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政府12月上旬宣布推出全新政策報，旨在減少「針對成年及未成年女性的暴力」（Violence against women and girls，VAWG），包含性犯罪、肢體傷害、散播私密影像等。從教育、警政、社工等層面多管齊下。防治對女性的暴力威脅，看似應該不至於引發太多爭議，但是，在聖誕節假期前，英國工黨政府公布的跨部門防治策略政策報告，卻遭到保守黨領袖栢丹娜（Kemi Badenoch）發言奚落。
她譏嘲，政府之所以會推出這項策略，純粹是因為「工黨裡有些人看了《渾沌少年時》」（Adolescence），這部Netflix英國影集講述一名青少年涉嫌殺害女同學的犯罪案件。她更質疑工黨政府是「轉移焦點」，她承認女性雖然確實面對暴力威脅，但認為問題的根源是「有些文化不尊重女性，來自這些文化的人跑來我們國家」。「事實是，對成年和未成年女性施加暴力的人，不是11歲的男孩子」，栢丹娜說。
她的下屬Katie Lam常被媒體評論者認為是保守黨本屆議會值得關注的新人，而她在議會中代表保守黨回應此一政策時，她也著重於質疑來自某些「國家或文化」的移民才是問題根源。
對此，負責主導此一跨部門政策的政府部長菲利普斯（Jess Phillips）立即如此回應。「如果我只需要處理從國外來的人所造成的犯罪，我的工作就輕鬆太多了」，她說，「但我這裡所探討的數據中，絕大多數都是我國出生的人對其他同在我國出生的人們施暴」。菲利普斯從政前任職於防治女性受暴的慈善組織；當選議員後的每年國際婦女節，她都會表列該年度所有死於男性施暴者之手的女性受害者，並在議會念出她們的姓名。
栢丹娜和下屬試圖將爭議導向移民，符合保守黨一直以來、特別是近一年來的議題設定。端傳媒於今年1月即有報導，馬斯克年初如何高調指控工黨政府「包庇穆斯林性侵犯」、特別攻訐菲利普斯本人「為強暴和種族屠殺張目」，這也讓保守黨找到攻擊工黨政府的方式。
而另一方面，栢丹娜之所以特別強調「11歲的男孩子」，以及以校園為背景的《徬徨少年時》，則又是因為這份政策雖然橫跨諸多部門，但其中受到最多關注、期待和檢視的，首推報告中所宣示的教育政策創新。
轉介專門課程不是處罰，而是提供資源與知識
具體而言，其中一項教育政策吸引最多媒體報導：引進專家，輔助中小學教師教授「性行為中的同意」、「私密影像傳播」、「區分色情情節和真實情況」等議題。
而且，除了設計給全體學生的課程之外，如果教師發現個別學生──那些「11歲的男孩子」──出現厭女、性別暴力的危險跡象，也可以將學生轉介到專門的「行為」課程。這樣的計畫從新一年度就會開始在特定學校試辦，預計於2029年拓展至英格蘭與威爾士全境（按：蘇格蘭及北愛爾蘭在教育、警政等各方面皆獨立於中央政府運作，所以不包含在此計畫內）。這也讓許多人將此一政策理解為專門針對男性學童的計畫，比如《BBC》一則報導標題便說「男孩子」將成為此一政策計畫的「目標對象」（target，可照字面直譯為標靶）。
不過，政府強調這樣的課程並非處罰這些「男孩子」，而是要教導學生具體而言到底怎樣做才對。政策報告裡說明：「借助新版法定教學指引，我們會幫助年輕人對男性和女性特質有更正面的理解，並了解網路上厭女內容、包含色情內容的有害影響。教學內容會涵蓋所謂『非自願獨身』（incels）和厭女的網路紅人，過程中將不會讓男孩子感受到自己被汙名化，也會提升對於人工智能和深偽技術的認識。」
除了特別點名當前科技發展和厭女社群所帶來的挑戰之外，這樣的教學策略邏輯更接近於提供資源。菲利普斯於廣播節目中受訪這樣解釋：「可以請求協助的人也不只老師，家長也可以請求學校介入，以及最重要地，孩子自己如果也擔心自己的行為有問題，同樣可以請求介入。」
政策報告書裡更提到，政府也從過去短期輔導課程的失敗經驗中學到教訓，會在課程中更為根本地「挑戰有害的迷思和態度」，提升學生改善行為模式的「知識與自信」。政策報告中點名，其中一項必須挑戰的迷思就是男性必須「強」（“tough”）、要有侵略性、要不怕風險。正是這個迷思，一方面既讓男性更容易成為暴力事件的加害者，另一方面也讓男性成為受害者時更不敢尋求協助──「在他們人生的任何時間點，我們不想要男孩子們暴露在成為受害者的風險下，也不想要他們暴露在成為加害者的風險下。」
對於此政策方向，相關非政府組織普遍表示支持，但擔心相關資金不足。比如，多年來實際協助多間學校發展相關訓練課程的Hollie Gazzard Trust，就表示樂見此一策略支援更多這樣的課程。而由多間相關組織組成的聯盟E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Coalition亦發布新聞稿，表示「歡迎」這樣「支援教師、提升教師技能」的工作，但表示，光是教師訓練試行計畫的3百萬英鎊，幾乎完全無法幫助學校建立「必須的基礎設施」，若要有效推行，就必須引入更多資源。
符雨欣
參照反恐經驗，提升回應能力──但資源到位了嗎？
如同菲利普斯於接受廣播電台訪問時所解釋的，這樣的防治政策工具更類似於英國學校內針對恐怖主義、刀械暴力等既有防治機制。一方面有一般性的教育，另一方面，在既有政策下，教師若發現個別學生有接觸恐怖主義、宗教極端主義等宣傳的跡象，就必須將學生轉介到政府所支持的特定課程中，以阻止學生進一步激進化。
政府設計相關政策的邏輯是：之所以需要參照恐怖主義防治的政策，是因為學校內的厭女、性暴力傳播已經相當嚴重。政府委託調查顯示，全國中學學童中，平均每班就會有一位學生已經遭受過關係內的性別暴力，包含被伴侶施壓要求發生性行為，或是私密影像遭對方外流；另外，有約70%的中學教師表示曾需處理學童之間的性騷擾甚或性暴力案件。另一個經常受到警方援引、政府本次政策報告亦提及的例子，則是人們對於「安全、正常性行為」的想像受到色情片引導，導致窒息式性愛在年輕人之間愈來愈普遍，在一些案例中甚至完全未獲女方同意。在相關報導中，諸如Andrew Tate等反女性主義網紅的影響力，也引起許多觀察者憂心。
此一政策計劃參照反恐經驗之處，並不只限於教育政策。比如在警政方面，雖然英國各地警察體系的運作高度自主，但政府仍將要求警方將性別暴力視為優先問題，而在政策報告中，政府也明言多項具體手段背後的邏輯，就是要與反恐所受到的關注以及所得到的資源齊平。其中一個案例，是要讓性別暴力案件相關調查也能使用在反恐執法上已有成效的最新科技，政策報告特別點名臉部辨識科技所能扮演的角色，以及讓受害者可以立即使用安全的影像系統通報犯罪，並且蒐集證據，以提高偵查、起訴和審判的成功率。
另外，在內部專業人力上，報告宣示要讓所有警察都接受性別暴力相關的訓練，更理解性侵創傷、跟蹤騷擾等議題，但另一方面也要在各地警察單位都設置受過更專門訓練的「性別暴力防治部門」，由專業警力負責評估性別暴力受害者風險，並與趕赴現場第一線處理案件的警察連線通訊，提供即時建議。這是參考反恐部門在英國各地警力中的定位，且已在英格蘭五個地區試行，新報告書宣示將推展至英格蘭與威爾士全境，且提供有良好前景的專門進路，「效法反恐部門的專家領導職位和職涯發展路徑，提供高聲望且有目的的職涯」。
對此，聯盟E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Coalition也表示肯定，但同樣擔心資源不足、實行不夠快速。「這個改善方向值得肯定，且確實迫切需要，因為現在有太多強暴受害者面對的都是經驗不足、沒有專門知識的警察，導致許多人的經驗不但惡劣，而且還經常再度造成創傷，也讓更多受害者撤出追溯的程序。外界擔憂這些單位得到2029年才會完全上路，但此一政策的執行不容延遲。」
只不過，如同端傳媒先前分析報導指出：財政的困窘是英國政府難以掙脫的問題，在今年度也是多場政治風暴的根本因素，自然也是前述教師訓練經費如此之低的主因；而警察深入社區、協助受害者的能力，更是受到多年撙節政策的嚴重侵蝕。同理，報告承諾要強化受暴者、特別是家暴受害者找尋合宜住宅的能力，特別是要避免受害者因為擔心無家可歸而無法逃脫暴力的關係，但樓價高企、公共住宅尤其大量流失，也是英國政壇至今難解的議題。
又比如宣示加緊管制色情網頁、社群媒體，以及要禁止生成裸照等私密影像的人工智能應用程式，這也同樣會遭遇跨國科技管制的常見問題，尤其面對不願接受歐洲、英國、韓國等政府管制的美國科技巨頭時，更必須面對來自特朗普政府的強大壓力。
最終，對於這系列廣受實務工作者期待的性別暴力防治政策，英國政府究竟是否能夠成功執行，其所面對的最大阻礙不是反對黨的奚落，不是保守黨不斷將話題轉移到移民問題上的嘗試，而依然可能是將受制於其在財政、國際局勢、社會投資等方面的種種弱點。
端傳媒編輯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