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台北市长,我深深为76年前发生在台北市大稻埕天马茶房附近的缉烟事件,进而导致全台二二八事件的历史伤痛,致上诚挚的歉意。”
去年投入台北市长选举并胜选的蒋万安,因承袭蒋家红利,及其政治生涯的选择,终得直面二二八这道关卡。如他自己所言,这是他人生“一次对于台湾现代史的近身洗礼”,也是他作为台北市长必须再三理解、面对的责任。
然而,在二二八之前,不论外界如何质疑与反对,蒋万安仅是以“用心倾听、坦然面对”作为回应。而这对某些二二八家属来说,并不能算是“面对”,因此进而积极制造舆论,提出抗议与诉求。
因不愿与“屠夫的后代”同台,过去几年与台北市政府合办二二八纪念活动的台湾国家联盟,选择在自由广场另辟场子,以与蒋万安主持的仪式分头抗礼。他们在这场以“记取教训,告慰亡灵”为题的活动中,指著中正纪念堂里的蒋介石铜像,称他是曾对台湾人民行使威权统治与国家暴力的加害者,并向其后代提出具体建议:要经过真相、究责、认错、道歉,“如此才能够走到和解。”
认错、道歉,显然是反对者共同的诉求。但不论二二八受难家属、民间团体或抗议学生都强调,重点并不在蒋万安个人,而是蒋万安的政治继承。
“要与蒋万安同台,可能他要先道歉。”台湾国家联盟副召集人魏瑞明解释不与台北市政府合办活动的原因,且表述受难家属的立场后,轻声补了一句:“但道歉也不是容易的事。”
但对与蒋万安同党籍的前总统马英九而言,道歉或许并不难。在出席台北市二二八纪念仪式前一刻,马英九是如此回应媒体的询问:“我道歉三十多次,至于还需不需要继续道歉,可以由蒋万安自己决定。”
李登辉不只以“台北市老市长”身份道歉
显然蒋万安对这堂台湾现代史课程,并未真正消化理解,更未看清楚李登辉这位政治前辈在“道歉”之前,有多少具体作为。
蒋万安终究是“说”了一个道歉的动作。
但他也在讲稿中清楚展现这声“歉意”是依循前台北市长李登辉与马英九的轨迹──即使前者是以国家元首、后者则以国民党主席的身份,表述政府的错误。李登辉因承担政府的过错而道歉,而马英九则表示体会到家属的心境,“对事件痛定思痛,认错改变。”
即使这两位蒋万安的政治前辈对二二八的反省态度,与他们的地方首长职务没有关系,蒋万安仍答非所问地,以“台北市长”作为这道历史难题的解法:因为担负台北市长之职,才必须直面二二八,而既然“前台北市长”有道歉,蒋万安也可以“为发生在台北市内的不幸事件道歉”。
为了化解本土派给予的压力,蒋万安甚至抬出台派精神领袖李登辉,将“我们台北市的老市长”的谈话作为前导:“仇恨与怨怼只会加深已有的伤痛,唯有爱心与宽容才能走出悲怆的阴影。”
显然蒋万安对这堂台湾现代史课程,并未真正消化理解,更未看清楚李登辉这位政治前辈在“道歉”之前,有多少具体作为──
前总统李登辉在蒋经国去世后,副总统李登辉依宪法继任其剩余任期,在1988年2月的总统就职记者会上,便提及二二八,并开始找学者了解研究。由于他当时作为“虎口下的总统”并未完全拥有实权,故对二二八的责任追究不置可否,直言要“往前看”,也因此饱受民间非难。
经历过几波政争后,李登辉在1990年经国民大会投票当选为中华民国第八任总统,在权力稳固后,始就民间的呼声,给予积极的回应:指示行政院进行二二八研究,并针对该历史事件妥善处理。同年,行政院旋即成立“行政院研究二二八事件专案小组”,由行政院副院长施启扬为召集人,以建碑与研究报告撰写为任务目标。《二二八事件研究报告》于1992年公布,也意味著这个国家第一次正面面对二二八历史。
此外,在研究报告公布前后,先有受国民党主控的立法院,在院会上集体为二二八事件死者默哀一分钟,后有行政院长郝柏村率全体阁员默哀。尽管郝柏村日后数度质疑二二八死亡人数的计算,并替蒋介石背负的责任叫屈,都不可否认不论出于真心诚意,或迫于现实压力,当时在李登辉主政下,由国民党主导的府院与国会,尝试面对或回应这段历史悲剧。而真正具象征意义的,自然是1995年,首座中央二二八纪念碑在新公园峻工落成时,李登辉代表政府,首次为国民政府于1947年的暴行,向受难者家属及全体国人道歉。
前国史馆馆长张炎宪在与李登辉的口述访谈中,曾如此纪录:1995年二二八前夕,台湾第一位留美博士、二二八受难者林茂生之子林宗义向李登辉提出道歉的建言,甚至催促他道歉。李登辉接受建议,亲自修改讲稿,在二二八前一晚写稿到半夜。
现任国史馆馆长陈仪深因此对端传媒表示:“这也告诉我们,国家元首面对二二八的态度或作为,并不一定有个理性的蓝图,决定什么时候做些什么。有些事是随著历史因缘或社会条件而发生的。”
二二八是一场台湾人追求民主的运动
终于在2016年,我们有了第一位女性总统,蔡英文。在二二八那个时代的知识菁英,想改变以及追求的台湾,不就是今日你我所享有的这一切?
至于马英九所谓的“道歉”,最初发生于2006年2月27日。彼时,他以国民党主席的身分,在一场研讨会中将二二八事件从过往国民党认知中的“族群冲突”,界定为“官逼民反”,随后表示,国军登台后,“在处理上犯了很大的错误”。
这番谈话,被泛蓝阵营认为是“道歉”,包含蒋万安之父蒋孝严在内,都对马英九此举表示强烈反对;但在泛绿支持者与二二八研究者眼里,马英九的言论却是简化历史推托责任,深感不以为然。
时任总统的陈水扁甚至投书批评,称二二八事件是其后长达半个世纪党国体制威权统治的序曲,不是“官逼民反”、或因文化语言隔阂引发的警民冲突,“二二八事件在本质上是对民主全面的否定,以及对人权彻底的戕害。”
二二八事件研究者与策展人黄惠君更是强调:“官逼民反”这个说词,是将18、19世纪台湾民变的概念来混淆二二八事件的发生。
黄惠君对二二八的研究视角角度,与一则刊登在《中华日报》上剪报有关:源于1947年3月2日——即二二八事发后第三天,——《中华日报》的头版报导写著:台南市民大会要求市长民选。
“我意识到群众的力量,也看到清楚的民主诉求,我知道这是有灵魂的一场抗争。”黄惠君曾在著作上写道这则剪报对她的影响,她说,即使知道二二八事件中遭国军残杀的冤魂很多,但她更想知道,将生命献祭给台湾的人,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时代?
黄惠君认为,在面对二二八的各种争论之前,必须先厘清二二八的属性是什么,“当事人是不是具有理想?有没有组织与方向?甚至,是否起身反抗?”既然二二八事件的背景,是接管台湾的国民党统治阶级贪污腐败的结构,那么,这则剪报所揭示的“地方选举”,便提供了一个解决之道:“这表示当时只要县市长民选,就可以改变当时贪腐的统治结构,改变官派的情形。”
二二八事件发生前,包含蒋渭川在内的知识分子,从北到南迅速建立政党分会,就是为了提出民主选举的诉求;事件发生后,全台各地烽起的抗争,逼得时任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不得不妥协,宣布7月直接民选。
“要不是蒋介石派兵镇压,二二八的反抗运动已经成功了。各地官派的县市长己交出政权。”黄惠君因此强调:1947年的这场历史,其实是一场民主运动,“当时的知识份子,确实是紧紧捧著宪法作为武器,要求立刻实施民主政治,以改变贪腐结构。”
蒋介石派兵镇压是对民众的杀戮威吓,对可能撼动国民党统治政权的台湾菁英,则是令其消失。律师林连宗、李瑞汉等人,在当时便遭到极不人道的对待,先是被秘密逮捕,再是暗杀后毁尸灭迹。
黄惠君曾看过林连宗在选上制宪国大代表后,写给就读台中女中女儿的书信。他在信上向女儿解释:宪法通过后,省长、县长、市长都可以直接民选,而现在的国大代表有1,600多个人,其中有80多人是女性,“信贞,你好好努力,你也可以选大总统。”
“终于在2016年,我们有了第一位女性总统,蔡英文。在二二八那个时代的知识菁英,想改变以及追求的台湾,不就是今日你我所享有的这一切?”以古鉴今,黄惠君举例:“我们可以说,二二八事件,在当时的台湾,就像是发生在当代的香港争普选运动,且规模更大。”
她也不免感慨:目前人们对二二八的理解,只知有受难菁英,却未能意识到其实是民主运动的领袖被集体密裁、暗杀。是政党组织人民、领导人民,力足以让专制统治者交出政权,才使其遭到杀害而牺牲的。
陈仪深也持同样意见,当时还是中研院近史所副研究员的他甚至投书媒体,批评“官逼民反”是简化事实──毕竟二二八受难者并不都是抗争者,像是林茂生、林连宗,甚至许多参与处委会的菁英,根本没有反抗行动,却也都死于非命或遭夺自由,之后的绥靖、清乡,乃至日后情治机关对“戊寅分子”相关人等的监控,都无法以“官逼民反”解释。
这位台湾史学者对于二二八研究的开展,几乎与官方同时起步——从1991年开始撰写他的第一份二二八研究论文,并在隔年与海内外众多学者一起发布“民间版”论文集。这本论文集与官方版的《二二八事件研究报告》同年问世。
“当时是李登辉担任总统,所以政府的反应很快。”陈仪深表示,彼时官方调查的优势,在于拥有档案,而这些档案日后也在张炎宪与吴密察担任国史馆馆长期间汇编成册。陈仪向蒋介石请兵镇压的证据,亦在其中。
1992年版官方所发布《二二八事件研究报告》,虽有简单提及陈仪、警备总部参谋长柯远芬、台北宪兵第四团团长张慕陶等人的罪责,但在蒋介石的部分,仅以“失察之疵”、“考虑未周”轻轻带过。考虑到当时仍是国民党执政,报告对于国家领导人的责任便有所保留:“故悲剧的发生实亦有当时主观与客观因素的存在,亦非主政者所能完全控制。”
或许因为如此,报告中也特别言明此任务的限制:“旨在说明事实真相,并无判别责任所在的意图。”
2003年,陈水扁执政时期,在“政府认为支付补偿金,责任已了;社会大众认为受难者家属获得金钱抚慰,事情已有交代”以及“在表面纪念仪式和金钱补偿之下,二二八的历史真相反而被模糊了、被遗忘了”的背景下,二二八事件基金会筹划二二八事件历史责任归属的研究计划,由时任基金会董事与国史馆馆长的张炎宪担任召集人,组成调查团队,最终于2006年公布《二二八事件责任归属研究报告摘要》。
报告中认定:作为最高领导人的蒋介石,应对二二八这起不幸事件负最大责任。
此报告一出,自称为蒋经国庶子的蒋孝严,即前往台北地检署按铃控告二二八基金会董事长陈锦瑝、召集人张炎宪,与〈南京决策阶层的责任〉该章执笔者陈仪深。而检察官则在召开调查庭后,最后予以不起诉处分。
“当时说意外也不意外,尽管我们举出这些证据,相对立场的人不至于看不懂,但情感上还是不愿意接受。”陈仪深如此感慨。
事实上,陈仪深在研究论述中,并未将国民党打成铁板一块,他认为,1947年当时的国民党内部,也是有明智之人,也想要解决问题,只是蒋介石不予理会。
从档案可知,当时台湾人追究的最高层级,仅是陈仪,而包含监察委员杨亮功、闽台清查团团长刘文岛都对台湾人的遭遇很感同情,当报告上呈到中央,国防最高委员会、及国民党中常会也做出将陈仪撤职查办的决议。换句话说,当时对于二二八事件,党政与监察系统是有监督机制的,但蒋介石仍然袒护陈仪,对于相关建言,置之不理。
“国民党中央都知道这是问题,也承认错误。”陈仪深反问:“如果蒋介石当时查办陈仪,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吗?”
尽管蒋介石在二二八事件中应背负的责任相当明确,陈仪深却不认为就要因此对蒋万安如此苛刻。
“蒋万安才刚就任台北市长,不要太急著论断他,”陈仪深解释,要从他在市长任内有无具体作为,做对或做错什么来评价他,而不是就血统论断他的资格。
转型正义,“台北市长”蒋万安将如何回应?
不要像他父亲一样阻止两蒋浮棺迁葬五指山公墓,不要反对两蒋日记还给国史馆,不要阻止中正纪念堂转型。
但毕竟蒋万安姓蒋。蒋介石、蒋经国这对蒋家父子在台湾实施40年的威权统治,其所造成的破坏与负面影响,在这块土地上仍未根除;蒋家遗绪某种程度就反映在民众对蒋万安的支持上。
就连台北市文化局长蔡诗萍,都在脸书上如此表述:“我感觉得出,年轻市长的内心深处,肯定百感交集。谁叫他,姓蒋呢?但谁又要叫他当选了台北市长呢?这都是不能闪躲的命运与责任。”
蒋万安还是闪躲了。
他虽然出席了台北市政府主办的二二八纪念仪式,也以“台北市长”的身份“道了歉”,其讲稿仍是在尖锐处闪躲,并未直接面对蒋家与二二八乃至其后白色恐怖的关系。
蒋万安及其团队似乎铁定主意,只要以“台北市长”的身份框架,撑过这个二二八就行。因此,不论会后记者如何换句话说,持续追问:道歉的身分为何?道歉的对象为谁?他始终答非所问地覆述讲稿内容:“作为台北市长”,“李登辉、马英九两位前市长也有道歉过”、“我为发生在天马茶房的缉烟事件道歉”。就连“道歉对象是否是二二八受难者家属”这样的问题,他都没有松口回应。
但并非蒋家后代都闪躲这个议题,尤其未从政的蒋家人——同为蒋家第四代的蒋友柏,便曾主张处置中正纪念堂,而蒋万安的叔父章孝慈在解严后,花上数年探访二二八受难家属,并以东吴大学校长的身分举办追思音乐会。相较“认祖归宗”的“蒋孝严”,他虽不需有所表示,却仍赢得家属的信任与社会的肯定。
事实上,在一个民主且追求转型正义的时代,即使作为威权统治者第四代,蒋万安本人亦不需要为自己未曾参与的威权体制负责。然社会对他必须承担蒋家政治责任的要求,正是因为台湾现下仍处于“有受难者而无加害者”的迷区中。因此,比起“道歉”,作为“台北市长”的蒋万安,接下来将如何回应转型正义课题,或许才该是社会关注的重点。
台北市议员苗博雅、林亮君、吴沛忆等人,便就其民意代表职责,数次叩问蒋万安,要求他履行《促进转型正义条例》中地方首长的应承担的工作。这三位市议员,在二二八当天穿上“谁是加害者”的黑衣,出席台北市二二八纪念仪式,并分持“清除威权象征”、“停止崇拜独裁者”、“政治档案交还国家”的黑色纸板,坐在贵宾席上,以沉默作为诉求。
“这些纪念独裁者空间,七十多年来,一年365天,不断折磨受难者与受难者家属。这些公共空间中怀念独裁者的象征物,每天都在刺痛他们的心。”苗博雅在会后记者会中强调,蒋万安道歉内容,只有家属能决定自己是否接受,作为市议员,他们只能针对编列预算供养纪念独裁者的公共空间一案,提出质疑,并强调:“依法清除威权象征,这是台北市政府责无旁贷的义务。”
而蒋万安除了台北市长身分外,也是蒋家人。对于“蒋家后代”的身分,民间团体与学者,皆认为他也有可施为之处。例如台湾国与公投护台湾联盟,便在台北市二二八纪念仪式举行前,在二二八和平纪念公园入口召开记者会要求蒋万安:“迁葬浮棺、拆除铜像”。
“要检视蒋万安在市长任内有没有做什么事,不如我们反过来看,他不应该做什么事。”曾经受到蒋孝严控告的陈仪深,接任国史馆长一职后,仍在一些工作上与蒋家有所接触,因此,对蒋万安有所期许:不要像他父亲一样阻止两蒋浮棺迁葬五指山公墓,不要反对两蒋日记还给国史馆,不要阻止中正纪念堂转型。
陈仪深进一步解释,目前存放在美国史丹佛大学的两蒋日记,已得到蒋家大部分成员同意,依法交还国史馆,惟蒋孝严始终反对;此外,前国防部长汤曜明曾于2004年接获蒋经国遗孀蒋方良书信,希望能将两蒋安葬于五指山军人公墓,故隔年上签给总统陈水扁定夺,而陈水扁也指示依照《国葬法》妥慎办理,但就因为蒋孝严反对,两蒋无法入土为安,“蒋家如果要跟台湾社会和解,像这样的善意他们应该要接下来。”
对陈仪深而言,那些1947年提出“撤职查办”陈仪的国民党中执会大部分委员,便也代表著和解的一方,而时至今日,民主化后的台湾,更要提倡“共生”,不应该再制造内部的敌人。
“但要达到和解共生,究竟是要认错才能和解,还是和解就能认错,就陷入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所以,比较有自信,比较是强者态度的,应该就是愿意主动伸出手的那一个,不论你是主动认错,或是主动和解。”
因此,陈仪深呼吁当政者必须承担责任,因为社会具有多样性,无法等到具有高度共识的那一天,而政府的决策会有带领社会的作用,例如将中正纪念堂转型为历任总统图书馆,让蒋介石、严家淦、蒋经国的文物与档案文书都能置于其中,就是一个和解的机会,也是建立国家共识的方法,“就如转型正义研究者的期许,虽不是完美的正义,却是可以实现的正义。”
储备物资,锻炼身体,风雨过后,终见彩虹
作为大陆人,第一次知道台湾这段历史。看得很感动,很羡慕,祝福你们。
感謝端傳媒的報導,讓我們這些晚一代的人,也能知道這段歷史,並珍惜手中的民主。我們需要被提起,才不會忘記,我們需要去紀念該紀念的人,而不是那些殺戮者。……否則…太過諷刺了…我不忍心想像他們的心情有多難受。同樣走在一樣的台北街頭,他們對這個城市的心情,會很疏離而冷漠吧……而…沒有受過這些苦難的我們,至少我們要同理受難者,尊重他們的感受,這真的是最基本最基本但也最必要的修養。
没想到还有下...更没想到提到的几点问题现在还是那样,从外人的角度听上去也很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