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小說連載12:漫遊界限

「有什麼事情是我沒做過的呢?」「你沒好好愛過人吧?」

1 騰芳將她的發現告訴林佳,林佳沒反應過來,切碎的房子?他不明白。他在住的,起碼也算是一個獨立的單位,他曾經見過一些房子,裏面藏着好多好多個小房間,那才叫切碎的房子。

騰芳說,我住的地方,也是給切碎了的。林佳就更不明白了,騰芳的家,在林佳眼中,要算豪宅。

騰芳終於相信自己的確比林佳聰明。

2 騰芳開着了電視機在挑頻道,最後選中紀錄片;考古,實地報導如何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市裏發掘出一條千年村莊。觀眾可以看見專家和工作人員像開井,又像在造地下室的階梯,一層一層循着往下挖,旁白說那叫文化層,每挖一層都能翻出不同年代的生活痕跡,都是碎片,是過去的人的活動遺蹟。

騰芳說,就是這樣。林佳看了好一回,才明白騰芳要看他這紀錄片的用意。林佳說,我的活動遺蹟和文化層都在迷你倉裏。騰芳說,我也是,還有些分別散落在爸爸、媽媽的家裏……。

開始的時候,大家對這種小差異都不太認真,然後到了某一天,大家就會忘了克力架的名字,我們就這樣消滅了本應留存世上的事物。

──然後我們在沒有文化層的空間裏過活,絲毫不察覺記憶就此被──摺疊;而當我們的生活和記憶被不動聲色地摺疊起來,我們與旁人的關係也就被輕易地切碎。

碎得只容得下自己。

林佳終於明白,騰芳所說的切碎的房子;空間。

當房子被切小,生活中的某些部分亦會隨之被切去;時間、地方、光線、聲音、溫度和濕度,還有最重要的,人的作息、相交與來去;生活的大舞台。空間是關鍵,有形無形;有空間,才有能量。

只是人在其中,並不覺察。

直至他們走進連宅。

3 所以,騰芳說,我不會離去。

4 騰芳夜半肚子餓潛進廚房裏尋吃食時被連城撞見。連城為她煮了個蝦子麵,加上燙菜心,不知如何騰芳就是覺着特別的香。食物的清香。連城說,其實只是夜靜的緣故。

連城自己吃餅乾。騰芳好久沒見過這種裝在方鐵罐裏的餅乾,乾淨而乏味,像給病人的吃食,梳打餅。連城更正,克力架。騰芳不以為然,有分別嗎?連城說,開始的時候,大家對這種小差異都不太認真,然後到了某一天,大家就會忘了克力架的名字,我們就這樣消滅了本應留存世上的事物。騰芳不作聲,不過心裏想,有這麼嚴重嗎?仍是覺得梳打餅和克力架沒差別。

連城在克力架上塗一層薄薄的牛油,咬一口,有餅乾碎裂的清脆聲音,說,這不是給病人吃的,這是給行軍、行船的人吃的。

5 連城吃着塗了牛油的克力架,問了騰芳一句,你從哪來?

騰芳的祖父甚願她馥香高雅如蘭如桂,她此刻卻找到更好的寄託──原來我是五色梅、如意草;細小而粗壯、漫生且斑爛。

騰芳說着說着,轉眼天色透白。連城說,來,陪我到街上走走。

騰芳說,我以為,就只剩下我獨自一人。騰芳解釋,當然,世界依然擠迫喧鬧……。騰芳說不清楚,唇乾舌燥。連城接她的話,說,我懂,你介意的是周遭無人在乎你、耗精神去明白你。騰芳歡喜,理直氣壯,繼續滔滔不絕,所以我四處找人作伴,身邊俟着有人,才能睡得安穩,只是到了後來,就算有人共寢,依然失眠,我唯有走到別人家裏去睡。

騰芳告訴連城,她昨天本來離開了,已經走到這界限街上,離去了又回過頭來,機票都訂好了,還是往回走,卻又猶疑,如此來來去去了好幾趟,才想定了抱着玫瑰去按門鈴,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連城說,如果你要實行一些你從前沒做過的事情,那是總得要有同伴的。騰芳想,有什麼事情是我沒做過的呢?連城問,你沒好好愛過人吧?

天色大亮,連城指着路邊的小野花問騰芳,知道這花的名字嗎?那是比指甲還小的雜色小花,長得繁絢茂盛,像是被精心栽培,絲毫看不出來其實是在偷生。人人都只管這些雜色小花做臭花,但騰芳知道正確的名字,五色梅。她記得小時候曾經因為懂得五色梅的名字而沾沾自喜,其實都是祖母的緣故,她會唸出一切花朵的名字,就算那是雜生野花。

連城指了一下花又指着騰芳,你就是這花,五色梅,還有另一個名字,如意草。

騰芳的祖父甚願她馥香高雅如蘭如桂,她此刻卻找到更好的寄託──原來我是五色梅、如意草;細小而粗壯、漫生且斑爛。

二人沿着界限街繞了一圈又一圈,騰芳累透,回到連宅,蜷在林佳的腳邊,轉眼睡熟,無夢無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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