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男人的死穴

[中年] 中年男人嘗試了解「中年」這回事。

最近社交網站流行寫「一句話惹毛某某」的文章，通常以「職業」為單位，最先出現，引來最大迴響是關於設計師的：「要個 Logo 大啲」或「可否加個爆花圖案」等等，即時僭越設計師的專業，但面對無知又諸多要求的客戶，只好忍氣吞聲。

之後，網上便湧現很多惹毛其他行業的「金句」，看後令人會心微笑，深切領會人在職場面對的種種無奈。「惹毛」一詞在廣東話有個很傳神的說法，叫「撩慶」（或「辣慶」），有挑釁和即時翻臉，擊中別人死穴之意思。

猶記得童年時候爸爸的教誨，他是個職業司機，擁有各種類型車輛的駕駛執照，他在家中沉默寡言（可能媽媽說話太多吧 ），周末學校假期時，我都央求爸爸帶我開工，讓我可「遊車河」，有段日子，他兼職「紅 Van」司機，便把我放在司機旁的座位上（當年的小巴那裏是設有座位的）。

平時沉默的爸爸，和其他小巴司機說話時，卻是粗口横飛，一句普通的話內有半數是粗口用字，小巴司機都愛以「x 你鹵味……」作開首語，其實那是還未想到說什麼時，拖延時間及緩和氣氛的開場白。

爸爸知我不習慣聽粗口，有次他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長大後我可以講粗口，但任何情況，即使盛怒時，也不可說「x 你老母 ! 」（問候別人娘親）四個字（感嘆號不計在內）。

終於有一次，這句話擊中我的死穴，我按捺不住，揮動雄渾的左臂，一拳打在他腰間。

當時我似懂非懂，但在成長的過程中，曾多次目睹成年人因為一句「x 你老母」，而令對話升溫，釀成打鬥的場面。 正在爭吵的人，一旦被對方贈予「x 你老母」時，便會火上加油，即時「開拖」（動手）。

廣東粗口博大精深，用字、節奏及語調均快狠準，很多字句直指生殖器官……但我無意在此研究粗口，只是想說，這一句惹毛廣東人的粗口，是忍讓的底線，背後關於中國人的孝義：我們都是來自母親的軀體。廣東人在打架時常自辯：「你可以x我，但x 我老母就唔x得！」（不註釋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捍衛自己老母，不讓她受辱，孝之始也。

認識了一位廿來歲的朋友，口頭憚正是那句「x 你老母」，當成稀鬆平常的親切用語，我多次叫他不要亂說這四個字，終有一日會吃虧的，但他從沒有聽從我這位年紀足以當他爸爸的中年人勸告，還自鳴得意，變本加厲地說那四個字……終於有一次，這句話擊中我的死穴，我按捺不住，揮動雄渾的左臂，一拳打在他腰間。這一拳方能終止二人關於「x 你老母」的分歧。

使出這一拳，我內心很沉重，有違我一貫謙厚的作風 ! 這一拳，我是紀念老爸的教誨而揮出的；這一拳，提醒了自己未有做一個盡責任的兒子的懊悔； 這一拳，令我想起電影《再戰擊情》（Southpaw），英文戲名正是左撇子的俗稱。

《再戰擊情》是部中年失落男人低谷再起的俗套拳擊片，類似的題材拍過不少，遠至《洛奇》系列（Rocky），近至數年前的《擊情手足》（The Fighter）及《Warrior》； 港產片也有《阿虎》及《激戰》。拳擊電影往往和失意中年關係密切，潦倒男人通常要等到死穴被擊後，才會重新振作。

在眾多拳擊片中，不難找到不同男人的獨特死穴，離不開家庭和愛情。令人感動的拳擊電影，通常結局都不是為贏取冠軍而戰，而是自我救贖，徹底地覺悟前非後站上擂台。《再》片雖然公式化，但關於中年男人的大徹大悟，我永遠都因此而感動落淚。積嘉倫賀（Jake Gyllenhaal）精湛的演出令電影更揪心，他飾演的拳王 Billy Hope , 經歷喪妻之痛；酗酒、濫藥及暴力傾向，令女兒被社會褔利署接管。

女兒不肯原諒父親，認為父親沒有努力爭取重聚，只是滿口愛與關懷的空話。某天，女兒掌摑 Billy 說了句：I hate you（我憎恨你），這巴掌這句話擊中 Billy 的死穴，他才驚覺，放低男人的尊嚴，在一所簡陋的社區拳館當雜務員，同時接受教練的指導下重新操練，經歷人生傷痛的教練（Forest Whitaker 飾）指出 Billy 過去失意的關鍵：無論在拳擊或做人，都只顧進攻，死命向前，擊倒對手時，自己也難免滿身傷痕。

從那天起，Billy 要學習「防守」，在擂台上閃避，虛耗對手體力；在人生路上忍讓，放低執着，適時放手，然後伺機出擊──走出不慣用的左撇子步法和沉重的左拳。

我不是 Billy Hope，雖然我在現實中揮出了左拳，但片刻激動過後，意志繼續消沉；我發現原來自己還有很多處死穴，在漫漫人生長路上，等待被擊中。

《再戰擊情》（Southpaw）

導演 :Antoine Fuqua

演員 :Jake Gyllenhaal, Rachel McAdams, Oona Laurence

片長 :124分鐘

（大題為編者所擬，原題為《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