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集《台湾电影变幻时》:何为郑秉泓笔下的“台湾魂”?

用台湾魂当标题是浪漫也是热血仍在的证明吗? 看电影的人或许不需要影评就能沉浸在导演的美学里,但有高度的影评却能点出观众未能察觉的脉络与因果。
观众在电影院观看电影。
台湾 电影 风物

评评论,大抵从两个面向,一是论述的主题、二是评论者的本质。评论电影评论集的工序又更复杂一点,是关于美学的角度与品味的绝对主观,必定造成超乎异常的歧异性,所幸我要评论的这部作品锁定了范围——台湾——但这又太政治了一些,再幸运一点的是,又有哪一项事物不政治呢,就像音乐评论常说的“音乐就是政治”,电影何尝不是?尤其是在台湾。

评论一位写了20年电影评论的作者,他每周平均看5部电影,一年看超过250部电影,看完电影马上写500字短评留存;日常的工作是看电影和写影评,兼差教书、策展、当评审和跑影展,郑秉泓得以在八年之间出版了两本影评,并且只是收录了台湾电影的“爱与死”和“变幻时”,而“台湾魂”只是台湾电影的上半场。

《台湾电影变幻时——寻找台湾魂》23万5千字90篇文章收录2010年到2018年的评论,前一本《台湾电影爱与死》73篇20余万字在2010年6月出版,是他2002年7月开始在pchome新闻台写影评以来的选集;然后,他承诺读者要在2021年之前将《台湾电影变幻时——活命交叉口》出版,指陈“那会是我对于21世纪台湾电影第二个十年的个人总结。”
   
对于20年来甚至更久,在他从法律系毕业到英国念电影之后,他是以“看电影”的角度来经营人生的台湾年轻一代知识分子,雕琢文笔的方式无以避免的师从心仪的大师和无法回避要与岛屿命运相依为着眼点。郑秉泓的影评传达出台湾电影文化变迁中,台湾文学本土性进程与台湾社会文化的现代性。

师从心仪的大师这一点,在诗人鸿鸿的〈序〉以及自己的〈后记〉中都有提到的影评人李幼鹦鹉鹌鹑这位台湾文化圈奇人,就像鸿鸿说的,电影圈的人都知道作者是李幼鹦鹉鹌鹑的粉丝。李先生的电影评论当然是评论圈的一绝,旁征博引的工夫无人能出其右,并且意见清晰,直抵核心。

这件事早在他的第一本影评集中的〈自序〉里就说过,“……以《台湾电影爱与死》为名……另一个私人原因,则是想透过这么一个“意象强烈”的书名,向启蒙我迈向影评之路的前辈李幼鹦鹉鹌鹑致敬。”

再说他的第一本影评集就是请这位他口中经常提到的李大师写序,而李大师又是怎么说他的呢?这位自称没有生活只有电影,样样都借用电影、文学、剧场来解释行为应证生活的影评人说,“他的电影论述不是忙着把人分为善恶两极、愚智对立,是货真价实的电影理论与电影批评,而非一般市场上的影话(Film Review)随笔。”这样的文字功力或许也可推展到李幼鹦鹉鹌鹑在〈序〉的一开始说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卓越诗人(郑炯明先生)的儿子。”

或许这是答案之一——台湾文学的养分——出生在有搜藏齐备《笠诗刊》、《文学界》、《文学台湾》⋯⋯各种台湾文学读本的家庭中,父亲郑炯明是小儿科医师也是一位诗人,至今仍负责台湾先辈作家钟理和基金会的运作,在此之前,他还成立过文学台湾基金会,也曾是笠诗社核心成员,某种台湾文学家的典型形象,致力于耕耘台湾文化唤起本土精神的台湾仕绅。在这样的家庭成长,多了台湾本土文化薰陶,对理解事物的肌理可以全面也有能力回头细查脉络,在检视作品时不断追问源流、转折与可能性(期待更多的一种责问式批判)。

这本书以台湾魂为命题,开篇《台湾魂》15篇文章的精神指向不可摆脱的台湾过去与现状,也是台湾人在此纠结挣扎沉浮生存的来源,第一篇文章是《10+10》的20个短篇论述,评其中的郑有杰〈潜规则〉就直指核心,“确认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让政治归政治,电影归电影』这回事。创作,永远不可能脱离政治、脱离现实。『人要为信念而活』,这是郑有杰用短短五分钟的〈潜规则〉,告诉我们最宝贵的一件事。”

如果看过〈潜规则〉就会得知,影片里的电影系实习生穿的T恤印着“电影魂”三个大字,魂还被特别圈出来。一开始就直白地指出这一件事,也是评论者逼自己不可回避敏感议题并提出看法,这一点在他的每一篇评论中随处可见,问题的核心、电影的核心是什么。

魏德圣执导的《赛德克・巴莱》电影剧照。
魏德圣执导的《赛德克・巴莱》电影剧照。

用台湾魂当标题是浪漫也是热血仍在的证明吗?若说台湾魂是精神,台湾梦就是支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得以持续努力的希望所在,所以真正指陈的是他仍有台湾梦才能再继续下去。因此,编排在第二篇的无庸置疑会是魏德圣的《赛德克・巴莱》,对于2008年以《海角七号》让台湾电影复兴有望的导演魏德圣,他的梦想也承载着台湾人的本土探源深化,备受关注。

在《台湾电影爱与死》收录的文章中,“后海角”成为一个时间标记,他也在评《海角七号》时下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台湾魂〉为标题,但也指出陈魏德圣不尽完美的技术层面与调度缺漏。

2011年的《赛德克・巴莱》依然未竟理想,在技术上与导演调度上仍然留下了难以弥补的漏洞,尤其在海角中被称颂的音乐在这部片里却是导演掌控力不足的证据,毕竟郑秉泓是1970年后出生,是在台湾的出版体系中读世界文学更多于台湾文学的阅读者,要求作品能有完整度的赏析只是基本训练,他只能不客气的说出来,且无法替导演粉饰太平。所以有,“《赛德克・巴莱》毅然成为你我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是一个台湾梦的具体实践,巨大到我们注定要茫然地身陷迷雾之中,无法以平常心看待他。”的喟叹。

将近20年的时间,郑秉泓几乎看了大部分的台湾电影、电视各类影视作品,可是却看了更多其他国家的电影,尤其,在2013到2017这几年,他在高雄电影节负责短片策展,在2012~2014与鸿鸿在新北电影节策展,除此,2011~2017帮高雄市电影馆策划超过十档影展,日本、法国导演专题文学改编等,他看得比谁都精细,对电影世界的进展心知肚明。在极度强调世界观的海岛国家,已经无法忽略电影产业能运用新技术来增进美学的进展中,评论者必须勇敢地提出导演、制片的缺漏。

对一个拥有理解来龙去脉知识的影评而言,他是诚实的却也是温柔敦厚的,就算《赛德克・巴莱》在配乐上有巨大的缺陷,他也能找出一些优点,例如,“幸亏莫那・鲁道与其父鲁道・陆黑合唱的赛德克古调,以及拉卡・乌茂改编自泰雅古调、配上诗人江自得诗作〈迷雾里的波索康夫尼〉的女声吟唱实在太动人,才没有让音乐的部分全盘皆输。”这里的诗人江自得是谁?一位在台中执业的医生,笠诗社的成员,他的家庭朋友,对于导演能知悉台湾文学的脉络并找出来运用,也不吝赞美。

侯孝贤执导的《刺客聂隐娘》电影剧照。
侯孝贤执导的《刺客聂隐娘》电影剧照。

看电影的人或许不需要影评就能沉浸在导演的美学里,但有高度的影评却要能点出观众未能察觉的脉络与因果,在“台湾魂”的篇章中收录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或许会引起困惑甚至困扰,但郑秉泓的观点却打破了地域与时间的限制,以“想像的集合体”来隐喻台湾,也隐喻受过中华文化教育一代的情感投射,这是指电影里的地域“魏博”,以及曾经轰轰列列掀起“电影新浪潮的导演”。

在侯导的第十八部电影《刺客聂隐娘》的电影评论中,频频帮导演回顾早期的影片《风柜来的人》、《童年往事》……的肌理与元素,进而推出“台湾魂”是这个移民社会需要整理才得以清晰的图谱,因为大部分置身其中的“移民”只能感同身受却无法理清来龙去脉,影评帮忙做到了这点。

相对于他对台湾魂的严苛要求,对成长励志电影却多所包容,对类型片采取鼓励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台湾的影视产业曾经一度灿烂辉煌,有机会带领华语片成为潮流,虽然至今都没能形成产业但终究抱存希冀。在这个多元移民社会,政治歧异一直以来都是争议的核心,业界的人都明白唯有类型片可以突破这样的困境,在郑秉泓的评论里也隐然可见。

这一点他在评《命运的化妆师》里就直白地指出来,“如果《命运的化妆师》诞生在日本、韩国或欧洲随便一个国家,顶多就是一支成绩中等、不过不失的片子,不过他是一部台湾电影,它是一个披着悬疑推理类型外衣的三角爱情故事,正因如此,它的存在变得比影片的成绩更为重要。”

从他对《海角七号》的评论,以及他定义的“后海角”这个观点就愈来愈明显,基本上他的两部作品也大半以“后海角”为主,《台湾电影爱与死》写了长长的2篇文章破题,第1篇是〈青春的轨迹,时代的印记——《九降风》、《海角七号》、《囧男孩》中的成长课题〉和第2篇〈高潮之后的碎浪——“后海角年代”的新台片临界状态〉直接标示了出来,并指出,“可悲的是台湾类型片操作除了在鬼片与同志爱情片上略有小成之外,其余片型的整体质感仍是乏善可成,宣告了台湾电影“工业面”的贫乏状态。”

回过头来谈评论的文笔,好的评论是通过知识理解另一种知识,电影评论尤其如此。电影是各种艺术的集合体,回归到制作与创作本质就是观看万事万物的态度,好不好看还是要回归到创作时的灵光与再现,能否传达到观众并产共感,作为“文青”一分子的郑秉泓终究是电影“作者论”的推崇者,就像是他对林靖杰《最遥远的距离》的包容与期待,对陈芯宜《流浪神狗人》的溢美。

九把刀执导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电影剧照。
九把刀执导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电影剧照。

与其说他喜爱文青拍的电影不如说他深刻理解并耽溺于此环境造就出来的一代人,在创作上台湾被称作“五、六年级”的文青,大抵遭遇相似的处境,在“六八学运”前后出生,在全球化之初成长,青年时期在解严后繁花盛世里汲取养分,嗜读西方经典名著、理论并抱着实践的梦想支撑自己匍匐前进,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不论是用影像还是文字,带着一股设计工整符合理想,却又会不时跳出无法割舍的情怀,让作品拥有一种诗意的特质。用导演林靖杰的语言就是“幽微的心灵”,也像Ryan(读者熟知的他影评时用的英文名字)评林靖杰的“不过所有略显刻意的雕琢,以及字字斟酌的文艺腔,甚至对我来说表演略嫌“恐怖”的贾孝国,终究还是可以被原谅⋯⋯。因为,这样的作者电影,绝对有其存在的价值。”

郑秉泓也从来不讳言自己阅读琼瑶,喜欢偶像剧《吐司男之吻》。一位受过流行风潮洗礼的评论者,知道这样的力量所在,在评论九把刀的“居尔一拳”时就很传神,琼瑶与九把刀是他在大学课堂上教文学与电影的教材,“九把刀有点像是二十一世纪的琼瑶⋯⋯作品也都创建出一个令人难忘的世界观。九把刀的小说和电影热潮能够走多久,就看读者、观众能够买帐多久,作为他创作核心的“居尔一拳”概念⋯⋯宣扬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尽管徒劳无功、热血依旧的中心思想。”

九把刀终于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席卷华语圈,证明台式偶像剧的力道不衰,然后是《报告老师!怪怪怪怪物!》、《等一个人的咖啡》和《楼下的房客》,能够延续多久无法揣测,但后继的类型电影依旧是培养新一代影视人的园地,评论者一直都无法忽略这件事,郑秉泓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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