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特别的殡仪公司:遗体防腐师伍桂麟留在香港的理由

“虽然基层负担不起风光大葬,但要做得简约而不简陋,有尊严和温度,还是可以的。”
遗体防腐师伍桂麟(Pasu)成立社企“一切从简”一年,提供殡仪、哀伤辅导等服务。
香港 公共卫生 风物

截至昨日(4月11日),香港第五波疫情逾117万人确诊,累计死亡人数达8,614(确诊者在首次阳性样本收集日期的28日内死亡,便被列为确诊死亡个案,但死因未必是疫症),疫情虽已回落,但大量遗体一度因殓房爆满而滞留急症室,与病人咫尺同眠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我在殡仪业工作超过15年,老行尊都说未见过这样。始终香港没遇过这种灾难级死亡事故。”遗体防腐师伍桂麟(下称Pasu)自立门户,成立社企“一切从简”一年,提供殡仪、哀伤辅导等服务:“近几个月都忙,生意多,公司比我预期快上轨道,但从没想过是因为这样(爆疫原因)。”

香港愁绪太多。政治环境风云变色掀起移民潮,Pasu也想过离开,却心有不甘,至少他不愿形容“香港已死”。“香港只是中风,还染了covid。”他苦笑:“就算香港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我跟他相处过,有感情。”他给自己一个留下的理由,就是办善终社企,著重关怀丧亲者,疫情下更见百态。

办公室墙上贴上了不少参加活动者对生死看法的留言。
办公室墙上贴上了不少参加活动者对生死看法的留言。

一个遗体防腐师的谏言

“要在放满遗体的环境下工作,其实对他们(医护)都是一种伤害。他们已很尽力⋯⋯问题当然出自management(管理层),而非前线医护。”

社企在香港殡仪界并非主流,Pasu的“一切从简”自成一格——办公室落户香港“文青蒲点(聚集点)”深水埗,既是接见客人的地方,亦是一间生死教育书店。以往Pasu在店内和社区,举办生死教育讲座和工作坊,“疫情关系,现时书店和活动都停了,集中人手做殡仪。”

实体活动清零,逾五万人追踪的Facebook专页“生死教育 X 伍桂麟 X 一切从简”却很活跃,常紧贴时事谈生死。三月伊利沙伯医院急症室“人尸共处”的相片流出,当时Pasu在Facebook慨叹,画面网上疯传之前,他早已知情。“因为我有很多医护朋友 ,也替他们感到辛苦。要在放满遗体的环境下工作,其实对他们都是一种伤害。他们已很尽力⋯⋯问题当然出自management(管理层),而非前线医护。”

每年一至四月流感高峰期,本来就是殡仪业旺季,碰上爆疫遗体急增,而政府毫无准备,下场必然是殓房爆满。“就算你当成物流管理,都要事前作出计算吧?现在又不是2020年疫情刚刚发生,我们已见过其他国家的情况。政府应有灾难应对机制,跨部门去处理。只久不久(不时)找个专家出来说几句话,不是办法啰。”

Pasu说话温文,仍难掩怒气。香港社会崩坏已久,他失笑:“要生气,都不是今年才生气。”创办社企前,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任职解剖室经理及首席遗体防腐师多年,成功推广“无言老师”遗体捐赠计划,让公众捐出遗体作教学用途。重提爆疫时,医院尸满为患的相片满天飞,他心有不忍:“我看见有什么所谓?以前在医学院工作,我要进殓房,身边都有百几具遗体。但我想像得到,这种画面对死者家属和公众造成很大伤害。”

二月尾时,他忍不住在Facebook写下处理遗体的千字谏言,陈述多项具体方案,希望“给可能看到的官员参考一下”。后来部份医院、殓房等地,于户外增设冷冻货柜作停尸间,此举早见于Pazu的建议,但他一瞄就发觉:“那些货柜的机头(制冷压缩机)太小,肯定不够冷。殓房温度一般维持三至四度,货柜白天在太阳下,可能达八至十度,遗体会变坏。”他深知认尸或瞻仰遗容,都苦了家属。“变得太坏,看见只会更伤心。”

2022年3月9日,医院及公众殓房出现遗体爆满的情况,当局在大围宝福纪念馆旁增设多个冷冻货柜,暂时存放遗体。
2022年3月9日,医院及公众殓房出现遗体爆满的情况,当局在大围宝福纪念馆旁增设多个冷冻货柜,暂时存放遗体。

穷,也可以一路好走

“虽然基层负担不起风光大葬,但要做得简约而不简陋,有尊严和温度,还是可以的。”

当时苦心相谏,他连大规模放置冷冻货柜的地点都想好,提议选用因发展问题闲置多年的葵涌公园,邻近有玛嘉烈医院、葵涌公众殓房和葵涌火葬场,可集中处理后事。“附近应加设‘惜别庭’,让人迅速做简单的告别仪式,这样才能加快殡葬的流转,亦关顾到家属的感受。若有人因经济困难,而未能尽快办后事,政府就帮帮他们吧?疫情下失业的人你都派一万港元啦(香港政府“临时失业支援”计划)!丧亲者也要照顾的。”

Pasu自觉人微言轻,其实他好歹获2020年香港红十字会“香港人道年奖”,也是2019年的“香港十大杰出青年”。他的善终社企主力为弱势社群服务,包括综援受助人士和低收入家庭。他觉得穷人亦有权利“一路好走”,为他们提供“医院直接出殡”(俗称“院出”)服务,省却租用殡仪馆灵堂,减低开支。“虽然基层负担不起风光大葬,但要做得简约而不简陋,有尊严和温度,还是可以的。”

基层他接触很多,早前遇上社工转介的综援受助家庭,伤残老伯丧偶后,相伴的只有患情绪病、理解力有限的儿子。“他们处理后事的能力其实很弱。我做到的,是先让他们放心,知道不会因拿综援就无法办殡葬。”他提供的院出服务,基本收费约等同综援计划的最高殓葬费津贴(2022年为16,430港元)。虽由医院出殡,不到殡仪馆设灵,但Pasu安排老伯和儿子在火化场,进行鞠躬、献花等简单仪式,“让他们有参与感,而非仅仅站在那里出席。我不想仪式沦为形式,会从细节著手。”例如遗照方面,他请老伯拣选生活化的相片,而非呆板“证件相”。“起码告别时看见,他想起的是昔日共处的美好片段。去到这种情况,能完成基本的事,已减少他们很多忧虑。过程尽量体贴,对方说话啰啰嗦嗦,都耐心聆听。他们根本没渠道去谈丧亲感受,至少我能提供一个出口。”

那位先人是Covid确诊个案,老伯未能瞻仰遗容,只可认尸时匆匆看一眼。“根据(卫生防护中心感染控制处2022年3月指引文件)指引,Covid遗体可更换衣服、化妆和让家属瞻仰遗容的。”但他见过的实况是:“通常都不容许你做,因怕大家受感染。”不少家属难以释怀,甚至内疚自责。“所以我会请他们别只收拾遗物,转交给我就算,而是亲手写卡,或自制一些陪葬品。这些才是真正的心意,某程度上,也能补足一点点无法瞻仰遗容的遗憾。”

Pasu在社企办公室以视频讲课。
Pasu在社企办公室以视频讲课。

移民潮下遥距道别

“开个WhatsApp video call或Zoom,就算家族很多成员一起谈都没问题。老实说,在传统殡仪馆和长生店工作的,多是年长的人,怎会跟你用Zoom?”

社企名字“一切从简”,取自Pasu祖父交托他办后事的嘱咐。他二十多岁时经亲友介绍,随缘进了殡仪馆做遗体防腐师学徒,老早见尽传统丧事的繁文缛节。“有些人可能在亲人生前待他不好,心理上想作弥补,甚至是做给别人看,而在丧礼办很多仪式。若想做多些后事安排,是因为你贯彻始终,在亲人生前死后同样爱他,我就觉得没问题了。我希望找我的客人也是这样。”

除了基层,有些家属想后事办得简约庄严,也是他的服务对象。“中产或知识水平较高的人,未必追求很传统的殡葬形式。他们想要的简单,其实是一种简约主义美学,不把事情弄得过份复杂。”在天下太平的日子,殡仪从简与否,本来悉随尊便。如今时而变成家属不得已的选择,不只因为疫情,也因为移民潮,Pasu都想尽量帮忙。曾有位60多岁的鳏夫,染疫后过身,唯一儿子已移民外国。“原本由一位亲戚拿死者的身份证去医院办文件,怎料他后来也确诊,要隔离十多天,在海外的儿子知道香港殓房空间紧张,自然很焦急。”

结果Pasu立时派打了三针复必泰疫苗的同事,身穿保护衣上门找那位亲戚,接过死者身份证,并请对方授权代办手续,才能加快完成后事。“棺材由医院上灵车,到达火化场放在输送带,再由我按下输送钮等过程,我都拍下来直播给那位儿子看。事前也请他遥距挑选花篮款式。我想让他参与多一点,做的不是传统殡仪礼节,而是向先人表达心意,这才最重要。”

社企办公室有部大电视,镜头、脚架、收音器亦齐备,都是为方便与移民外地的客人视频开会。“开个WhatsApp video call或Zoom,就算家族很多成员一起谈都没问题。”Pasu拿起镜头,客人便能遥距拣选店内的殡葬商品,如寿衣、寿被、骨灰龛等,亦可细看不同款式的木棺和纸棺模型。“老实说,在传统殡仪馆和长生店工作的,多是年长的人,怎会跟你用Zoom?”

Pasu为流产胎儿提供的殡葬服务,其中Pasu为记者展示用来安放流产胎儿的盒子。
Pasu为流产胎儿提供的殡葬服务,其中Pasu为记者展示用来安放流产胎儿的盒子。

不想被恐惧支配

“人生做什么决定都有风险,移民就是因为留港有风险,但我连死亡都不太害怕,没理由因为恐惧而离开吧?如果怕什么就避什么,内心只会被恐惧支配。”

当然,他明白移民他乡,无法亲身与先人好好道别,如何Zoom或直播,都有所遗憾。“这是新的社会问题。”Pasu今年41岁,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很多我这种年纪的人移民,留港父母是‘young old’(泛指60多至70多岁的年轻长者),他们甚至仍在照顾自己90多岁的父母。当家人去世,做子孙的身在海外,疫情下赶不及回来,更未必有航班,大家有很多无奈。”

他有个5岁女儿,也考虑过举家移民。“其实太太比较想走,都是为了女儿。不过孩子年纪尚小,又未至于要那么害怕。我比较怕自己后悔⋯⋯后悔想做的事没去做。”十多年前他已身在殡仪业,曾进修艺术与设计的衔接学士课程,如今善终社企的概念,就是来自当年的毕业作。“那时我的论文题目是‘funeral re-design’(重新设计丧礼)。”他自嘲少时读书不成,中学留过两次班,“以我这样的人,因为努力和际遇,算是有些微成就,都应该回馈香港这个地方。”

过去几年经历社运和疫情,他形容香港像中风又染疫的老人。“好惨!但确诊都不一定会死。我见过90多岁的老人家确诊,最终康复出院,虽然那是少数情况。”政治环境病入膏肓,香港严重中风,都很难复原吧?“有人觉得香港不会康复,所以离开。我也认为康复机会很微,不过仍保存一点希望,即使我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里留到最后。”

他最说不过自己的是:“我做生死教育那么多年,从来都知生命不易掌握。人生做什么决定都有风险,移民就是因为留港有风险,但我连死亡都不太害怕,没理由因为恐惧而离开吧?如果怕什么就避什么,内心只会被恐惧支配。”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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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報導。謝謝Pasu先生。「人在,心在,城在」。I pray。

  2. 谢谢报道这样依然坚守的香港人,看的很是感动。

  3. 有温度的人,有温度的文。香港还是有亮光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