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坚:论“2047倒数”撤展,公共空间=0政治?

原本看似自主中性的媒体或公共空间更加人为作业,任何公众行为也可能被误读、解读为两极政治?
艺发局撤展黄宇轩和林志辉作品《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六十秒的朋友》。
香港2047 香港 政治 风物

近代世界城市规划变了艺术规划,大家不约而同的挑战“牛顿定律”,建筑师加入“反地心吸力”大行动,摩天大楼像“巴别塔”般,齐齐走向天空。香港的“国际贸易中心(ICC)”也强化这种城市飞上太空丶垂直移动生长的高空发展形态。曾几何时,发展商想把ICC装扮成地标天标,结果是,它的建筑差不多是全球最高最丑陋的东西;更不幸的是,艺术工作者也爱以艺术攀附琼楼玉宇,联想到天空城下万人仰望,艺术广获世界认同。

ICC的现代建筑外观和文化硬件扯不上关系

近年艺术持份者以创新的文化符号,为这商厦外墙涂脂抹扮,进行文化易容。晚间的 VR“垂直影像”,配合将来“横向发展”的西九,似是而非地把“商业香港”,转换丶虚构为国际“文化大都会”。维港两岸灯火丶雾霾四起之时,这种似真还假的感觉犹为强烈。瞬间香港有了新的媒体状况,有了新的空间状况,有了新的城市状况;界定城市本质的基数似在互动转变中。今天,香港文化状况是和高空游云丶地下浮沙一样,只是浮光掠影。艺博会中国政治艺术明星的作品在众多“不可以这样”丶“不可以那样”的合约下,跃上全球地标;高高在上,皇帝新衣,可以自我短暂炫耀,既离地又可以没有论点,不过背後政治观念有多少人知道。不过这些天空作品视觉效果是那麽松郁雾,内容意念不清,难得市民大众又乐於接纳这些专业选择。

公共空间的想像变成意识形态丶权力争逐的假设。空间就是政治,文化意识和政治意识变得不能随便分割。

这些在维港大型声光汇演“幻彩咏香江”节目上寄生丶饱受其它光艺术同场干扰蹂躏的所谓“公共艺术”,和市民的关系视觉上就这麽近丶理解上就那麽远。作品没有谛造公众论坛,相反,它们提供短暂的视觉消费。很多人说 Open Sky Project 目前只是奇观式娱乐,除非有了新状况,否则它是协助旅发局为全球旅客提供的夜宵而已。

香港近日出现书局文化人被失踪事件丶六四纪念馆受被停馆事件丶大学被撤换副校长事件⋯⋯五六月这里的气氛本来己不太好,到中国领导人访港,维港两岸的公共空间更加“着紧”起来,原本看似自主中性的媒体或公共空间更加人为作业,任何公衆行为也可能被误读丶解读为两极政治;艺术创作丶论述丶策展等艺术行为,甚至些微风吹草动也可以被释译为政治宣示。公共空间的想像变成意识形态丶权力争逐的假设。ICC Open Sky 数码大屏幕,可以被阅读为全球最高丶影响力照耀港九丶甚至直达紫禁之颠丶中南海领导人的政治挂幡。空间就是政治,文化意识和政治意识变得不能随便分割。

断片叫停

都市实验文化研究人黄宇轩及林志辉在香港艺术发展局(艺发局)第五届大型公共艺术媒体展“感频共振”节目中,以作品《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六十秒的朋友》,以影像提示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最後的六十秒的影像更展示一个有别过年过节的“生活方式倒数”;作品反思的是香港前程丶公共空间丶公共艺术和公共媒体的一种关系,无疑为 ICC Open Sky Project 呈现了新的状况。

但当另一组手法接近的观念新作《倒数机2016》的创作政治动机在电台揭橥後,策展人 Caroline Ha Thue 在接触艺术家,进行平等沟通之前,便认为作品题目和观念“已违反当初与艺术家和局方之间的协议,并危及业界在公共空间展示艺术的可能性”。她和香港艺术发展局一委员,在未获艺发局大会及相关委员会授权前,在5月22日晚粗暴地大刀一挥,以艺发局名义单方面向公众社会终止《从》作品在 ICC 的播映。这事件手法让我想起几十年前《轮流𨍭》电视商业节目被残暴腰斩的事件;更不幸的是,这文化艺术项目至今仍未安排在其它文化场地继续播出。

ICC 建筑大楼丶Human Vibration 计划丶艺发局的积极参与,在雾狸下交错聚集了公众的焦点,《从》作品也在媒体报导下,转换变为受到艺术审查封杀丶现实“不存在”的,辗转在网上重现,“存在”为新维港奇观;外边空间的政治元素搬进了作品,成为新的内容丶新的语境;本来少为人谈论的作品,在社交媒体及电子传媒报导後,发酵发水成为香港自“新人事件”丶“维园女皇淋红油事件”之後,跑赢其它艺术事件丶艺术观念指数暴增的政治头条。

空间政治建构完整空间意义

艺发局在5月10日曾出声明支持言论自由,但在事件背後,它有没有积极地营运一个多元化丶不危及业界在公共空间展示各类型艺术品丶呈现完整意义丶表达创意的各种新媒体平台?事实上,它5月22日的声明像为了“一棵树(ICC)”——这全球最高的新媒体公共展览空间,而失掉了“整个森林”,即文化界及商界对艺发局/民间艺术专业在处理公共艺术间题上的整体信任。

但在事件背後,艺发局有没有积极地营运一个多元化丶不危及业界在公共空间展示各类型艺术品丶呈现完整意义丶表达创意的各种新媒体平台?

笔者担任艺发局顾问多年,艺发局也是第一次“在没有压力下”(据鲍委员6月30日个人回应)对艺发局自主委约的项目进行自我审查丶腰斩丶封杀丶收口(艺发局之後再无补充声名)⋯⋯也反映该局当下已经自我放弃捍卫艺术自由的法定功能。笔者估计,未来公共空间的政治审查将更加严谨。如果公共空间的完整意义建基在它对内容载体的包容性和多元性——即公共空间可以有自主能力丶包容渗杂各种不同的文化和政治信息;从这方向来说,香港的公共空间将来在剪刀阴影下还可否建立完整的意义吗?试想生活脱离政治,艺术的意义又是否完整?

创作是艺术家有机丶完整的生长过程

中大何庆基六月一日在《瑞》的网文《艺术抗争也需顾及团队》中,认为“展览并不只是艺术工作者的活动,当中涉及一个团队内不少成员,应给予每个持份者专业上的尊重。”艺术工作者当然要尊重其它持份者的感受和想法,但他们不是在踢足球,不是“一队球员”。 艺术家首要考虑的是作品如何能够表达自己,或者创作计划如何延伸自己的一些创作概念,以及探讨作品间“完整”的逻辑关系和脉络发展;至於作品能否进入策展人的理念框架,是否和艺术节丶艺术比赛的其它作品有观念丶空间丶美学上的对话丶互补丶抗争或其它关系,而艺术展览机制丶教育丶宣传工作的配合,甚至主流社会丶建制和其它创作以外的政治丶道德丶宗教方面等因素和想法,很多时艺术家更有完全迥异的视角和立场。

作品就是挑战城市的尺度标准,艺术家就是要那麽忠於自己“完整”的理念。艺术教育的一个目的就是让社会理解如何以开放的心灵接受或探索艺术家和艺术丶乌托邦理念和异托邦思考,哪管社会其它团队丶球员队友和艺术家之间对事物有什麽天地分别的看法。调整後的艺术平台也是艺术家自发的丶或艺术家和其它平等的持份者丶策展人沟通後,互动协调丶优化後的成果。

新公共空间的状况

清风皓月,数码化下的公共空间景观一片和谐详和。这里有文化空间,有建筑空间,但没有政治空间;有议会政治,有媒体政治,但没有空间政治。

即使各持份者还声嘶力歇地嚷着支持作品表达的自由,这事件还是彰显出政治情景激进转变下香港公共空间的状况:商业及文化建制对政治植入艺术丶空间政治嵌入争论性的议题,还是以大局为重的“零容忍”;雨伞前後的公共空间丶文创活动模式,还是没有多大转化:公共空间没有公民基础,它是体制丶小众策展人丶文化行政人丶资源既得者的权力空间;政治评论不能踏上艺术平台,媒体宣示不能渗透政治语境,公共空间不能有公共讨论丶公共参与丶公共⋯⋯香港这亚洲世界城市,数码普普显像邂逅商业之後,文化转化商业大都会的长久战,今日便输了一仗。

清风皓月,数码化下的公共空间景观一片和谐详和。这里有文化空间,有建筑空间,但没有政治空间;有议会政治,有媒体政治,但没有空间政治。

ICC的外墙固然不是什麽政治舞台,但作为一个中介的艺术平台,展示的艺术不但未能超然於政治,而且服膺於政治。艺术不是一个中介的舞台,在制度和空间政治下,只是公共空间的表面或人工植披,城市深层次的还是商业土壤。商业土壤开发的公共空间既然是零政治,艺术生态自然是等於零(=0)。

(林汉坚,国际双年展艺评人及历任西九M+规划委员丶艺发局艺术教育委员会主席丶香港文化博物馆公共艺术委员会委员及六四纪念馆创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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