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異鄉人──夏目目:抱歉,我要離開香港了

在中產家庭作為(叛逆的)既得利益者長大,我來到香港家具都沒買齊,就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社會運動,目眩神迷。

為香港抗爭而入獄的各位:

你們好。我可能是一個最不配給你們寫信的人,但我想再過幾日,給你們寫信可能就會變得困難,或有一點危險,所以不得不現在寫了。我是一個在中國大陸出生長大的人,到香港讀書,撞正雨傘運動,然後留下來,然而下個星期就要離開了。

我決定留下來的時候,開了一個臉書專頁,希望把自己在香港的每一日都記錄下來。原因是,那時候我很恐慌,我怕自己最終也許無法逃過就業困難和家庭壓力的夾擊,要回到中國大陸去考父母喜歡的政府工,然後陷入「放羊─生娃─讓娃放羊─讓娃生娃」這一種生活的輪迴中去。那麼在香港的每一日都可能是最後一日,可能是我人生最後的自由時光,我必須得記錄下來——那時我是這樣想的。

雨傘運動期間我開過一個博客,想把每天心情的激蕩都寫下來,自己決定了博客的名字,叫做「在香港,重生一萬次」。那時候好怕被人發現會有危險,惹上國安什麼的,所有文章都用獨立的密碼鎖起來,僅自己可見。到我覺得可以大膽一點的時候,我就開了臉書專頁,繼續寫。開立日期是2015年4月1日,我說:我也不知道能在香港留到幾時,只是單純地不想走。我好像每天都重生一次,過去被嘲笑和勸阻的東西又重新理直氣壯地成為我的支撐,彷彿我可以憑此一直年輕下去。這樣的23歲,我不想忘記,所以我寫日記。

20歲到30歲之間好像特別容易飄飄蕩蕩,我們明明在這種「經驗不足」的年紀,被自己身體裏迸發出的奇怪青春衝撞着,卻要不斷做出人生的重大決定,這可能也是生命的一大奧秘。留在哪個城市生活,追尋怎樣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和什麼樣的人交朋友,在哪一套話語下面存活,真心微笑和職業假笑各自所出現的頻率,把自己視為什麼,這些是我的重大決定。

在中產家庭作為(叛逆的)既得利益者長大,我來到香港家具都沒買齊,就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社會運動,目眩神迷。那時我住在新界,第一次到金鐘,就是到添馬道看黃之鋒衝進公民廣場。聽不懂粵語的我在臉書追看「破折號」和學聯的專頁,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79天之後,當我看到金鐘被清場,夏愨村在一日之內消失,才突然意識到,啊,原來金鐘是這個樣子的。因我從來沒見過它的「本來面目」,第一眼見到,它已是人民的廣場。後來我才發現,香港不是總這樣的,我是在真正的大時代,民氣最高,可謂最好的時候來到香港,然後一路看它跌下去。

2014年,金鐘,雨傘運動現場。
2014年,金鐘,雨傘運動現場。

在2014年的那種狀況下,我用79天決定留在一座城市,其實不算倉促,我現在也仍這麼覺得。三年之後我用一個月決定離開這裏,也許倉促,將來可能會後悔,自私的想法是,所幸人生還長,哪一天也許我最終找不到比香港更令我動情的地方,就還是回來。到時希望請了我吃告別飯的朋友不要覺得被騙了飯錢就好。

我的朋友曾經很不理解我為什麼對香港有種執念,總想給香港做點什麼。剛剛決定留在香港的時候,我就想過兩個很重要的問題,一是,我真的做好準備,在一個許多人都會因身份而不喜歡我的地方生活嗎?二是,我留在這裏,是要看它死、陪它死,還是要做點什麼,盡力不讓它死?我曾經想過做NGO,幫助香港的弱勢群體,於是我去探訪老人院和院舍,在那裏發現了與自己一樣講不純正粵語的孤單婆婆和家暴少女。義工團安排的活動很多樣,有一次還協助親子團體去警署參觀,女警官語氣活潑地和小朋友做問答,介紹到隨身裝備的時候,小朋友大喊:「我知道我知道!警察有催淚彈!」女警的表情立即變得尷尬。後來入職傳媒,我總是想寫香港,第一篇寫香港的深度報導,就是到新界東北去,寫馬屎埔。當時接受採訪的Becky已經因為連日守村而異常的疲憊、虛弱,她詰問為何香港的發展主義完全不給農夫和農業留一點空間,在香港做農夫,就像是遊牧民族。今天再看,被剝奪了空間的又豈止是農業,被趕走的小販,被DQ的議員,被判入監牢的各位,無一不成了遊牧民族。

到今天我仍然覺得,香港有這麼多矛盾、劇變正在發生,可卻鮮有好的媒體資源去認真記錄、梳理、討論、研究真正重要的問題,學術界也如是。放在全球的視野中,也許香港的一場選舉,一場審判,不算什麼大事,登不上CNN、BBC頭版。可是我們既然在香港,而且是每天情勢都可能急轉直下的香港,有什麼理由不去看,不去寫呢?

都是去,也都是回來

前陣子我在上一間工作的公司採訪陳允中,夾帶着不少私貨地寫了他的故事。他在馬來西亞出生,在台灣政治啟蒙,又去美國讀書,之後來到香港,做了十年社運,終於離開。我內心實在覺得和他是一個流派,國際在地主義,儘管我其實什麼也沒做過,完全不夠格。採訪陳允中是很特別的經歷,那些關於社運理想的詞彙、句子,像是什麼神秘氣體漂浮在我們中間,逐漸填滿了他目前業已清空,而當初是五彩斑斕的那間辦公室。說話的明明是他,嘴巴一張一合,可是出來的話卻像我心內積存已久的,亟待人說出來。 從他開始,我往回看到香港自保育天星皇后碼頭開始的社會運動,原來在我到來之前就曾影響一代八十後。在另一次更早的訪問中,八十後陳景輝曾經告訴我,天星皇后最大的意義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社會運動,改變了一代人的生命軌跡。當時我覺得,這和我是多麼相像啊。

說回陳允中,他做過的訪問非常多,香港的學生們非常喜歡問他,當不當這裏是家。他說馬來西亞、台灣和香港都讓他有家的感覺,在哪裏抗爭,哪裏就是家。我很記得那天在富德樓臨時借用的獨立媒體辦公室,我本來也想不免俗地問一問這問題,但剛坐下來總要寒暄開場,便自然地問他說:「YC所以你接下來是要去台灣……不對,回台灣……?」去還是回?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所幸沒有人問過我這難答的問題啊,我把這突然生出來的問題拋給他:「你覺得什麼是去?什麼是回來?香港、台灣、馬來西亞、美國,對你來說哪裏是去?哪裏是回?」

2014年,金鐘,雨傘運動現場。
2014年,金鐘,雨傘運動現場。

他說都是去,也都是回來。我想不到更好的答案。香港對我來說也是這樣的地方。關心則亂。雨傘後三年,我在香港三年,香港無限次地折墮,太在我意料之外了,我那時候本來以為至少可撐到2047。可是現在各位卻在獄中,前頭還有無數檢控和監禁在等着香港,我有時看着仍能冷靜的媒體人,會忍不住想我們真的預計到這些了嗎?我們怎麼還能如此生活着?

幾個月前,我第一次有同齡的朋友因為雨傘運動而面臨監禁危險,我感到極端的無所適從。我想起三年前在中大聯合書院的餐廳,我對同枱吃飯的老師說,這些人怎麼能想像他們坐牢呢,他們明明每個人都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那頓飯討論的問題還有學運領袖們會不會變成劉曉波,學聯上京之後會不會回不來,香港有沒有因社運而遭監禁的先例等等。我其實不是為了各位及各位廣大的伙伴在問這些問題,三年前三年後都一樣,我是在為消解自己內心的恐慌不安而問的。這種恐慌不安的力量十分駭人,幾個月前我站在警署前遠遠地看着朋友進去,就感到這力量的回歸。三年了怎麼還是一樣!我吞着眼淚跑過幾條街,這樣想着。

想一想我現在卻要離開了。不過幾個月時間,我就突然放得下香港了嗎?沒有,我放不下。可是我終究太軟弱,太自私,想去更有抗爭希望的地方錦上添花,而不能夠留在香港雪中送炭。我和各位不同,差得很遠。

最近一個月來,我都不停和朋友吃告別飯,答相同的問題答到口乾,簡直想印通稿派給大家。前幾日在油麻地的一間深夜咖啡室,我又被問為何要離開香港,未回答完,一位朋友就嘆氣說:「唉,香港現在這樣的光景,憑什麼要人家留在這裏呢?」另一位朋友接話,說:「可是越是這種時候,不該越想留在這裏嗎?」我採訪過的不少香港年輕人,都是這樣想,當中不乏家人已經移民,整天勸他們走,而他們絕不就範。他們都仍在這裏,如同各位一樣。

一些片段,來自三年前那鎖起來僅自己可見的博客,證明了各位所參與、發起的抗爭,曾給我留下至深的影響,多謝你們。我是在香港徹底成為一個自由人的。雖然慚愧地離開,但我仍然相信着香港。

2014年10月29日

今天是我來香港兩個月整。有一晚,我路過立法會的時候和幾個留守者聊天,他們問我畢業是不是就回大陸,我說:「執垃圾也要留在香港啦!」對不起,各位,我已經變作一隻成日為香港哭到眼紅紅的「湟蟲」,並且下定決心要來增加香港的人口負擔了。在此我要鞠躬,道歉。

2014年11月1日

我為什麼想要留在香港呢?我當然知道,香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只是在這裏看到了一些光,看到有許許多多的人和我一樣天真罷了。我們何以,何以活得這麼壓抑,這麼沉重,這麼隱忍?我們年輕,渴望自由和理想,就要被勸阻,甚至被嘲笑嗎?

我不想用類似犬儒這樣大的詞來說我故鄉的人們,他們也是可愛的。我只是不想再沉重地生活下去了。我不想還沒有年輕過,就老了。我想要活在這樣一個地方,所有人都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並且相信自己的力量。我也沒有傻到覺得香港沒有腐敗,沒有複雜的外部環境。我都知道在香港養活自己是很辛苦的。

但是這個狹窄擁擠的城市,這個高樓林立讓我總是迷路的地方,居然可以這麼美啊。我在街頭看見的那些勇氣、創造力、想像力、樂觀精神……是我過去20多年生活中從未見過的東西。香港……很美啊。

每天的情況都在變,說不擔心是假的。我總覺得要快快多去拍多幾張照片,怕彩色的牆被洗刷,帳篷不見,車子回來,人群散去,在樓道裏遇見亦不打招呼。

那天晚上在高架路上,一位加拿大男士說,你看到這些高樓了嗎?這些不是香港。看看這些人群,這才是香港。

2014年12月5日

餘下苦笑與嘆氣。我是不要緊的,因為我來香港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這群香港人在馬路建造村莊,使我感到有希望擺脫苦笑與嘆氣,所以我好開心。現在這些糟糕的無力感又回來了。但真正使我難過的,是越來越多原本生機勃勃的香港人,變得和我一樣,只得苦笑與嘆氣。不要這樣吧!

2014年12月8日

爸爸又打電話來問我幾時回家。我只有不到一個月的假期,如果不回去,就要等明年4月。昨天我還在動搖,看了太多對香港未來發展「殘酷」又真實的分析,感到情緒崩潰,想要去台灣或者新加坡放空幾天。可是一覺醒來,摸到床頭的 hard disk(三年後註:當中是我拍攝的800多張雨傘運動相片與10G的短片),再一次看到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又清楚意識到,自己是不會在這個時刻離開香港的。我有好多好多事要做,我要留在香港。

2014年,金鐘,雨傘運動現場。
2014年,金鐘,雨傘運動現場。

2014年12月9日

安慰我的人說,總要結束的。是啊,誰都知道會結束的。正如每個媽媽都知道,自己的孩子總有一日也是會死去的。可是媽媽還是會懷胎十月把孩子生下來,再用滿心的愛去養大。從UL(編按:中大圖書館)出來走去范克廉(樓)吃飯,在那道很長很長的樓梯上,我想起9月22日,我也是這樣走着,身後是他們在唱「你我霎眼抗戰二十年,世界怎變……」

心裏實在太亂太亂了。

2014年12月25日

說起來其實好奇怪。922那一天,我也是這樣站在他們身後聽他們唱歌,陽光燦爛,運動方興未艾,我卻感到無比的悲哀和惋惜。

而今日人數遠不如當日,又落緊雨,鞋子浸濕了,好冷,運動也結束半個月了。可是我從未覺得如此如此,充滿希望。

是我變傻變天真了嗎?不是的。我會說,我長大了,這種成長不是變得世故,而是變得有勇氣。這些,都是香港給我的。我很喜歡。

夏目目

在港三年後離開的異鄉人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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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想起9月22日,我也是這樣走着,身後是他們在唱「你我霎眼抗戰二十年,世界怎變……」”, 看到這裏, 我哭了, 喉嚨是那麼的難受

  2. 明白那种自由的感觉,明白那种可以参与可以改变的力量感。资本和政权交织侵蚀公共空间的时候,一群人要聚起来有多么难。哪里都难,不独香港。

  3. 很棒!经历和文字

  4. 「仍能冷靜面對」,其實內心洶湧,只是會後退一步,因為我們正在書寫歷史呀。夏小姐,謝謝你在夏天的末尾帶我去了立法會公廁:)

  5. 夏目目小姐,
    每處也是戰場,請懷著戰士的心態離開,為公義而奮鬥。
    kes

  6. @藏鋒
    看來你把支持雨傘運動如支持港獨畫上等號…但如果你當是那是青年人第一次看AV的成人禮,應該比較包容一點。
    筆者也表明是國內長大,家景不錯。合理地想他沒有參與過社會運動,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場啟蒙;莫說他是否支持那一種立場,只是身在其中,已經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對不起,以上是我自己YY想出來的,但我是有想過的,希望沒有冒犯作者…

  7. 香港可以是中国的 但不能是共产党的 问题在于现阶段中国是共产党的 自由民主 港人治港 终究逃不了“共产党领导下的”这个大杀器

  8. //一個排外、封閉、民族歧視大行其道的香港是沒有未來的,這就是他們違法者必須入獄的理由。//
    樓下發言可不可以有點邏輯?

  9. 很遺憾。雖然是全文閱讀完了,我仍沒有明白不設前提的拔高香港的原因是什麼,讚美違法行為有什麽動機。既然作者已經承認自己屬既得利益者,又沒打算留下為港人抗爭,那發這種文,豈非等於自毀前程?不得不說,就算作者如此極力維護一些主張不甚正確的港人,他們在高喊「中國人滾回中國」「支那人」這些口號時,仍然是與作者你切割得乾乾淨淨的,讓他們上到位的話,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也是你這樣的「在港大陸人」。中大周竪峰已經不加掩飾地表達出來了……明唔明啊?一個排外、封閉、民族歧視大行其道的香港是沒有未來的,這就是他們違法者必須入獄的理由。

  10. “那些人群才是香港”说出心声。 高楼大厦花花世界 当今世界上除了朝鲜哪个主权国家不能用国家力量在十年内建造出一个像样的城市来? 但是高楼后的精神与信仰 个性与文化 才是吸引异乡人驻足停留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11. 好的文章能感染人心。
    好的地方文化也能自然令人響往。
    香港除了物質生活以外,也有令人留戀的事,作為香仔也開心。
    作者文章表達出「自己」的定義比一般人廣,除了皮囊以外可在已申展到社會層面,關心自己乃自然行為,沒有好奇怪的。
    希望你到那裡生活都可保持初心,保重。

  12. 「後來我才發現,香港不是總這樣的,我是在真正的大時代,民氣最高,可謂最好的時候來到香港,然後一路看它跌下去。」Exactly the same here

  13. 謝謝你的深情。它就是香港繼續存在的動力,不管你最後在哪裏落腳,記住香港曾有過的模樣。

  14. 沒參加過雨傘,但文內年輕朋友的挫折以及勇氣讓我聯想起最近看到公視一部戲 “他們在畢業前爆炸2″。 本文亦讓我聯想起,兩位在國外的親友,當年因緣際會路過香港參與雨傘之後,所分享現場的感覺。 可以轉貼或分享此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