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台湾地方选举前两个月,位于新北市汐止湖兴里的中秋晚会上不见竞选布条,里长郭书成也没穿里长背心。在常被当成村里长选举拉票的场合,这名29岁的青年不致词,却走上台跟里民说:“今天有一件事想拜托大家,就是不要说选举的事情!”
数十人中,身穿萤光绿色背心的邻长志工们,比穿著衬衫、休闲短裤的郭书成还要显眼。晚会由郭书成和邻长们协办;分配文旦、茶水时,他一再向里民解释,这些是由公家“里基层工作费”支付,不是他本人给的恩惠。
这天,郭书成不把猜灯谜、彩绘柚子的中秋节庆,当成竞选连任的场合,而视为一个非典型的里活动实践,如湖兴里过去四年其他活动一般。对他来说,村里长是社区的资源协调者,不是赠与恩惠的地方头人。
上任四年来,他对居民更积极参与社区感到自豪。有参加中秋晚会的邻长表示,“现在大家比较知道社区在干嘛,会追进度,婆婆妈妈彼此也会讨论。里长是社区的leader,但不是所有事情都由里长来做,我们会有分工。”
相较迟迟未在自己的选区展开竞选,郭书成为把愿景推广至全台,去年与社会企业“实现会社”总监、前台南副市长王时思,众筹成立“独立村里长学院”。学院筹办“第一次选村里长就上手工作坊”,鼓励了28名青年投入今年底的台湾地方选举、参选村里长,从中再选出十名持续协助。
在2014年风起云涌的318学运八年后,受学运启蒙参与政治的青年郭书成,与离开政界投身社会企业的王时思,想一起推动的,是村里长在新时代下的意义。
318后八年
现在政治越趋保守,资本也更集中,变成有更多政二代出来,新人很难出头。
台湾青年世代的参政风气,在2014年318学运后迎至高峰。不同政党、团体发起基层选举计划,鼓励年轻人竞选地方公职,如民进党的“民主小草”、台湾团结联盟和福尔摩鲨会社的“斗阵选里长”、种子文化协会的“大家来选村里长”,还有人民民主阵线和青年占领政治等。
政党、团体当年鼓励青年参选的村里长职位,在台湾《地方制度法》第59条中规定为公职人员,但仅说明村里长“受乡(镇、市、区)长之指挥监督,办理村(里)公务及交办事项”,没有明定工作内容。村里长没有“薪水”,但每月有台币45,000元的(下一届开始为五万)“事务补助费”。在不同市的《里邻长服务要点》中,各市政府民政局列出村里长的工作超过20项,包括:维护地方清洁、举办活动、维护治安、传达政令、反映民情、协助村里民。
郭书成表示,318学运使他发现,自己也有改变社会的机会,于是萌生参政念头。学运时正休学服役的他,役期结束后回到母校国立中山大学,透过担任学生会会长累积经验。
毕业后,他想避开政党包袱,自主参与民主;同时,他发现从小居住的伯爵山庄,由于缺乏维护,建成多年后公用设施出现问题,如自来水系统不时停水、篮球场地板破裂和泳池停运。不忍社区变得破败萧条,他投入2018年的地方选举,参选伯爵山庄所在地的新北市汐止区湖兴里第13届里长。
从参选开始,他就把前卫做法带进社区,不想以人情来争取选票,郭书成采用政见取胜。早上拜票时,他不鞠躬,转而用白纸板写下“早安!您好!我是郭书成”、“我会用新方法解决旧问题”,再附上脸书粉专名称,邀请选民追踪和了解他的政见。
面对选民与前任里长的人际包袱,郭书成没有勉强硬碰。他选择开发新票源,成功争取到足够的年轻选民支持,以25岁的年龄成为湖兴里历来最年轻里长。
与郭书成把家当成里办公室不同,里长郑允强在台北市内湖区金龙里,一栋崭新大楼对巷的平房建筑里设置办公室。他每天穿著紫色里长POLO衫或背心,在里内奔波,为里民处理事务和筹办活动,也已经开始竞选。最近因主办里内活动,他的嗓门变得沙哑。
郑允强在318学运后的半年投入基层政治,至今已有八年的里长资历。当年,民进党“民主小草”协助47名青年参选地方公职,青年占领政治也推出28名参选人;郑允强是这两个计划的参与者。
他自诩社运咖里长,很早就投入社运的他,大大小小的社运现场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不过,在2013年大埔事件抗争后,他却感到强烈的空虚感。他自问,“我参与了很多国家的议题、别人家的议题,那自己家的呢?”于是他决心回到故乡,贡献自己出身的社区。
原先不认为得有职位才能进行改革的郑允强,在一次投出社区改善计划却石沈大海后,他决心投入基层选举。过去经常站在政府对立面的郑允强,开始登门拜访里民和在路口拜票,除利用拜票机会让选民认识自己,也向选民说明社区内积习已久的问题。他请长辈给自己一次机会,让社区变好;最终如愿当选。
两名现任里长的风格不一样,但与其他在318学运后参政的青年相同,都因为想从基层政治翻转自身生活的社区而参选;他们除了带头行动,也想促进民众参与公共事务。但是,学运八年后,青年参政的风潮已不复在。
郑允强同期的“民主小草”参与者,只有15人当选,而在位人数已减至11名;青年占领政治的参与者,只有5名当选,现在仅两名在位;人民民主党在两届选举也仅有一名当选村里长;而且,“斗阵选里长”和“大家来选村里长”都仍未复办。
今年年底选举有超过3,000个村里别将只有一名候选人,同额竞选的情况比往届更普遍。同时,“青年参政”的概念在媒体报导下,已不是八年前的改革理想;如今青年参政,个别“最美”、“最帅”里长的声浪已盖过热血愿景。郭书成观察到,参选人数降低是因为村里长的职位,没有给人很大的参选诱因。据他观察,“现在政治越趋保守,资本也更集中,变成有更多政二代出来,新人很难出头。”
改变里长定位
在传统村里长与选民的关系想像中,村里长应该提供大量的免费选民服务,包括介入村里民间的纠纷,处理大小事务求助,还有娱乐活动、送赠品等。
台湾村里长职位,可以追溯至日治时期的保正甲长制度,在1946年国民党政府开放地方选举后设立。两者不同的是,国民党政权在开放地方选举八年后,把村里长视为渗透、控制选举的途径,而非纯为保甲的监察民众、传达政令功能。依据台湾国立清华大学学者姚人多的研究发现,国民党在60年代,能透过村里长预估地方选举的票数。
伴随台湾民主化,一些村里长渐渐被不同党派势力吸纳。此时,村里长可能是不同政党的桩脚,也可能代表不同利益。今天,不少人称村里长为“里长伯”或“里长婆”,因多由年长人士担任。据“独立村里长学院”统计,现任村里长的平均年龄是58岁,而男性村里长的人数是女性的五倍。
在种类繁多且定义不清的《里邻长服务要点》下,村里长制度经多年发展后,变成单向服务选民的角色。而这些服务,有部份与政府专线重叠。在《村里长完全使用手册》中,“独立村里长学院”团队提及,政府的24小时“1999市民热线”,其实可以直接让民众找到公部门咨询、协助、陈情,而遇上紧急事情,报警、联络消防队可能是比较快的方法。
王时思说,在传统村里长与选民的关系想像中,村里长应该提供大量的免费选民服务,包括介入村里民间的纠纷,处理大小事务求助,还有娱乐活动、送赠品等等。她认为这样对村里长的想像是“畸形”的。
“村里长的职权和资源有限,不可能从常规方法满足这些期待,如果村里长得去找其他资源,便会让地方势力和利益团体有介入的空间。”如此一来,有些村里长就成为政党、地方势力的利益代表;抱持理想参政的青年,被村里民既有的想像限制,也无法好好一展所长。
王时思观察,318学运成就一股年轻人参政的风气,可是重视村里长价值的人仍然不多。她认为村里长是一个适合规划社区,带动公共议题讨论的角色,然而社会对村里长的定位却像客服单位。因此,学院除了鼓励青年参选,也制作“村里长开箱”影片和《村里长完全使用指南》,介绍村里长的不同面向,鼓励村里民提出企划,一起协作社区。
国立台湾大学政治系教授王业立解释,过去村里长被视为地方头人,由于没有连任限制,不少村里长连任多年,也和村里民有长年关系,跟每家每户都熟悉。很多村里长因为没有竞选压力,不会主动去改变社区。这样的情况下,村里长提供给选民的,就是传统选民服务,也养成选民对这些服务的期待。
他说,年轻人把新的想法带进来,不可能只靠年轻招牌;村里民也不见得完全接受创新,那就要在一定的选民服务之下做改革。在口号外,必须说服选民,也要建立与选民的联系。
务实实现理想
甚至选上还比较简单,要改变里民想像的话,要不断证明新方法能做到“短空长多”。
分别从政四年与八年间,支撑青年继续奋斗的,不只有理想;郭书成、郑允强各自找到适合自己和里别的方式,既维系票源,又朝理想接近。
郭书成的想法、做法前卫,但上任初期也曾面对艰难时刻。他带著改革理念进入社区,可是处理选民的投诉、琐事求助仍占据不少时间。第一年的时候,他试著迎合旧有的村里长想像,“那时候有很多的期待,我发现我做不到,也有很多东西我做了觉得很痛苦,我没有办法接受我做这些东西。”
他决心寻找务实实践理想的方法。第二年开始,他更大胆把愿景带给里民,但也花时间解释自己的想法,以免引起公关危机。对于寻常里民投诉、求助,他感叹不少事情不适合由村里长来做,民众也不需要透过村里长解决琐事。
“自己遇到问题,考虑的是能不能、为什么,和划优先排序。我把资讯告诉民众,让大家参与讨论。”以碰到的里民租屋纠纷为例,他会告诉对方这类事情应该从民事诉讼解决,村里长不适合介入。去年新冠肺炎爆发期间,他也曾拍影片安抚恐慌的里民,让他们知道正确的隔离、应变流程。
郭书成说,他想确保做的事能真的解决社区问题,而不只是为了迎合特定选民的期待。“像自己读戏剧系,参演一出戏,如果找到好剧本,就成功一半了,如果是烂剧本,怎么做都做不起来。”行动前,他会先抛出想法,与里民一起集思广益,取得一定共识才去做。
他认为新时代村里长要非常努力,证明新做法是对的,“甚至选上还比较简单,要改变里民想像的话,要不断证明新方法能做到‘短空长多’。”对种种可能会让选票流失的行为,郭书成感慨自己比较幸运,因为他有比过往村里长更好的成绩,即使不迎合选民的旧有期待,也有信心连任。
任期内,他为伯爵社区长久的自来水管问题竭力寻找解决方案,在参考基隆市立委的做法后,协助里民申请“竞争型”预算,为社区争取到超过两亿的补助更换水管和后续维护,成为亮丽的政绩。几年下来,连一些一开始不认同他做法的里民,也成为湖兴里的邻长志工。三十多位支持他在社区策划大小实验的邻长志工,除了协办活动,还把理念口耳相传推广给其他人。
只有当越来越多村里民对公共事务同情同理,村里长的重要性降低,民众才能走到政府前面,主动倡议政策。
而在金龙里,郑允强的参政之道,是把里长工作当成社运志业来做。
自2014年当选以来,他落实不少社区改善专案,如无障碍空间和文史保存计划。此外,他同时提供派发节日赠品等传统服务,里办公室也比过往办更多长照活动,如长者共餐、长者学习班等。他说,任内“金龙里是内湖最多活动,最多好康的里”。
但是,他仍未实现与里民共同营造社区的愿望。他说自己不怕被批评、投诉,而更希望左右邻里都投入到里的建设中。可是,“都让里长来弄就好了啊”的被动心态,仍是里民主流想法,想让里民主动讨论、甚或参与社区建设,也难以达到效果。
2015年苏迪勒台风横扫台湾,金龙里道路上也处处倒木,郑允强在街道上查看灾情、也一边沿街吆喝,呼吁里民协助抢救街道,最终成功召集十几个里民帮忙,把树砍断、搬走。而此经验让郑允强深信,只有当人们感受到事情切身、感受到必要性,才会去关心参与。
郑允强认为,关键在于不少人与公共事务的“information gap”,因为感受不到议题与自己的关系,觉得“我不懂”,于是漠不关心,为了让里民关心社区,他举办让不同居民共同参与的活动。他发起农耕历史保存计划“金龙上渠图”,邀请居民参与,纪录金龙里的过往。他也筹办在公园种菜的活动,既提供园艺治疗机会,又能把收成供给长者共餐,还培养里民的归属感。
如此般,他试图让居民对社区议题感同身受,逐步消弭资讯落差。他说,只有当越来越多村里民对公共事务同情同理,村里长的重要性降低,民众才能走到政府前面,主动倡议政策。然而,即使已经上任两届,他觉得八年还是不够,所以正争取连任,继续深耕。
素人进入地方
数据被端到面前,发现这个社区已经非常高龄化,我真的要改善这个家。
郭书成说,过去社会对“素人参政”有所误解,他解释,所谓素人不是没有能力、欠缺想像的人,而是能不因既有政治门槛阻碍、投入参与地方政治的人。学院从工作坊学员中推荐的十位村里长候选人,是团队根据三个条件所选出:非国、民两党、对村里长有传统选民服务以外的想像,以及了解改善社区的方法。他希望用自己的经验及团队的资源,为有抱负的青年助力。
台北公车1号线的两头终点站,连结华江里和泰和里。洪佳君和连婉彤,是学院推荐的候选人,分别在这两个里参选。今年首次投入选举的青年,已逐渐褪去318学运的气氛;事实上,她们的参选契机,则和社区的实际需求及长照有关。
现职为护理师的洪佳君,长照和社区医疗是她的专业领域。婚后搬到华江里,她发现社区在十数年间变成高龄社区,“数据被端到面前,发现这个社区已经非常高龄化,我真的要改善这个家。”
戴著友人帮忙设计的卡通形象口罩,她9月开始每天清晨六点展开拜票行程。她向在做健身操的社区长者们问好,请他们给自己一个机会,“让华江里‘新陈代谢’、‘一起营造友善家园’”。
洪佳君虽然是一间居家护理所的共同创办人,也是华江里社区发展协会的理事长。但她认为,里长的职位能提供一个合适的身份,让她得以号召和影响居民,推广自己的想法。“如我是里长,我想去改善红绿灯或是灯柱问题,去问大家‘这样好不好?’就会有人来讨论,素人的话较难有这样的影响力。”
华江里不少居民是在菜市场工作,观念较传统保守,洪佳君用菜瓜布、垃圾袋和口罩,向居民宣传自己想做的事:让街道环境对长者友善,“店的字大一点、路平一点,灯亮一点”;连结公共医疗资源,将里内个案转介到医护系统;还有把里内的肉品批发市场改建成互动、休闲空间。
洪佳君与每个停下来的居民聊天,争取机会交流和加LINE好友。不过,有长辈也对“年轻人”的身份有所质疑,她则打趣回应,“我40岁啦,不年轻了,有两个小孩,而且做医疗工作也已经16年了。”
以前不少里民质疑我这么年轻能不能做好里长工作,我就每天烦他们和他们说话,现在他们觉得给年轻人试试看也是好事。
在泰和里,原本在旅游和服务业任职的连婉彤,在当上妈妈和疫情冲击原先工作后,停下来重新观察自己的社区。她发现社区多年来缺乏交通、长照和育婴资源,小巷的卫生状况也不佳,却一直没人发起改变;她认为如果自己不参选,这些问题以后也不可能被解决。
扎起长发,她快步往来公园和黄昏市场;三个月以来,她穿著粉色竞选背心,每天清晨、早上、下午、晚上在里内带上“看得到”、“找得到”、“做得到”手举牌拜票。
虽是第一次参选,但连婉彤人格特质亲切,很快就能与社区长者话家常,泰和里为拥有丰富眷村历史的老社区,随著人口高龄化,她计划争取成立托育中心和长照据点,让幼儿、上班族及长者都能安心生活。
连婉彤发现,即使社区人口老化与照护资源不足,但不少居民已经习惯成自然;即便里民对现任里长有些微词,但因为害怕改变,下届投票依然还是投给他。因此,她除了拜票争取其他选民支持,也在重阳节一同去高雄太子公庙进香,与选民建立联系。
对连婉彤而言,竞选不是最困难的问题,长时间且频繁的投入,让她对年底选举有信心。这段时间,连婉彤努力让长辈看到自己年轻且有能力,“以前不少里民质疑我这么年轻能不能做好里长工作,我就每天烦他们和他们说话,现在她们觉得给年轻人试试看也是好事。”
两名参选青年,都发现了社区的问题,并有改善问题的方案。她们不打算以一己之力完成所有有待解决的问题,而想动员里民齐心协力、共同参与社区、进而让社区更好。
社区一定要有一个灵魂人物,但灵魂人物只是决定一个大方向,真正的小细节要靠我们一起堆叠起来啊,我们一起经营才会成功。
洪佳君认为,从事社区工作只凭一个人的优秀才能成效有限,要有团体力量才能向前。“社区一定要有一个灵魂人物,但仍要大家一起注入心力。灵魂人物只是决定一个大方向,真正的小细节要靠我们一起堆叠起来啊,我们一起经营才会成功。”
她接触到不少踊跃反映社区意见的里民,但也有不关注或不愿意表达的人。这段时间以来,她把社区议题的资讯告知民众,希望引起关注和讨论,集众人之力一起做事。若如愿当选,她将恢复召开里民大会,鼓励里民表达对社区的看法。
她说,改变要一点一点累积和渗透,让理念能在地落实,不能要求一蹴而就,“如果一次就翻转的话是革命了”。她从亲友圈开始组成社区团队,如公公和里内其他长者有较多相处经验,因此可以连结其他居民;而自己的竞选事务,也有既是里民也是学妹的朋友帮忙。
至于连婉彤,支持她的里民大多是长者,端传媒记者向长者询问为什么会支持她,在公园乘凉的几名女性长者异口同声地说:因为她“亲切”、“有礼貌”。
连婉彤说,现在里内居民关系疏离,一次社区探访中,她发现大家就住隔壁或是楼上楼下,但却完全不认识彼此,她说如果如愿当选,将计划开办亲子、乐龄活动和舒压课程,让不同年龄层的居民社区产生连结,再招募成为志工团队。
她计划一步一步来,“先让他们知道社区变好是可能的,再跟上来”,不然“跟长辈说建设、建设,他们也无感”。而且,她表示泰和里有不少独居长者,有大小医疗需求,也有不识字的情况。她想先以里长的身份,充当社区的沟通者,关怀弱势群体的迫切需要。
以里长为职业
公仆这个概念杀死人。如果是仆人的话就要服从主人,但公共事务需要双向沟通,但是公仆的概念夺去了工作的尊严和回馈。
若从近十年回顾台湾青年参政的现象,如以318学运为切点,在八年过去,褪下当时代的大叙事回归政治工作本质,村里长既是政治也是一份工作,更是一项职涯选择。
王时思则将“独立村里长学院”视为替村里长这份公职“除魅”的方式,“公仆这个概念杀死人。如果是仆人的话就要服从主人,但公共事务需要双向沟通,但是公仆的概念夺去了工作的尊严和回馈。”回归工作本身,王时思希望得以重建村里长和选民的平等关系。
或许有人觉得投了票给村里长,村里长就有义务处理所有社区邻里大小事。不过,王时思认为即便如此,村里长也难以自行提出解决公共事务的方案。“没有哪一种授权,可以交给村里长后就完全不管,”她解释社区议题的决策仍然需要公共合议,“没有空白的授权,而必须透过参与、决策,以决定授权的方式和范围。”
王时思同意参与公共事务会带来成本,只是每个公民都要考虑,如果完全不付出,那结果可能就不是自己想要的。“过去社会把政治人物当偶像,但偶像其实不存在,只有‘人’才是真正的实践者。”她想让村里民成为解决问题的一份子,而村里长可以做的,是引导和协调他们的想像和讨论。
更重要的是,村里长可以是一份对青年自身有价值、有乐趣的工作,可以把专长结合社区特色,用自己的方式规划社区。王时思认为青年从事村里长一职,“能够在地、在家工作,建立紧密的人脉,还可以锻炼社会能力,薪水(补助)也稳定,是很好的工作选项。”
在里长办公室贴满不同“最佳里长”奖状,2018年起担任三重区永安里里长的黄丽伃,国中时期跟著阿嬷而认识到里长工作,看过里长协调社区事务、帮助里民生活所需,这样的经验让还是青少年的黄丽伃默默在心里许下当里长的愿望。
即便未受318学运使命感号召的她,上任后也发现期望与现实的差距。“过去看到好的一面,把那些放大了,现在发现帮人,就算帮了非常多,还是有人不会感激,”她说,就算妳劳心劳力满足那些需索无度的要求,还是会有人抱怨;此外,公部门需“依法行政”但也因此效率欠佳,导致夹在公部门与里民间的黄丽伃备受社区质疑。
因为喜欢帮助他人,黄丽伃没有被这些挫折击败,而在能力范围内实现理念。跟她的脸书粉专名称“爱在永安里”一样,她想把善意带给社区,让它成为温暖的地方。在里内不同巷弄,都挂著黄丽伃设置的烟蒂罐,她不想社区变脏。办公室内,她设置享食冰箱,让居民捐助食物,互相分享。在长廊处,她又布置壁画,让社区成为喜欢的样子。几年内,长辈对社区的归属感增加,从每次里活动只有十多人,现在已经有60人参与。
黄丽伃表示,青年里长要能灵活应对所在社区的情况,而这样的经验,又反过来让青年变得强大;此外,黄丽伃一直想让里民主动表达意见,但发现“在里民大会,敢说话的会讲,不敢的就不出声,达不到倾听民意的效果。”于是,她转而透过邻长,组织每条巷子的社区检讨会,“每个人都有机会发声;而且比起整个里,大家更了解自己的巷子。”
即使里长工作不如自己过往想像般神圣,黄丽伃仍从中找到乐趣。她说比起客服,里长更应该有部份社工的角色,“把自己当客服,遇到问题只能公事公办,但里长需要与居民有情感上的连结。”她说,长者和弱势群体,吸收资讯和自助的能力常常较差,“我会在LINE群组转发政府、活动资讯,让年轻一点的人看到,就不用因这些事找里长。但不懂的人还是不懂,那我就会帮忙。”
现在,里内有志工组成环保队和巡守队,邻长也会共同执行社区计划。黄丽伃还发起“乐龄志工培训”,让长者学习技能后,也掌握教学和带领活动的能力,把知识教给其他长者。9月生病时,不同里民来信鼓励,让她感到付出的有所回馈。
结尾
我们不是对年轻人说“好可惜喔,你318那么厉害,现在怎么只来选里长”,而是鼓励他说“你很棒”,愿意在地服务,成为共同生活的推动者。
无论是2014、2018还是2022年,参与基层政治的青年们,普遍都有真挚愿景。从素人参选到现任村里长的经历来看,竞选和动员居民,都需要强大心理素质和苦功。不是每个人都有渐进改变民众观念的毅力,也不是每人都有机会得到亮丽政绩,但这份基层工作的经验仍然宝贵,对社会、对青年都是民主生活的实践。
郭书成认为,改变基层政治是长期的事,他希望“独立村里长学院”的经验,能为各地政治生态带来刺激,还有找到持之以恒的方法,让越来越多村里民、村里长用新的方式看待社区。
王时思没有把当选率,视为衡量这次计划的指标,而重视推动的沟通,和扩散的能量。“如果公民学会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民众把村里长当成公共事务的一环,而不是私人服务,社会才能更好讨论未来的共同生活。”
她期待社会不再用阶层化来看公共事务参与,要让每个位置都有独特的价值。她说,不是对年轻人说“好可惜喔,你318那么厉害,现在怎么只来选里长”,而是鼓励他说“你很棒”,愿意在地服务,成为共同生活的推动者。“这个人也用不著承诺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这可能是职涯规划里面中的一段,但会因为这一段,促进台湾岛上共同生活的可能跟想像。”
学运启蒙青年八年后,或许是时候打破神圣公仆的迷思,让村里长这份公职,不只燃烧使命感,也回归工作的本质。相较透过理想去从事一份工作,不若从事一份工作,从中实践理想。
谢谢端呈现台湾基层和社区的视角!看到台湾青年投身其中,践行自己的理想,也努力扩大民众参与的积极性,令人很感慨。与大陆在党天下和权力高度集中后基层被高度官僚化、自主空间极度缺乏的生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想到香港傘運後的深耕細作、19年區議會大勝的素人們,無比唏噓
認同樓下「我要當海賊王」的評論。
希望台灣各青年里長加油。
這篇文章角度很好,受訪者的社區工作亦很踏實,在大政治以外,推動人民由下而上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