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芳这个名字,是和1990年代华语金曲画上等号的。出道33年,她唱的《新不了情》曾响在大街小巷。从1990到2002,她发行了十多张专辑,破百万销量的所在多有,〈猜心〉、〈试著了解〉、〈爱上你给的痛〉、〈割爱〉、〈爱情限时批〉、〈就值得了爱〉这些传唱度顶天的时代金曲,定义了万芳的第一个十年。
今年年初,万芳的名字在对岸重新火起来,热播陆剧《狂飙》使用了她原唱的〈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做为插曲,令这首1992年的老歌在大陆抖音世代中重新翻红;可是年底在台湾,她的名字出现却是一个演员的万芳,马来西亚电影《五月雪》在本届金马奖成为大热影片,而万芳以片中“阿英”的角色入围最佳女配角。
芭乐歌有价值
“看到阿公阿嬷,他们也有他们听歌的岁月跟浪漫,我唱过三十多年,这些歌经历了很多人的生命。”
说起来,即使是那个唱歌的万芳,也不仅仅是1990年代那个大众情歌手。其实2003到2009年,她几乎消失在主流音乐的视野中,理由是她觉得“出唱片可不可以不要永远都是这类情歌?”、“很厌倦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商业环境”。那些年,她跑去主持电台节目、演戏、唱在书店或民宿举办的小型演出,还在独立厂牌“大大树”的“流浪之歌音乐节”担任了四届的现场主持人,汲取来自草根民谣和世界音乐的养分。
2010年她回归歌坛,开始独立制作专辑,在迈入出道的第三个十年,成长与疗愈成为她最想探索和分享的主题,她以友人面对孩子长大的心境写下〈Michelle的第一天〉,也邀请各界好友为她作词,于是有了关照疾病的〈阿兹海默〉、感念至亲的〈练习失去〉,以及入围2021年金曲奖“年度歌曲奖”、刻划离别的〈阿峰今天没有来〉等作品。
台湾将歌词通俗、琅琅上口、旋律洗脑的歌,叫做“芭乐歌”。其洗脑程度,令万芳即使已经走了这么远,但那些使她成名的、关于苦情悲恋的“芭乐歌”,曾经在许多年里,还是像抖不掉的行囊一路相随。当年反复唱著那些歌的她,心里确实曾有许多挣扎困顿;但如今,还会感到累赘吗?
万芳说起一个故事。有一次她去参加屏东在地的跨年演出,一对老夫妻很早就来到会场,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当她一登台,两人立刻吱吱喳喳、眉飞色舞地集合坐到一起,并肩听她唱歌。每次想起,她都觉得这个画面动人极了:
“我在第一个十年唱的那些歌曲,是很多人共同的情感和记忆,我明白那个前奏一下,大家就立刻连结到过去的自己的那个柔软和温暖。”
她因此很喜欢参与公部门举办的演出,正因为可以免费观赏,才让各种不同的年龄群体进入到表演现场。她说,随著自己年龄增长,台下的组成份子也跟著变化。有时见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她会很惊喜,看到有著生命历练的眼神听到熟悉歌曲的感动,她赞叹那实在好美:“公部门的演出比较容易看到阿公阿嬷,他们也有他们听歌的岁月跟浪漫,我唱过三十多年,这些歌经历了很多人的生命。”万芳从容回应,她会继续为不同样貌的听众而唱。
演员:从剧场开始
有时她会背台,或是在光区之外唱歌,“如果这是一首情歌,我想对著空无一人的光区唱歌,表示这个人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所有人都知道万芳很会唱,但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清楚万芳也能演。事实上,万芳的戏龄跟歌龄相差无几。就在出道五年后的1995年,因为突然想演戏,她毛遂自荐,加入屏风表演班《莎姆雷特》班底,后来又陆续在各大剧团参与《征婚启事》、《收信快乐》、《北极之光》、《宝岛一村》等十几出剧码、共计数百场的演出。
“舞台剧有一个很美妙的地方,是我发现我喜欢在剧场里跟大家一起工作,虽然我的个性和节奏让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比较奇怪,可是舞台剧team work的感觉是我很喜欢的,大家朝夕相处,为了一个作品努力。我是透过发现我喜欢这个,去明白我不喜欢什么,这件事对我来说蛮重要的。”
剧场经验打开了万芳对舞台的空间概念,当歌手的时候,好像永远要面对观众唱歌,但演了舞台剧之后,她学到可以依据歌曲的情境调整,有时她会背台,或是在光区之外唱歌,“如果这是一首情歌,我想对著空无一人的光区唱歌,表示这个人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不只舞台剧,万芳在影视作品上的成绩亦不逊色。也是在1995年,万芳首次演出曹瑞原导演的公视人生剧展《寻找莲花》,竟然就到达与角色合一的无我境界,“其实那时候我还不懂怎么演戏,离开拍摄当下后,我发现刚刚万芳这个我不见耶!我就,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我真的很震撼!”
数年后,她以持续进化的演技,顺利成为两届金钟奖得主──2004年以《冷锋过境》的肌肉萎缩症患者一角获戏剧节目女主角奖;2008年再以《不爱练习曲》拿下迷你剧集/电视电影女配角奖。近年也能看见她在台剧《天桥上的魔术师》、电影《我没有谈的那场恋爱》里短暂客串。而今年的第60届金马奖中,她将以九项提名的《五月雪》,角逐“最佳女配角”。
在义山冢:极度安静的力量
“在父权之下不被重视、失语的女性,其实在台湾太多太多,很多人问阿英为什么不反抗老公,我见过太多女人都是这样,所以瞬间就让我进入到那个状态。”
《五月雪》是马华导演张吉安的第二部长片,他曾以首作《南巫》夺得金马奖最佳新导演。《五月雪》讲述1969年“五一三事件”之下,两位女性──戏班班主“窦娥”和娘惹后裔“阿英”,横跨49年的伤痕。电影就聚焦在1969和2018年的5月13号这两天,是一个紧扣马来西亚历史、种族、文化的故事。
为什么想找台湾人来演?2021年底,当剧组向万芳发出邀约时,这也是她问导演的第一个问题,结果张吉安很有技巧地反问:梁朝伟不也演了《悲情城市》?简直放大绝,万芳就这么被说服了。但她还是很担心自己的口音口条会不会不像?要是因此搞砸这部片怎么办?加上她体质比较敏感,要去义山冢(注:东南亚华人民间团体管理的坟地或公冢)拍摄也怕受影响。
经过两个月考虑,她决定听从直觉、倾听“荐骨的声音”(人类图语境中意指内心真实的意愿),做就对了;而当她首次跟导演碰面,一谈起“阿英”这个角色,很奇妙的,在那个瞬间,她已经觉得自己是“阿英”了。
片中的“阿英”,八岁那年因“五一三事件”失去父亲和哥哥,1949年后,她不顾丈夫的情勒与辱骂,坚持要从槟城前往吉隆坡的义山,去找到父兄之墓并拜祭。导演为“阿英”这个角色定下了“失语”两字注解,万芳一听便了然于心,“在父权之下不被重视、失语的女性,其实在台湾太多太多,很多人问阿英为什么不反抗老公,我见过太多女人都是这样,所以瞬间就让我进入到那个状态。”
而张吉安早在2009年就开始为此题目进行田调和口述纪录,电影中的两位女性角色,其实是浓缩了数十人的真实经历,万芳也借由观看导演采集的影像,去揣摩受难者家属经过岁月淘洗的心理过程和表达方式。
在拍摄《五月雪》的过程,万芳听的反而都是静心、净化的吟唱,她认为拍这部片需要极度安静的力量,内在必须非常宁静,甚至是腾空的。
电影在2022年4月开拍,万芳人一到马来西亚,就赶紧和饰演“窦娥”的蔡宝珠排演两人在义山相遇的重头戏;休息的日子,她也穿著片中“阿英”母亲留下的娘惹服,去感觉跟习惯动作,并主动到拍摄1969年时空的片场观摩。
“现场状态一定会跟剧本不完全一样,因为那是阿英小时候,我也想把这些吸收进去,也借机会跟饰演阿英母亲的陈俐杏多聊聊对角色的看法。”和同戏演员的交流,是她认为很珍贵的时刻。至于原本对造访义山带有担忧,实际去到的感受是虽然哀伤,但整个现场却很温柔。
准备角色时,万芳不断思考“阿英”这49年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对这些事的反应是什么、反应的来源为何,“这也有一点心理学的角度,但表演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的反应不见得一样,不同的情境也会影响反应,这就是演员在创造一个角色时很有趣的地方,同时也是演员常有的不安。”
她在内心建立了“阿英”跟母亲关系的变化、她为什么嫁给这样的丈夫,为何长年吞忍丈夫的言语暴力,却仍有坚毅的力量去实现母亲的遗愿⋯⋯尽管进行了这么多背景建设,但她希望自己没有演的痕迹,所以最后到了镜头前,必须再将这些通通放掉。不过,她还是强调,以上只是她个人设定的角色状况,她尽量不多说她做的功课内容,是因为观影的人有自己的角度,应该把空间留给观众。
许多演员会为角色设定一首歌或一段音乐,借以快速调动情绪、进入状况,但在拍摄《五月雪》的过程,万芳听的反而都是静心、净化的吟唱,她认为拍这部片需要极度安静的力量,内在必须非常宁静,甚至是腾空的。
就像唱歌前得做发声练习,演戏前也需要暖身,但不见得是活动筋骨,而是为每场戏不同的状态做身体上的准备,她举义山那场戏为例,“那时阿英已经在大太阳下站很久了,身体就必须要有水分蒸发、流汗的感觉,所以当助理在等待过程中过来帮忙撑伞,我就会说谢谢、这场先不要撑,因为她就是必须在太阳下晒够了。”
无怪乎金马评审为万芳入围给出这样的讲评:“几乎没有任何剧烈动作或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风霜和意志。”
金曲奖上台爆一句:“妈的”
同学围在她身边要听她唱歌。她一边唱著,一边看见每个人的表情竟然都不一样,才发现原来一首歌可以激发这么多不同的情感。
万芳除了在片中交出动人表演,也演唱了主题曲〈五月的人〉,这又提醒了我们,她还是一位骨灰级的戏剧歌曲专业户。今年十月份,她做为金钟奖“戏剧原创歌曲奖”颁奖人时就说:“戏剧原创歌曲就像一出戏剧作品的香气,当我们嗅到这个香气时,就会勾起许多画面和情感。”
回溯1990年,万芳从木船民歌比赛被签进唱片公司当歌手,第一次进录音室唱的第一首歌〈就算没有明天〉,就是李宗盛作词作曲、冯宝宝主演的电影《秋爱》(港名:飞越黄昏)主题曲。那个年代,她的歌声伴随著《碧海情天》、《再世情缘》、《唐太宗李世民》、“花系列”等电视连续剧,天天在各家各户响起,至今她唱过的影视歌曲,约在三、四十首之谱。
过去纯粹是配合唱片行销策略的商业置入,近年她对为戏献声的想法则更全面、深入,比如她会想知道歌曲要摆在故事的什么位置、那段戏为什么发生在那里,也要了解戏中角色的状态,力求让歌曲扣进演员的表演。而〈五月的人〉特殊之处,在于它并非从角色观点出发,而是更宏观、悲悯的视角,录音时,万芳站在麦克风前,心灵直接连结到拍摄当时在义山冢所感受到的温柔跟哀伤,录音工作就这么一次OK。
前几年她发现自己有很多压抑,于是花了一些时间,试著如实接受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去放大也不去缩小。
在许多访谈中,万芳曾多次提起她成为歌手的契机:自幼爱唱歌的她,记忆中有个非常重要的画面,是国中下课时,同学围在她身边要听她唱歌。她一边唱著,一边看见每个人的表情竟然都不一样,才发现原来一首歌可以激发这么多不同的情感,她于是发愿,将来一定要唱给更多人听。唱歌时,能直接从听众的表情得到即时回馈;那么,演戏带给她的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怎么这么过瘾啊!”笑声如珠串般洒出,眼前的华语歌后瞬间变身成雀跃的青少女,她接著解释,剧本看似是写定的,可是里头有很多创造性是开放给演员发挥的,当你放掉自己,进入角色去诠释另一个生命,好像很自然,但又是在“演”。这种吊诡,让她觉得超级好玩与奇妙。“有时候看到一些演员的表现,会觉得这太棒、太过瘾了吧!像凯特温丝蕾在《为爱朗读》里头,她把镜头外做的动作延伸到镜头里,我每次跟朋友讲,都讲到眼神发光!”
双眼总是闪现灵光的万芳,她在2020年发表的专辑《给你们Dear All》里写著:“真实比完美更有力量”,一句话道尽她在舞台上看遍数十载风光后,沉淀并明白了所谓完美主义,是很虚幻甚至变态的一件事。万芳说,前几年她发现自己有很多压抑,于是花了一些时间,试著如实接受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去放大也不去缩小。
逐渐厘清后,知道自己可以有选择,接下来她会延续“自我还原”的创作主题,继续和大家分享她所有体会,最近,则在学习“毫不保留地表达”。既然如此,我们就毋须对她夺下金曲奖“评审团奖”时,一上台爆出的那句“妈的”太过惊吓,而应该期待她还会活出哪些精彩。这就是这个阶段中,最真实,也最完整的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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