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現場：Teleportation of 古惑佬

內地人的港式集體回憶，跟我們歇力搶救但仍保不着的，為何有如此巨大落差？真假臥底均早被策反，惟有被馴化的「古惑佬」才能光明正大進口？

這幾個月，由陳小春「山雞」政協牽頭的《古惑仔》重出江湖，充當內地懷舊消費指標，由線上到實景無處不在，不單可跟着唱K，還可飇車飄移甚至食落肚。首先是，最近在北京爺們圈很火的陳小春「七爺清湯腩」，自5月起已連開三間店，可惜素食廿多年，我沒法一嘗港式牛腩和空運牛丸魚蛋有多正宗，只對那個像橫店影城的裝修──熒光招牌、七爺士多、大排檔鐵閘甚感好奇，惟有拉朋友去試食。邊看着小心翼翼沖絲襪奶荼的哥哥邊想，一直投訴香港已找不到舊景的導演，以後可來此拍戲。然後有繼續「賣老本」的演唱會，在電影廿周年前夕首次全國巡迴，「友情歲月」由10月上海一直唱至明年北京，汽車品牌更借勢找他們代言拍廣告，推銷一起上路的兄弟情。最後是所謂致敬系列，《港囧》和《夏洛特煩惱》之前有《煎餅俠》，《澎湃新聞》如是寫道：「最讓70後80後觀眾燃燒起來的不是大鵬飾演的超級英雄，也不是他和柳岩的堅定情誼，而是結尾彩蛋式登場的古惑仔們。」在博納當製片的香港友人林明杰對我說，「《古惑仔》是內地80及90後的集體回憶，像我太太是80後，她的同學當年瘋狂迷陳浩南和山雞，甚至加入社團去劈友。」

中國之大，豈止地理上，更涵蓋時間上的跨度：一、二線城市或許趕上21世紀，三、四線城市可能還停留在八、九十年代，五、六線小城村鎮有的仍活在六、七十年代。

內地80後，很多早已成家立室，在生活安穩中哀悼曾經熱血的青春，帶起懷舊消費，時光倒流至九十年代，《夏洛特煩惱》就出現「香港回歸，普天同慶」紅色橫額。然而，這個集體回憶，現在只可透過他們的視角去重組，如果由香港導演拍，早就被批個狗血淋頭。正如曾任上海市委官員的TVB大股東黎瑞剛對港媒說，「北京上海已不太看港產片，像《澳門風雲II》的高票房，主要來自三、四線城市。」

中國之大，豈止地理上，更涵蓋時間上的跨度：一、二線城市或許趕上21世紀，三、四線城市可能還停留在八、九十年代，五、六線小城村鎮有的仍活在六、七十年代。不同年代，以各自的速度平行地存活着，這就是後現代中國為何那麼超現實。2009年去汶川採訪，黑車司機手機突然響起《上海灘》浪奔浪流，很有賈樟柯三部曲的電影感；2011年去樂山芭溝鎮，老礦區山上的建築物外牆全是毛主席畫像和語錄，可拍內戰電視劇；即使今日在三里屯DVD店，外地來京打工的90後青年仍會問，銅鑼灣旺角是否有古惑仔砸人？我笑說，這一兩年確實有回歸跡象，而且進化至不同族群。那麼古惑仔對你來說代表什麼？「就是義氣吧。」三里屯應該也有不少古惑仔？「沒有啊」。

香港人的流行文化想像平行參照社會現實，內地的港式集體回憶，至少被過濾被媒介化。因此多年以後，當他們來到香港，可會發現想像與現實有着巨大落差而失望？今日，從中國最貧困地區貴州來港打劫的「新省港奇兵」，可能真的以為在此當個小混混比國內安全，因為這裏仍有好多陳浩南𡃁坤。

陳小春與六位圈中兄弟合開的牛腩麵店，注冊名字是「北京七條靚仔餐飲管理有限公司」，就如多年來大家誤把「𡃁坤」當「靚坤」 ，𡃁仔沒了「口」，聲音自此被刪掉。

北京「開心麻花」劇場（《夏洛特煩惱》也是由開心麻花原班人馬將舞台劇搬上銀幕），2009年上演《書桌裏的「銅鑼灣」》，少年主角以為自己就是山雞，沉溺在子彈橫飛的遙遠廟街，左擁右抱性感女星，跟小混混肝膽相照。當時我為《文化現場》寫了兩篇「Teleportation: Re-appearance of HK」，嘗試以物理學概念 Teleportation（有譯作遠距傳送或瞬間轉移），解讀港式文化移花接木到內地後的異殖，就像《Star Trek》中的“Beam me up, Scotty”，站在傳輸器上經掃描，原物瓦解為數據，傳送到另一時空，重組成Simulacra式擬似物（這概念迅即被李照興借用作延伸論述，寫內地茶餐廳和港產片，後收錄在《燃後中國》）。因當時強烈感受到，香港的流行或不流行文化，突然似假又真的在內地出現，由《十月圍城》1:1仿真還原1905年中環、進念朋友開「筍嘢」賣紅豆冰餐蛋麵，再到梁文道主持的「八零後社會空間」講座把鄧小樺、朱凱迪請到北京去。

今日回望，已是匪夷所思。六年後的 Teleportation，如果不是7月17日百度搜索榜驚人出現「羅冠聰今日受審」，就是剛借黃霑顧嘉煇新音樂劇之名而來的高志森，或者葉念琛翻拍的《十月初五的月光》。內地觀眾可不知道，新一代香港導演的九十年代前殖記憶，在《哪一天我們會飛》和《王家欣》中，已更新至「後兩傘」的航拍視野。你們的「普天同慶」集體回憶，可會是我們的黯然神傷。當前的香港狀態，根本沒可能拍出義氣古惑仔，除了那些被 teleported 的A貨之流。銅鑼灣旺角「揸fit人」北上， 跟 Captain Kirk 一樣，在傳送過程中總會有誤差：陳小春與六位圈中兄弟合開的牛腩麵店，註冊名字是「北京七條靚仔餐飲管理有限公司」，就如多年來大家誤把「𡃁坤」當「靚坤」 ，𡃁仔沒了「口」，聲音自此被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