂於接納這些專業選擇。
公共空間的想像變成意識形態、權力爭逐的假設。空間就是政治,文化意識和政治意識變得不能隨便分割。
這些在維港大型聲光匯演「幻彩詠香江」節目上寄生、飽受其它光藝術同場干擾蹂躪的所謂「公共藝術」,和市民的關係視覺上就這麼近、理解上就那麼遠。作品沒有諦造公眾論壇,相反,它們提供短暫的視覺消費。很多人說 Open Sky Project 目前只是奇觀式娛樂,除非有了新狀況,否則它是協助旅發局為全球旅客提供的夜宵而已。
香港近日出現書局文化人被失蹤事件、六四紀念館受被停館事件、大學被撤換副校長事件⋯⋯五六月這裏的氣氛本來己不太好,到中國領導人訪港,維港兩岸的公共空間更加「著緊」起來,原本看似自主中性的媒體或公共空間更加人為作業,任何公衆行為也可能被誤讀、解讀為兩極政治;藝術創作、論述、策展等藝術行為,甚至些微風吹草動也可以被釋譯為政治宣示。公共空間的想像變成意識形態、權力爭逐的假設。ICC Open Sky 數碼大屏幕,可以被閱讀為全球最高、影響力照耀港九、甚至直達紫禁之顛、中南海領導人的政治掛幡。空間就是政治,文化意識和政治意識變得不能隨便分割。
斷片叫停
都市實驗文化研究人黃宇軒及林志輝在香港藝術發展局(藝發局)第五屆大型公共藝術媒體展「感頻共振」節目中,以作品《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六十秒的朋友》,以影像提示人與人之間的新關係,最後的六十秒的影像更展示一個有別過年過節的「生活方式倒數」;作品反思的是香港前程、公共空間、公共藝術和公共媒體的一種關係,無疑為 ICC Open Sky Project 呈現了新的狀況。
但當另一組手法接近的觀念新作《倒數機2016》的創作政治動機在電台揭櫫後,策展人 Caroline Ha Thue 在接觸藝術家,進行平等溝通之前,便認為作品題目和觀念「已違反當初與藝術家和局方之間的協議,並危及業界在公共空間展示藝術的可能性」。她和香港藝術發展局一委員,在未獲藝發局大會及相關委員會授權前,在5月22日晚粗暴地大刀一揮,以藝發局名義單方面向公眾社會終止《從》作品在 ICC 的播映。這事件手法讓我想起幾十年前《輪流𨍭》電視商業節目被殘暴腰斬的事件;更不幸的是,這文化藝術項目至今仍未安排在其它文化場地繼續播出。
ICC 建築大樓、Human Vibration 計劃、藝發局的積極參與,在霧貍下交錯聚集了公眾的焦點,《從》作品也在媒體報導下,轉換變為受到藝術審查封殺、現實「不存在」的,輾轉在網上重現,「存在」為新維港奇觀;外邊空間的政治元素搬進了作品,成為新的內容、新的語境;本來少為人談論的作品,在社交媒體及電子傳媒報導後,發酵發水成為香港自「新人事件」、「維園女皇淋紅油事件」之後,跑贏其它藝術事件、藝術觀念指數暴增的政治頭條。
空間政治建構完整空間意義
藝發局在5月10日曾出聲明支持言論自由,但在事件背後,它有沒有積極地營運一個多元化、不危及業界在公共空間展示各類型藝術品、呈現完整意義、表達創意的各種新媒體平臺?事實上,它5月22日的聲明像為了「一棵樹(ICC)」——這全球最高的新媒體公共展覽空間,而失掉了「整個森林」,即文化界及商界對藝發局/民間藝術專業在處理公共藝術間題上的整體信任。
但在事件背後,藝發局有沒有積極地營運一個多元化、不危及業界在公共空間展示各類型藝術品、呈現完整意義、表達創意的各種新媒體平臺?
筆者擔任藝發局顧問多年,藝發局也是第一次「在沒有壓力下」(據鮑委員6月30日個人回應)對藝發局自主委約的項目進行自我審查、腰斬、封殺、收口(藝發局之後再無補充聲名)⋯⋯也反映該局當下已經自我放棄捍衛藝術自由的法定功能。筆者估計,未來公共空間的政治審查將更加嚴謹。如果公共空間的完整意義建基在它對內容載體的包容性和多元性——即公共空間可以有自主能力、包容滲雜各種不同的文化和政治信息;從這方向來說,香港的公共空間將來在剪刀陰影下還可否建立完整的意義嗎?試想生活脫離政治,藝術的意義又是否完整?
創作是藝術家有機、完整的生長過程
中大何慶基六月一日在《瑞》的網文《藝術抗爭也需顧及團隊》中,認為「展覽並不只是藝術工作者的活動,當中涉及一個團隊內不少成員,應給予每個持份者專業上的尊重。」藝術工作者當然要尊重其它持份者的感受和想法,但他們不是在踢足球,不是「一隊球員」。 藝術家首要考慮的是作品如何能夠表達自己,或者創作計劃如何延伸自己的一些創作概念,以及探討作品間「完整」的邏輯關係和脈絡發展;至於作品能否進入策展人的理念框架,是否和藝術節、藝術比賽的其它作品有觀念、空間、美學上的對話、互補、抗爭或其它關係,而藝術展覽機制、教育、宣傳工作的配合,甚至主流社會、建制和其它創作以外的政治、道德、宗教方面等因素和想法,很多時藝術家更有完全迥異的視角和立場。
作品就是挑戰城市的尺度標準,藝術家就是要那麼忠於自己「完整」的理念。藝術教育的一個目的就是讓社會理解如何以開放的心靈接受或探索藝術家和藝術、烏托邦理念和異托邦思考,哪管社會其它團隊、球員隊友和藝術家之間對事物有什麼天地分別的看法。調整後的藝術平台也是藝術家自發的、或藝術家和其它平等的持份者、策展人溝通後,互動協調、優化後的成果。
新公共空間的狀況
清風皓月,數碼化下的公共空間景觀一片和諧詳和。這裏有文化空間,有建築空間,但沒有政治空間;有議會政治,有媒體政治,但沒有空間政治。
即使各持份者還聲嘶力歇地嚷着支持作品表達的自由,這事件還是彰顯出政治情景激進轉變下香港公共空間的狀況:商業及文化建制對政治植入藝術、空間政治嵌入爭論性的議題,還是以大局為重的「零容忍」;雨傘前後的公共空間、文創活動模式,還是沒有多大轉化:公共空間沒有公民基礎,它是體制、小眾策展人、文化行政人、資源既得者的權力空間;政治評論不能踏上藝術平臺,媒體宣示不能滲透政治語境,公共空間不能有公共討論、公共參與、公共⋯⋯香港這亞洲世界城市,數碼普普顯像邂逅商業之後,文化轉化商業大都會的長久戰,今日便輸了一仗。
清風皓月,數碼化下的公共空間景觀一片和諧詳和。這裏有文化空間,有建築空間,但沒有政治空間;有議會政治,有媒體政治,但沒有空間政治。
ICC的外牆固然不是什麼政治舞台,但作為一個中介的藝術平台,展示的藝術不但未能超然於政治,而且服膺於政治。藝術不是一個中介的舞台,在制度和空間政治下,只是公共空間的表面或人工植披,城市深層次的還是商業土壤。商業土壤開發的公共空間既然是零政治,藝術生態自然是等於零(=0)。
(林漢堅,國際雙年展藝評人及歷任西九M+規劃委員、藝發局藝術教育委員會主席、香港文化博物館公共藝術委員會委員及六四紀念館創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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