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化鯊魚,我們究竟會失去什麼?

鯊魚不必然如電影描寫般嗜血成狂,更不會隨便攻擊人類。電影的戲劇化想像,卻意想不到,醜化了鯊魚,抹黑了深海,更延後可見主流媒體淡化海洋說法的餘波。
電影中鯊魚描寫成嗜血成狂,更會隨便攻擊人類。
風物

陳嘉銘 |文化苦力,遊走教室,流連媒體,略過劇場,醉心文字。現為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全職講師。

十多年前我曾經在馬爾代夫作徒手潛水,在不足兩米淺海浮游,面對驚人魚群。那不是「魚毛」成群,卻是大魚──大得可比人體身長的魚,好些面積更有我的幾倍!當時我思緒紊亂,心想:「牠們會把我吃掉嗎?」豈料瞬間大魚湧至,只是包圍着我來來回回;我稍定神,想到岸上有麵包,即時折返取來,在水中餵魚進食,而竟然讓我可以近距離撫摸到大魚的頭,如同愛撫貓狗,感動神奇!

是故,當《大白鯊(Jaws)》電影的小說原作者 Peter Benchley 在2000年一個公開場合說:「我錯了!」不少影迷,包括我,也為之動容。那是電影1975年上映以來的廿五週年紀念活動,連帶導演 Steven Spielberg 也重提當年拍攝點滴,可唯獨只有 Benchley說,如果可以重拍《大白鯊》,他不希望跌入正邪對立的電影公式,亦不會把鯊魚寫成歹角,而製造與人為敵的大自然!

在水中餵魚進食,而竟然讓我可以近距離撫摸到大魚的頭,如同愛撫貓狗,感動神奇!

Benchley 有此說法,是他在九十年代開始投入動保工作,也寫過不少文章與小說叫人再思海洋。然而當年《大白鯊》已拍,更正值七十年代「新荷里活」電影興起,官能刺激與英雄主義把觀眾想像再次弄得翻天覆地;不少人如我者在海中稍稍潛游,偶見大魚都必然想及《大白鯊》的驚險。事實是,鯊魚不必然如電影描寫般嗜血成狂,更不會隨便攻擊人類──那頭張口如殺人狂魔的巨鯊,只是電影的戲劇化想像,卻意想不到,除卻醜化鯊魚,抹黑深海之外,更影響主流媒體對海洋的說法。

豚鯨叙事,敵視想像

四十年過去,電影對海洋與當中生物,都以畏懼描寫的多。剛落畫的《巨鯨傳奇:怒海中心(In the Heart of the Sea)》,就見荷里活電影仍然以海洋生物的震撼形象,暗示牠們的居心叵測與突發攻擊,間接又再鞏固人們作為觀眾的敵視想像。

首部描繪海豚的電影 Flipper,其海報展現了其後被大量模仿的人和海豚相處的經典畫面
首部描繪海豚的電影 Flipper,其海報展現了其後被大量模仿的人和海豚相處的經典畫面

然而,其實說到電影描繪敵對化的海洋,Benchley 的懺悔不是個別例子,因為海洋生物的不同形態與想像,總有為牠們作正面描寫的時刻,比如海豚與鯨魚,就有說是和平使者,製造「豚鯨叙事(Dolphlin and Whale Narratives)」,並以人類與豚鯨的和諧相處,作為故事中心,打動觀眾。首部描繪海豚的電影 Flipper,就是如此由1963年起,幾年間由電影拍到電視,說海豚「飛寶」與小孩子成為好友,更多次救他們遠離海中險境;電影幾十年來一直延伸續集與翻拍,及至2012年更有電腦特技加工強化重拍作品《鯨奇之旅(Big Miracle)》,奇觀海洋幾乎都是繪畫而成,唯一不變的,是海豚的彎彎嘴形,被想當然地視作笑臉迎人,和藹可親。

雖云豚鯨友善,可鯊魚還不是如《海底奇兵(Finding Nemo)》般被說成如地上黑幫,奸險蠱惑,就知原來流行文化,會把海洋生物分出高下忠奸。

這種正面想像似乎理想不過,問題卻是,連1963年電影 Flipper 的製作者,同時更為海豚訓練員的 Richard O’Barry 都承認,那其實是極度偏頗想像,更在這部電影之後,熱心海洋保育工作,表明人類矛盾地一方面說愛豚,一方面又正如他所帶隊往日本太地町拍攝的《海豚灣(The Cove)》所見,人類原來會兇殘獵豚,就可知海洋被說得險峻,可原來人為暴行更加恐怖。

這就解釋了,電影說海,單靠人為想像,必然有失;而說到描寫海洋生物,雖云豚鯨友善,可鯊魚還不是如《海底奇兵(Finding Nemo)》般被說成如地上黑幫,奸險蠱惑,就知原來流行文化,會把海洋生物分出高下忠奸,而奸的就死有餘辜,如同《大白鯊》的不滅公式。

紀錄片《海豚灣》劇照
紀錄片《海豚灣》劇照

新聞傳媒,溫柔獵殺

電影製造的對立關係膚淺,讓人以為海洋生物必有兇殘之輩;然而,如果反過來試想正經八百的新聞傳媒,如何為海洋言說,或竟會讓人發現,電影的描寫縱有妖魔化洋海物事之能,卻都不及新聞媒體把海洋的重要問題消隱,情如溫柔獵殺。

例子可見香港機場的第三跑道議案,說了幾年,可在2015年就被提上重要特區發展議程,在三、四月成了社會討論重心。最初官方與民間的考慮,除卻機場飽和量之外,更有空域問題、向旅客徵稅問題,以及思慮生態,破壞海洋的問題。

新聞媒介縱然正經八百,都可以是一面鏡,照見海洋如何被呈現,卻同時又如何不被呈現。

以《明報》三月下旬的報導為例, 三個問題,最初同載報刊,生態之說雖佔少部分,也盡見其中,然而問題是,其後報導,就傾側到談建築、空域及徵費問題,至於海洋生態問題,民間組織一直進行討論,但媒介報導,就要等到半年後的〈11 環團杯葛專家小組 三跑或不符環評要求〉(10月30日,A6版)才再曝光──更相信若非環團組織指責官方報告,都不會被正視,可見原來海洋生態,落在主流傳媒,是如何在「不被報導」中率先消隱!

以《明報》作例子,只是想點出,新聞媒介縱然正經八百,都可以是一面鏡,照見海洋如何被呈現,卻同時又如何不被呈現。最後,就是慢慢失掉海洋議題的三跑討論,主導公眾意見──意見當中,也就難見自然保育問題了。

妖魔天使之外……

海底奇兵裏的鯊魚,顯得奸險蠱惑
海底奇兵裏的鯊魚,顯得奸險蠱惑

彭浩翔的《香港仔》,尾聲說到巨鯨擱淺沙灘,卻非關海洋;以至香港新聞,本可見尤關海洋的(比如三跑)討論,卻低調處理,令任何本可發酵的論述絕跡!由此去看,原來荷里活的電影,雖云有妖魔化的《大白鯊》,更有被天使化的鯨豚,然原來不切實際甚或醜化的電影描述過後,尚且有導人思考與重新理解的可能性,就像 Benchley 與 O’Barry 的動保行動及宣言,都有正面價值。

香港缺陷,就是對於海洋,連妖魔天使的過分想像也完全欠奉,最後,本應提案的海洋議題,也在三跑論述裏消聲匿跡!或者,香港的發展邏輯,就是如此像飛機跑道予人慣於想像的「一飛沖天」,少有思考深海──媒體文化不見海洋影子,我們唯有單憑如同《大白鯊》等電影的敵視想像為依歸:下海潛游如我者,見大魚而如臨大敵,以至於城市發展邏輯,也但求擴充,消滅海洋。是故說巨鯊嚇人,其實人也不遑多讓矣。

(注:關於《明報》有關香港機場的第三跑道議案的報導,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該報2015年3月21-22日及24﹣25日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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