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人类寄希望于机器代替人类,泅过那血海。恐惧于有朝一日,机器造反,奴役起人类。最恐怖的现实所上演的,却是一部分人类,使用机器奴役大多数人类,逼迫他们去泅过那血海。
Netflix推出《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台译“爱x死x机器人”,港译“爱·死·机械人”)第一季时,我正出发去参加HKIFF(香港国际电影节)。《目击者》(The Witness)、《捕猎愉快》(Good Hunting)两支短片,故事背景都是香港,前者的猎杀追逐,在杳无人烟的街区、巷道与天桥上展开。不想从香港、武汉到上海,现实的三年,制造了一场又一场荒凉幻境,上演退返丛林的残酷生存游戏。
显然,一个人类,光凭经验、期望与满满自信,依然无法想象这个世界的复杂面目:在熟悉的、水泥森林的繁荣崛起外,有自然丛林的险恶,更有电子与机器丛林的冰冷与恐怖。这也是缘何《爱,死亡和机器人》于我,在爆米花娱乐外,有如一场头脑风暴,一扇知觉之门,带来软硬科幻与惊悚奇幻的冒险。短片形式之多元,令这些创作者依靠一个概念,设定或造型,嬉笑怒骂,痴梦迷狂,皆成文章。
社交平台上,如今的第三季,与第一季同样受欢迎,整个系列就像狂欢节时,争奇斗艳,流动的桑巴舞海洋。不意外的是,三季剧集中,相对出挑的片子,恰好都有清晰、完整的出色文本依托,如此一来,它们就能在短平快的形式束缚下,提供更大评论读解空间——如《捕猎愉快》,表面上是聊斋新编,但却如同开山刀直落而下,呈现香港这城市在电影剖面上的地质时间。而另一方面,《爱,死亡和机器人》热潮反映在大陆出版市场,之前有《齐马蓝》(Zima Blue,湖南文艺,2021/7)与《裂隙之外》(Beyond the Aquila Rift,湖南文艺,2022/3)相继推出,更有今次与第三季同步面世的《爱,死亡和机器人》(天津博集新媒科技,2022.5)系列原著小说。
广义来说,《爱、死亡与机器人》是为流媒体酷世代年轻人量身定做的剧集,它聚集了二次元、类型片影迷、游戏宅、文身师乃至美妆博主,又通过无尽组合的游戏拼贴,相对经济、适合小屏幕的动画形式,搭建出好几座通感与联觉的完美桥梁。
第三季短片中,《吉巴罗》(Jibaro)是唯一的原创故事,而非改自小说。导演阿尔贝托·米尔戈(Alberto Mielgo),也执导了第一季的《目击者》。他的短片《皆为爱》(The Windshield Wiper),刚拿下第9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短片,炙手可热。《皆为爱》不断在问,“爱是什么”,一个陈旧泛酸却让世间男女欲罢不能的话题。“爱”也是《爱、死亡和机器人》的那个爱,而反复出现于短片的香港风貌,像港铁直梯通道的定帧手绘,都叫人确信,阿尔贝托确实“爱死香港”了。
坊间容易忽略《爱、死亡和机器人》的爱与死,而放大机器人的科幻元素。究其原因,人类无法抑制爱,逃避不了死。爱与死是大词,爱人与死人的事,更是经常发生。人们很熟悉,却未必真的了解。而当众多机器齐聚于剧集,题材却不免老套重复。所以,即便阿尔贝托选择表现的循环追逐、诘问爱,还有《吉巴罗》的女妖传说变形,都称不上醒目。但作者浓抹炫彩的艺术手法,明显盖过了故事的形式。这一次,它还制造了奇怪的声音——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女妖的声音:原型是谁?
《吉巴罗》的灵感原版,显然是海中女妖塞壬,只不过移调到陆上丛林。女妖传说,以《荷马史诗》的奥德赛故事最闻名,奥德赛让手下水手绑住自己,以蜡封住水手们耳朵,如此逃过塞壬诱惑,逃过一死。女妖传说辗转流传,如风行水上,恐怖魅力不减。它亦载于《后汉书·西域传》,令出使大秦的甘英闻后,临西海而还东土。德国版的女妖故事,见诸海涅诗歌《罗蕾莱》(Lorelei),塞壬是个金色女郎,漂渡到了莱茵河,以歌声诱惑经过的船伕水手。
这支骑士队,不是第一拨葬身水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拨。它可以是变形的传说,殖民的伤口,也可以是点错的鸳鸯谱。
这个《罗蕾莱》故事,则以留声机曲目的形式,出现在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中。詹宏志、吴念真、唐诺和张大春饰演的知识分子,与宽容畅谈国事,酒酣耳热,高歌《松花江上》,一边惆怅台湾命运,互勉“到时候,你就是见证”。文清耳聋,落落一边。宽美给他放起《罗蕾莱》,女妖的故事,以字幕卡形式,出现在电影里。这也是《悲情城市》中,我最爱的一处段落,温柔且忧伤。
诸多版本的女妖故事,旅人皆因听到歌声,思念亲人故土,忧惧而死(至于水中女妖的太空歌剧版本,便是《回忆三部曲》里,由今敏编剧的《她的回忆》)。《吉巴罗》也有歌声引发的惊惧惶恐,贪婪杀戮,但歌声,化约为恐怖之声。女妖之声,凄厉,连绵,没有复杂音节,如声波形式,洒出肉眼不可见的钓线和织网。电影无对白,是变了形的有声“默片”,它反复在自然环境音效,女妖之声引发的人仰马翻,还有主人公的听障消音之间切换,极尽危险诱惑,悬念挑逗之能事。
浮出水面的女妖形象,有着神似《目击者》的浓艳妆容。创作团队将气力,花在了她超高难度的凌波旋转舞蹈(全部以手绘完成),还有披金戴银、价值连城的珍宝服饰上,导致女妖也被调侃为钟爱贴金戴珠宝的天竺少女或泉州新娘。更有气势不逊《闪灵》的血浪洪流,使得林中一汪湖泊,既是一颗无法满足贪婪的心,也是一片埋葬无数尸骸的血海。借士兵穿戴,教士衣着,不难发现,短片完全脱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西方天主教国家疯狂洗掠黄金白银的美洲史册,血腥又黑暗。而女妖第一次献声诱惑,正是在骑士们下跪,将要聆听神的福音教诲之际。
《资本论》第一卷说,“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掠夺了金银的天主教国家,却愈发腐朽衰颓,奄奄一息。被扒光的女妖,要么像后来的波多黎各,等着合众国递来星条服,或就反复试一些不合身的,极权独裁的衣裳,继续被放血、复活,放血、复活。《吉巴罗》的故事形式,依然有《目击者》无限循环的寓言设定。这支骑士队,不是第一拨葬身水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拨。它可以是变形的传说,殖民的伤口,也可以是点错的鸳鸯谱。
捷克诗人赛弗尔特(Jaroslav Seifert)说,20世纪,就像屠宰场屠夫手里的抹布,有浓黑的血水在流淌。以《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的血浆总量和飙血的频次与密度,人类不管上天、入地,身处太古或未来,都放不下那屠刀。《吉巴罗》的殖民阴影,并没有随着历史远去,它也显现在《虫群》(Swarm)故事里,是人类心头挥之不去、去而不舍的傲慢、自大与贪念。
怪物的声音:玩家无法代入
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挂名执导的《糟糕旅行》(Bad Travelling)段落,船只航行在黑暗大海。螃蟹怪开口说话,夹着七窍流血的死人头。这突然发声,固然是出于恐怖演绎的场面需要,实则也在说,它虽是怪物,却有了人类思维,还懂得现代战争的边打边谈判。
故事不至于堕入人相食的恐怖地狱,但人杀戮相残的生存秀,只会制造出获胜的怪物。无论出于哪种生存法则和文明逻辑,逃出生天的主人公,自身才是最可怕的怪物。就好比后世人习以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来指代科学家制造出来的缝合怪物。然而,怪物没有名字。弗兰肯斯坦,是那位科学家的名字。人即怪物,怪物即人。待那烈焰在海面上熄灭,光线穿透幽微浮木。那大海,竟是又一片血海。
第三季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更靠近打怪作战的电子游戏,置身游戏会带来现实感的丧失,也会有无限复活和重新开始的成瘾错觉。但作为短片,观众无法代入玩家的痛快视角,角色也无法体现起码之人性深度,就会显得单薄,形同鸡肋。
世界变化太快。第三季的大兵和作战小分队,还陷在中东之地,阿富汗战争之类场景,追赶不上现实中,美军撤离喀布尔的想象力。遭遇友军制造出来的暴走怪物,或是误撞入被禁锢的远古邪恶地盘。祸由己出与自古有之,两则故事,卖点突出。一样的是,简单粗暴。《爱,死亡和机器人》三季在制作上,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更靠近打怪作战的电子游戏,置身游戏会带来现实感的丧失,也会有无限复活和重新开始的成瘾错觉。作为短片来评价,观众无法代入玩家的痛快视角,角色也无法体现起码之人性深度,它们就会显得单薄,形同鸡肋。倒不如像三个机器人(《三个机器人:退场策略》,Three Robots: Exit Strategies),继续它们吐槽人类的脱口秀栏目,或像《小小亡灵夜》(Night of the Mini Dead),以作死不离的玩心,复刻再现一系列丧尸片的经典桥段或场景。故事起因是一场性事高潮引发的亡者反扑,而法国人,恰好把性高潮称为小死亡。
打老鼠的故事(《梅森的老鼠》,Mason's Rats),以调侃手法,采用更接近3D动画的数字形式,而非放置于模拟真人的现实情境。如此一来,老鼠可被拟人化表现,享受文明进化的乐趣,而血肉横飞,鼠头戮尸+10086下,引发的只会是笑场,而非看到活人被啃噬成骷髅,或被暴力开膛、肆意手撕的视觉冲击和生理反应。
机器的声音:为什么恰好是诗歌呢?
仅从电影的脉络谱系考究,那一块正方形小瓷砖,何尝不是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的玫瑰花蕾呢。
还有一部载誉较多的短片,同样与声音有关。《机器脉动》(The Very Pulse of the Machine)传来的“Wake Up,Wake Up”,并非统一编码的机器女声,而是来自死去的同伴,波顿。她的头罩被击穿,右边脸上,有个大窟窿。出于不忍,主人公玛莎捧起一堆硫黄,堵上了窟窿。
一个失联的宇航员,拖着一个死去的宇航员,她却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诧异又熟悉。如若按照T·S·艾略特(T.S.Eliot)所写,“谁是那常伴你身边的第三人?”这大概会是个奋力求生,如同薛克顿船长带领坚忍号船员逃出南极生天的励志故事。然而《机器脉动》的声音,是启灵的第一步。玛莎负重前行,打兴奋剂,一步再一步,在木卫一上跋涉。脚印延绵不断,那个声音断断续续,紧随着她,吟念着诗句,扮演起了言灵的角色。
为什么恰好是诗歌呢?
短片用少数几帧画面,提示意外发生时,一本书从波顿手中脱落,扫向镜头,刚好足以展示书的封面,一闪而过。《旧地诗歌》(Poems of Old Earth),署名迈克尔·斯万维克(Michael Swanwick)——即《机器脉动》原著作者本尊。这是一处常见的彩蛋,既闪现暗示了隐藏角色将要出场,也完美照顾到流媒体时代的观众,他们可以动用改变电影史的伟大功能:暂停、拖动进度条,将画面信息,巨细无遗地看清楚,满足好奇心。其实在片头,《爱、死亡和机器人》系列的标志小图标中,代表机器的齿轮,与代表诗歌的一册书,已经组合出现。
作为天体的木卫一,作为开口说话的机器。当它选择诗歌,即是在用最少的字词,去表达最多的情感。所以更不必奇怪,去年在大陆广受好评的新人首作《宇宙探索编辑部》(导演孔大山,2021),既有软科幻伪纪录的斗篷,口袋里也有诗歌的傍身相随。
一颗星球,作为一个人,一个生命体。这类文学与电影演绎,并不少见。塔可夫斯基《飞向太空》(Solaris)中,索拉里斯星是一个巨大生命体。漫威电影里,星爵的父亲,也被设定为一个具有意识的生命体星球。去年同是Netflix推出,Podcast语音流形式的剧集《午夜福音》(The Midnight Gospel)。最后一集中,主人公与母亲,一起化为天体星球,进行着崩解前的深情对话。
“你会发现自我意识死亡是一种变形,是炼金术的变形。”
《机器脉动》的声音,喃喃自语。
“语言就是数据,无线电是媒介,硫是摩擦电。”
不妨想象下,有两个人类,使用二进制的语言,进行对话。那么,首要前提就是,他们得有像精密电脑一样的运算能力,才能处理海量数据。但也有看法认为,人的大脑,大部分都处在深眠休息状态,有如冰冻的海洋。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只动用了一小部分。
如果一个生命体能存活得足够漫长,长到可以感知地质时间或天体生死。那么,星球上剥落的一块岩片,滚动的一个石头,其实也能开口说话。只是,以人类渺小又变动不停的生命时间来看,它们,一个石头或一颗天体,始终处于不变的静止状态。
17世纪荷兰,开眼看世界的人类,发现自身悬置在一个失去参照物,摇摇欲坠的海洋支点上。一边是伽利略的望远镜世界,一边是列文虎克的显微镜世界。人类发现对所处的世界,好像一无所知。20世纪,当地球作为宇宙中的天体,被拍下第一张证件照片时。相信看过照片的大多数人类,性灵得到了充分提升,同时也在新的大航海时代,知悉了自身在宇宙中的座标。
当一种声音从现实经验中抽离,它听起来,就会显得陌生和怪异。而当那种声音在记忆中被唤醒,女妖之声就未必是曼妙歌声,怪物之声也未必是古怪嚎叫,机器之声未必是冰冷,却可以是抚慰的。
关于声音,金棕榈导演阿彼察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拍了一部《记忆》(Memoria)来寻觅。还有《聂隐娘》时,晨光的原野,远远传来,几声奇怪叫响。有人跑去问侯孝贤求解,到底是什么声音?答,牛叫。
当一种声音从现实经验中抽离,它听起来,就会显得陌生和怪异。而当那种声音在记忆中被唤醒,女妖之声就未必是曼妙歌声,怪物之声也未必是古怪嚎叫,机器之声未必是冰冷,却可以是抚慰的。
广义上来说,《爱、死亡与机器人》是为流媒体酷世代年轻人所量身定做的剧集,它可以聚集起二次元、类型片影迷、游戏宅、文身师乃至美妆博主等群体。又通过无尽组合般的游戏拼贴形式,相对经济、适合小屏幕的动画形式,搭建出好几座通感与联觉的完美桥梁,好比《齐马蓝》。仅从电影的脉络谱系考究,那一块正方形小瓷砖,何尝不是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的玫瑰花蕾呢。
“大理石幻化成一个灵魂,孤独航行在陌生的思想海洋。”
那个声音还说,它存在的功能是,(为了)了解你。
很长一段时间,人类寄希望于机器代替人类,泅过那血海。恐惧于有朝一日,机器造反,奴役起人类。最恐怖的现实所上演的,则是一部分人类,使用机器奴役大多数人类,逼迫他们去泅过那血海。好在,观众可以在床卧看,涌动在《爱,死亡和机器人》的血海,它也可以不必是真的。
但事實上,人的大腦,大部分都處在深眠休息狀態,有如冰凍的海洋。我們每個人終其一生,只動用了一小部分。
你了解的信息有误。
我也不是人们。
木卫二好久没更了,女妖的吼叫和木卫一的频率都是一种消失的声音,前者湮没在历史中,后者超越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