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们的训诫书:瘟疫书单8种

瘟疫听来科幻,但我们终将承认,我们竟是如此真实地生存于科幻之中。
2020年2月16日,封城中的武汉。
公共卫生 风物

于《基地》系列作中,俄裔美籍科幻大师艾西莫夫设想了一门全新学科:心理史学(Psychohistory)。“心理史学”是什么?那是一种用以测度群体众人之心理倾向与集体选择的统计学;它假设,如若群体人口够多,则我们将可预测未来。这乍听之下匪夷所思,然而不难理解──举例,你无法预测我晚餐会吃什么,因为单一个人的选择变数太大,难以计算评估。然而,如果要预测整座港岛今日晚间约有多少比例人口以捞面为晚餐主食,则相对容易得多,误差也小得多。以此类推,当群体数量够大,当数据搜集够多,我们将可预测未来。

听来是否似曾相识呢?对的,于《基地》系列成书之1950年代,我们叫它“心理史学”;而在21世纪的今日,我们叫它──大数据。这一点不奇怪──想想网上相传来自支付宝后台的“逃离武汉落点图”吧。瘟疫听来科幻,但我们终将承认,我们竟是如此真实地生存于科幻之中──那难不成正是这个世界给我们的一纸训诫书吗?而当我们领悟了这件事,我们也才真正知晓,此刻你之所以躲在家中读书,并不仅仅是因为“外面很危险”;而是,长期而言,当你拒绝重新思索人与外界的关系、人与他人的关系,那么你才是真正地置自身于险境之中。于是有如下八本书,供瘟疫时期的我们。

01 《枪炮、病菌与钢铁》

枪炮、病菌与钢铁

作者:贾德・戴蒙(Jared Diamond)

译者:王道还, 廖月娟

时报出版

2015

瘟疫之时,人如蝼蚁。等等。且慢,难道瘟疫没来时,人就不“如蝼蚁”吗?讽刺的是,此一问题恰恰可用以做个文字游戏:第一种回答是,不,即使是瘟疫没来,人依旧贱命一如蝼蚁。第二种回答是,对,在没有瘟疫的承平时期,人“不如蝼蚁”──因为人生于世,自始至终本就连蝼蚁也不如。

这套文字游戏当然是玩笑话──对,“禽兽”与“禽兽不如”的那个笑话;但另一方面,又确有实例。我不知大家会如何看待类似《枪砲、病菌与钢铁》这样的“巨历史”,或说“人类史”与“文明史”之书?有人文素养的读者,或可将之追溯至法国年鉴学派、佛洛依德或达尔文,但我感觉近来这样的巨观史书却又远不止此。无论是同一作者的《第三种猩猩》等作,或近两年席卷爱书人们的以色列学者哈拉瑞《人类大历史》、《人类大未来》等系列作,你同样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摧枯拉朽的,摆布玩弄人类的力量──这或许源自于地理因素、物质特性,亦可能源自于生物因素(细菌、病毒、瘟疫、人种基因库之差别),源自于某一关键技术;甚至源自于意识型态,或人类精神上的普遍弱点,或上述数种因素间的交互作用。它令马克斯主义“下层结构决定上层结构”的陈腔彻底破灭,然而却也绝非反过来鼓吹“精神至上”──要之,静夜展卷,它更令人感觉人独立于天地之间的无助与无所依傍。

于孤绝之境,触发人之醒觉,一如荒野之地的雪亮月光──那是否也正是瘟疫的“功用”之一?

02 《屈服》

屈服

作者:米榭‧韦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

译者:严慧莹

麦田出版

2017

米榭‧韦勒贝克依旧是米榭‧韦勒贝克──他还是那个右派;那个叼著烟,一脸满不在乎,引爆法国人极端情绪,上了世界报头条,据说“书卖得跟小面包一样好”的挑衅者。这次他同样狠毒无比,既尖酸刻薄,又不怀好意地诱惑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西方知识份子白男:乖,你去信伊斯兰教,让你娶四个老婆好不好?

这很好笑,我们几乎可以看见韦勒贝克自己也在笑;当然,那是看好戏的笑。为何这还真可能成为选项?为何这在近年总须面对“如何对待一个异类,一群难民”的欧洲世界里尤其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叩问?右派韦勒贝克既质疑左派的政治正确,又忙著自我贬低、自我嘲弄:对啊,你要不要支持伊斯兰教?要不要让他们成为国教、掌握国政?你可以娶四个老婆喔,你要不要?是的,自由恋爱的世界里,我们都知道真爱难寻,感情经营不易,婚姻加倍困难──这当然是延续了韦勒贝克前作《无爱繁殖》、《一座岛屿的可能性》的主题。但这未免太有趣了,因为,值此大瘟疫时期,我们恰应扪心自问:为了自己的健康与安全,你该如何对待那些染病的人们?他们不也是某种难民吗?如何对待,暗示著何种优势与劣处?“隔离”的本质是什么?(齐泽克不也为此写了一篇争议文章不是吗)?或者,暂且回到情感需求,回到我们自己永远挥之不去的渴求与脆弱,回到《屈服》的幽默与荒谬──为了爱情与婚姻的好处,你愿意接受伴侣(我们现在爱说:队友)何种程度的剥削?或反过来,你打算如何剥削你的伴侣?

03 《此生如鸽》

此生如鸽

作者: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

译者:李静宜

木马文化

2017

英国间谍小说家勒卡雷当然是大师,你不会怀疑这件事──如果你看得下他的小说的话。会这么说当然不是没有原因;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这句话是种毫无保留的恭维,因为正是他的博学、精密、旁征博引、拒绝简化,遂令我们得以一窥一个隐遁于烟硝之外的,间谍的真实世界。是的,你以为间谍成天都在杀人或被杀吗?当然不是──干嘛杀人呢?杀人多麻烦,尸体难以收拾,要是在他国领土杀人,还得去“按捺”别人的治安机关和情报组织;稍一不慎,还可能引爆外交危机或战事。对,非不得已,间谍当然不杀人──他们的大宗日常工作,也就是在搜集情报、传递情报而已。

然而这些“情报的文书作业”却一点也不单纯。它需要人脉、耐心、组织天分,兼之以心细如发的推理。受不了勒卡雷此类巨细靡遗的读者有福了,你可以跳过他的小说,先从回忆录《此生如鸽》看起。《此生如鸽》英文题名原为“鸽子隧道”──那是蒙地卡罗赌场的娱乐设施。还是个青少年的勒卡雷有一次被骗子兼赌徒,兼他的父亲(何其悲哀!)罗尼带去赌场,那里养了一群鸽子,配置了鸽子隧道。鸽子们依序由隧道飞出,此生唯一目的是让赌累了想活动筋骨的绅士们举枪进行不定向飞靶射击,提供娱乐。鸽子很可怜是吗?是的,勒卡雷说,许多他尚未定名的小说档案,在电脑里都先叫做“鸽子隧道”。为什么呢?我猜读者们可以自己想想看:若有一日,大自然或上帝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对人类进行不定向飞靶射击,你觉得人类像什么?

04 《信息裂变》

信息裂变

作者:西萨‧希达戈(César Hidalgo)

译者:戴至中

宝鼎

2016

容我们先自看似并不相干的KK(Kevin Kelly,凯文‧凯利)谈起。以《失控》、《必然》等经典未来学著作闻名于世的KK已然表明,未来的时代,必是一个人类与机器联姻的时代。简化地说,这是一个“义体”的时代──你会接上比你原先的肢体更强而有力的义肢,也会接上比你原先的头脑更快更准的处理器帮助运算。KK认为,我们观察到的演化趋势是,生命愈趋复杂,非生命也愈趋复杂,而生命与非生命的杂交体(亦即上述“人类与机器的联姻”)同样愈趋复杂。换言之,地球正义无反顾地往一个“把所有生命、元素、材料与机体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大联合组织”的方向奔去。

对,KK这么说了,那信息呢?我们当然可先自James Gleick的大书《信息》读起,而后接上César Hidalgo的《信息裂变》。信息如何演化、突变,物竞天择,而后就此触发人类生活的均衡与不均衡?──等等,这与瘟疫有关系吗?当然!你听信过谣言吗?你知道什么是谣言吗?你知道“吹哨者”和造谣者的区别吗?或者,你看过梗图吗?你知道信息如何被凸显、被淹没、被简化或复杂化吗?你知道该怎么“加油添醋”吗?你知道该如何有效率地传布信息吗?那不就是信息的裂变吗?而作者的野心甚至不止于此,身为物理学教授的César Hidalgo甚至直接将“产品”定义为“想像力的结晶”,亦即,将想像力实体化的能力。想像什么?想像一种“物理秩序”──该把什么零件排在什么位置──这正是信息。一如DNA双螺旋中A、T、C、G的排列次序也是信息。César Hidalgo说,人类的经济成长,正来自于此类信息之产出,也因此,愈能掌握此类信息的经济体,将能享受更为时更长、幅度更大的经济成长。

武汉肺炎最终将给世界经济或中国经济带来何种程度的伤害?我们或许也能如此检视。

05 《生物与非生物之间》

生物与非生物之间

作者:福冈伸一

译者:刘涤昭

有方文化

2019

病毒肆虐,我们本该躲在家中读书,以免一不小心就死掉了──等等,这正确吗?你确定躲在家里的你,真的“活著”吗?无法外出上工、娱乐、消费,你确定自己不是“虽生犹死”吗?日本科学家福冈伸一的《生物与非生物之间》问的就是这些──是啊,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如何、何时,成为生命的?──这些原本属于古老哲学之范畴,近乎老生常谈之大哉问,却在作者幽默而坚定的追索与辩证中(兼之以一系列的科学事实和生活日常),优美而举重若轻地被提示了。举例:那总被人们说得轻快无比,近乎口头禅的论点──生命的终极目的在于有效率地自我复制(熟悉这种说法吗?对,《自私的基因》、《盲眼钟表匠》,Richard Dawkins,诸如此类近乎将繁衍之谜破译、演算完毕的经典)──在脑海中,我们臆想著那些无止尽彼此缠绕的DNA双螺旋,想像著生命于其中不断增生。然而《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却以贝壳花纹为例,生动地描述了活著的贝类如何随其成长而自行将自己的花纹“倍数放大”。贝壳们是怎么办到的?我们必须承认,那才真是一种如假包换的“生命力”对吧?换言之,福冈伸一说:生命并非单纯置身于热运动中,而是自其中产生复杂的秩序──此一核心概念贯串全书;而作为前提的物理学框架,则带著命运的隐喻。

于是作者就此给了我们一本富含文学与哲学意涵的科普著作──此刻,大疫当前,名副其实地命悬一线之际,我们岂非正该好好想想,何谓“活著”?生命与非生命间那“一线”究竟为何?怎样的我才算是“活著”?于巨观与微观之意义上,此刻的“我”,如何背负那无所遁逃的物理学框架,继续自其中繁衍出一套秩序来?正如书中以沙滩上的沙堡为例──生命之本质从来非关“组成”,而是一切元素都在流动式地、进进出出地交换与修复。这是否终究有种疗愈感呢?想像著这样的画面,安定心神,仿佛在讨论那个大写的“生命”时,同时也令自己的生命如此宽阔而“动态”了起来。

06 《与脆弱同行》

与脆弱同行

作者:尚-克洛德‧卡里耶尔(Jean-Claude Carrière)

译者:郭亮廷

漫游者文化

2017

是什么使人成为“真人”?答案是,他的脆弱。更准确地说,他的喜好、偏爱、成见、习癖与脆弱;而喜好、偏爱、成见与习癖,恰恰就是脆弱之所在──所谓“软肋”,敌人狙击镜准星的目标。同理,什么使剧本中的角色成为“真人”?当然,也是脆弱。本书作者尚─克洛德‧卡里耶尔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编剧──包括布纽尔多部作品,以及分别改编自钧特‧葛拉斯与米兰‧昆德拉小说的《锡鼓》与《布拉格之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均出自于他之手。这本《与脆弱同行》是他的“脆弱大辞典”,除了引用遍及《摩诃婆罗达》、《伊里亚德》、莎士比亚、杜斯妥也夫斯基等名家名作之外,尤其好看的是他发挥剧作专长,将每一概念展延为一出出戏剧场面,令读者于阅读中过瘾地入戏于各种“脆弱”。是的,瘟疫来袭,你感到脆弱吗?你感受到自己的焦虑与恐惧了吗?你会害怕,或因此而歧视邻人吗?脆弱的病征何其繁多,《与脆弱同行》领我们重回一个最初的远方──脆弱正是在那里生根,如此顽固而盘根错节。许多时候我们苦于自己的弱点,但卡里耶尔却要说,洞察脆弱,而后“享受”这种脆弱,你才能算真正活过;而唯有如此,生命才能真正成为一段满载故事的旅程。

07 《异乡人》

异乡人

作者:卡缪(Albert Camus)

译者:张一乔

麦田

2009

毫不意外的是,许多人直觉联想到《瘟疫》──这理所当然,但我总无法忘怀《异乡人》中的这么一段:

太阳光溅在刀片上,反射出细长的光刃,抵住我的前额。于此同时,集结在我眉毛上的汗珠终于跌下,变成温热咸湿的水帘覆盖在眼皮上。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太阳依然在我的额头上敲锣打鼓;朦胧中,隐约可见闪亮的刀刃还在我面前晃荡,啃蚀我的睫毛,钻进我疼痛的双眼。从这时起,世界全变了调。

仅仅是一瞬恍惚,阳光刺眼,燥热,或许因为一切都浸没于一种恐怖而焦躁的寂静中──主角莫梭开了枪。生命就此永远改变。

表面上《异乡人》自此开始铺排一种“人被世界隔起了墙”的处境。但仔细思索,事实或许该是颠倒过来的──人原本便与他的世界隔著一道墙不是吗?以此观之,后面的情节发展便再合理不过了。然而我们必须说,前述《异乡人》主角莫梭的内心白描,恰恰展现了某种“独属于我这个人的活著”之样态:那是私密、巨大,足以于瞬间触发或毁灭整个灵魂的一刻。进一步说,事实上,生活中永远是无数这样的时刻,刻镂、叙写、白描了我们这个人──令人惊讶的是,一切竟都与他人和世界无关。

这几乎就是《异乡人》的底牌了。病毒肆虐的此刻,打开电视、刷开脸书微信,一切似乎都化约为一组又一组巨大的集体图像──同一种类的痛苦,同一规模的恐惧,封城、禁锁、隔离,一个庞巨的“集体”且将等著接收并宣判每个单独个人的命运。那像不像是一部给个人的训诫书呢?──你明白吗?你能做到吗?对,当你活著,征用你的语言,征用你的生命;当你死了,(以叶克膜)征用你的死亡。然而这何其凶险──《异乡人》不仅仅令我们看到一个人对立于世界的孤立,也同样悲哀地提醒我们,即便某一时刻,大难临至,所有人(集体)都在同一艘正缓慢下沉的船上;然而关于一个人,关于真正的他──依旧是孤立的。

08 《盲目》

盲目

作者:乔赛‧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

译者:彭玲娴

时报出版

2002

如何猜想一种“末日”?千禧年已过,2012年12月21日已过;但看著网路上无数解说《推背图》的资料,你就知道对末日的猜臆还没过。这是种恐怖片般的娱乐吗?或许在某个时间节点,它会令你“乐”不起来?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年代,不确定的城市,人们一个接一个,得了一种让人瞬间失明的怪病──当局明快地将感染者全隔离进一幢闲置的精神病院,一个拥挤、混乱,空气中游离著躁动与恐慌的大病房。对,监禁之中,眼睛看不见,则“空间”的定义也就此改变:谁正啜泣、咒骂,谁绝望地敲著墙,谁看不见却仍到处冲撞,谁试图逃走,谁的身体凑近;气味,声音,窗户射进光,而后时间推移,窗户射进黑暗。

这是诺奖得主萨拉马戈的小说《盲目》。精神病院里的日子,时间与空间面目全非,一切竟像是物理学书上的狭义相对论解说图──那是一个会转变、压缩、挪移的所在,而身处其中的人随之被踩扁,被拉长,被挤压为意想不到的形状。你不禁感叹,啊,没错,直到现在,直到我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我才知道,我自己,和他人,是这个样子的啊。他们想。
他们想。我们想。像一部接著一部放大一千倍的武汉流出视频。而后我们继续猜臆,或许那所谓的“末日”(或至少是某一种末日),并非如好莱坞电影般大规模的倾塌与烟硝,也并非洪水、地震、暴雪或天火;而仅仅是,时间在刻度里一格一格平移,你如此充分而缓慢地,像组装一艘瓶中船那样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正一点一滴地变异。你首先赫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完全不同的人,而后接著既大惊失色又冷静无比地领悟:你所在的,是一个你从来不在的世界。

读者评论 4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卡缪确是神人😂

  2. 非常棒的精選書單,強健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