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2014年,時隔17年,隱喻香港主體身份的「盧亭」又出現了。2014年11月,《漁港夢百年》在沙田大會堂上演。這部劇的主人公「盧亭」,引起了台下觀眾的強烈共鳴。導演陳曙曦說:「這部劇上演之時恰逢雨傘運動,演員排練之餘都睡在金鐘、旺角。」對陳曙曦來說,從盧亭身上感受到的香港主體性,從未像雨傘運動時那樣強烈。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教授羅永生認為,《漁港夢百年》超越了過去的歷史敘述框架。香港的故事不止從鴉片戰爭開始,甚至早於宋朝、漢朝。遠古的時候,香港不過是沙灘,世界上其他地方也還沒有國家,不必區分民族。人類文明發展,賦予了一個地方意義,也在權力爭鬥中不斷修改這些意義。
《漁港夢百年》的編劇黃國鉅認為,孫中山提出革命口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概念,現在看起來好像天經地義,但少數民族未必這樣看。「你驅除韃虜,為什麼不讓我自治?最後變成一個多民族大一統國家。從漢人的視角是不會發現這種矛盾的。盧亭就可以看出來。」黃國鉅說。
「自治」「命運自決」在香港歷史上是不曾被提出過的。在戲中,魚頭人身的盧亭拿着革命獎券,困惑地問孫大炮:「五族共和,那我是哪一族?」孫大炮說,沒關係,只要你買了我的革命獎券,到時候革命成功,你就可以有一塊地自治了,在你的大嶼山。
先有不同於別人的自我主體,才談得上自治。而尋找自我,對香港人來說是極為痛苦的過程。「二戰之後,盧亭和他者的關係越來越糾纏不清,特別是到了中英開始談判的階段。中國希望你把自己當成中國人,那個階段盧亭可能真的當自己是中國人,唱愛國歌曲會流眼淚的。怎麼到了九七之後,發現(中國人)可能也是一個他者。」黃國鉅說。「這是痛苦,悲傷的發現過程,它可能不希望中國是他者,它希望和他們一樣。」
「盧亭」的主體探索只是在劇場的虛構情境裏,2014年1月出版的《城邦舊事──十二本書看香港歷史》試圖掙脫現有歷史論述,用排除法界定出香港主體。這本書的作者徐承恩,自稱第三代香港人,祖輩分別為廣東香山移民、四邑移民及祖籍廣東澄海的新加坡歸僑,他認為這些都是來自被中華帝國邊緣化的海洋東亞族群。出於興趣,他開始自修香港史,2015年7月,他帶着第二本書《鬱躁的城邦:香港民族源流史》來到香港書展。
徐承恩在2012年的一篇文章《國族史觀,本土危機》中提出,不能讓中國的國族主義觀點壟斷香港史論述,否則香港就永不超生。中華民族由「三皇五帝」講起,以「炎黃子孫」四個字來強調每一個華人都是「同出一源」,縱有差別都是「多元一體」的,這種國族史觀,是本土史觀主要的批評方向。
近兩、三年,強調香港本土歷史的聲音越來越多。劉蜀永和他的老師們的香港史著述,被列為「國族史觀」的代表。劉蜀永同意所謂「國族史觀」的確是一種針對分離意識的史觀。最早是台灣一些學者探討身份問題時提出對「國族認同」的異議,後來發展為對「國族史觀」的批評。但他堅持,國族史觀並不是與「本土」天然對立。
《蓮麻坑村志》也是中華書局在書展推出的「香港專題」其中一本。「我們編修的《蓮麻坑村志》是一部微型地方誌。講的是很本土的事情,但不少内容與國家、民族密不可分,」劉蜀永說,「強調本土並不一定等同於分裂,任何地方的人都會有本土意識。關鍵是不能盲目排外,不能把本土與國家完全對立起來。那樣做既不符合歷史發展,也不利於長遠的本土利益。」
強調本土並不一定等同於分裂,任何地方的人都會有本土意識。
香港傳統民主派是在統一的大前提下強調本土的。他們接受香港作為中國的一部分是無可選擇的,不可能關起門偏安一隅,也不可能像剜掉腐肉一樣,把和中國有關糟糕的歷史記憶、令人不安的食品安全、惹人批評的人權事件從香港剔除。所以只有中國朝向民主方向發展,香港才可能健康,井水必須滲透河水。
然而另一些絕望的香港人已經不相信靠香港的涓滴之水,能影響北方的滔天洪流。體量相差太遠。徐承恩說,當六四發生的時候,就宣告了大陸沒有民主自由的土壤,香港人就應該看清,改變是不可能的。
身份認同難以強加。即使承認當年的歷史背景,尊重上一代追求民主中國的感情,但這些已經過去了,新一代不需要再揹負這種責任和包袱。21歲的梁繼平,在2015年香港大學學生會籌辦的「六四」悼念晚會發言中這樣說。港大中山廣場上燭光搖曳,像是一場世代間的告別。「當官方的歷史版本完全壟斷,民間自然會產生一個對話機制去抗衡。我們現在講香港歷史,當然有自己的political agenda,但表達的時候不想太政治化,更不想有一個明確派別。香港人的自主、自治,是大家都追求的,」梁繼平說。
這場晚會,台上講者頻頻引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 : 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這本書的中文版翻譯,是台灣歷史學者吳叡人。劉蜀永認為,這本書中的基本論點,反映出世界上反建制的一波思潮,不只在香港發生。
「極端本土派最大的問題是,一方面,否認民族這個概念的存在,另一方面,需要的時候,又說香港是一個民族。邏輯是混亂的。『香港民族』是不是也是一個想像出來的共同體?香港人的想法都是這樣嗎?和這個想法不一樣的人怎麼辦呢?」劉蜀永質疑道。
「世界大同的確尚未實現,權利的爭取和實現需要區域界限,所以必須提出『香港民族』,」徐承恩這樣解釋。為了避免封閉排外的名號,他強調「香港民族」是基於「公民民族主義」。這個框架下,所謂「香港民族」主要以共同命運、共同政治社會體制、共同心理特徵與共同價值等標準來界定的,與血緣、種族無關。
而如何尋找「共同」,尋找怎樣的「共同」才是最棘手的問題。近年流行懷舊熱潮,菠蘿油、絲襪奶茶、流行金曲、電視節目、風物掌故等等拼湊成的「集體回憶」,似乎並不足以構成身份認同。這些回憶的背後,缺乏精神支撐,是否很快就會流逝?
「公民民族」的「共同」價值也受到世代差異挑戰。韓江雪、鄒崇銘2006年合著的《香港的鬱悶》,不只看到嬰兒潮一代中少數成功上位的精英,更看到大部分人根本就不是白手興家的企業家,也沒有發展出自由資本主義的理想人格和相適應的文化。
羅永生對這本書的評論中寫到:「他們性格的基本特徴其實是依附、服從,善於在官僚制度下存活,長於辦公室政治,喜歡『食老本』。所謂公平、開放的原則,根本從未真正建立過,何來可以被遺忘?」徐承恩強調的,「香港民族」在英國殖民者影響下,偏向海洋文明,追求自由民主的天然屬性,難免顯得有些尷尬和一廂情願。
也斯曾借「鴛鴦」這種港式飲品,以詩句道出他心目中的香港性格特點:「五種不同的茶葉沖出了/五種香濃的奶茶,用布袋/或傳說中的絲襪溫柔包容混雜/沖水倒進另一個茶壺,經歷時間的長短/影響了茶味的濃淡,這分寸/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
構建身份認同,塑造價值方向,原本就是爭奪歷史戰場的根本目的。香港人對於歷史,從輕視、不在乎,經歷無法言說的困惑,到被迫選擇一個新立場去顛覆舊版本,沒有人想過一切來得這麼快。
黃國鉅說,一場雨傘運動,捱過警棍,吃過胡椒、催淚彈,年輕一代香港人已經回不去了。
何慶基說:「這是自信的問題。九七前我們有危機感,但我們的創意和自信都很強,當時我們可以接受自己的不足,講本土文化的過程可以自嘲。反而近年的本土化很沉重。」不再開放、不能自嘲的本土論述,成了山頭林立的新權威和教條。新的歷史戰場上,本土派不接受平衡的權宜之計,也不屑於以文化、藝術做模糊、虛構的拆解,他們選擇用武裝到牙齒的強硬姿態,做一次絕望的爭奪。
👍
作为一个大陆人(可能在使用这个词时就以构成了身份差别),我为香港和中国的未来深深担忧着,港人和大陆人互相指责互不理解,连基本的历史文化都难有共识
写的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