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阿婵:与叙利亚男孩共进三道菜,品尝爱恨交织的乡情

假如战争结束,他们回家,应该会像个陌生人,因为大家的价值观已经变得太不一样。“人们害怕分歧,也害怕磨合。要各人重新互相接受对方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酿茄子、茄子肉碎饭、罗望子汁和甘草汁,一边做一边聊,才知道真正的叙利亚是什么模样
异乡人 风物

每个地方似乎都有过一场浩浩荡荡,撼动过一整代人,并且把他们引向不同命运的革命。没有人预计到2011年敍利亚的反政府示威,会演变成持续至今的内战和多国插手的“代理战争”。根据联合国难民处的数字,自2011年起,有超过560万名敍利亚人离开家园,流亡海外,当中不少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尤其是男性),现居于东欧国家斯洛文尼亚(斯洛维尼亚)的三个叙利亚男孩Mohamad、Abood和M(化名)就是其中的三位。本应在挥霍青春,或迷失跌撞的年纪,他们却被时势迫著作出影响一生、不能逆转的决定。

第一次和他们三人碰面,是在一次真人图书馆(human library)的活动上。他们三位“难民”,高大健硕,声线洪亮,十分有朝气。一开始,他们就对大家说,不希望人们只知道叙利亚的战争,反而想和人们分享战前的家乡是什么样的,以及家乡的风俗、水土、饮食和文化。于是我建议和他们一同做饭,一边做一边聊,聊他们如何处理曾经历的过去,以及所期盼的将来。待饭毕,才发现个人命运与时代、国家和政治根本无法分离。

24岁和21岁的亲兄弟Mohamad(右)和Abood(左),跟25岁、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M,成长于离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不远的城镇。现在Mohamad、Abood和M已居于东欧国家斯洛文尼亚,但M的家人则仍留在叙利亚,因此他无法出镜。
24岁和21岁的亲兄弟Mohamad(右)和Abood(左),跟25岁、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M,成长于离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不远的城镇。现在Mohamad、Abood和M已居于东欧国家斯洛文尼亚,但M的家人则仍留在叙利亚,因此他无法出镜。

第一道:酿茄子 细小而味美

把茄子内的籽拿出,把煮好的香料饭放进茄子里,再放在酱汁中煮熟。该酱汁用作点面包,另配搭乳酪和中东芝麻酱,表面洒上蕃茜碎(香芹)和牛油,是经典的叙利亚佐餐小食。

不少人都是从战争去认识叙利亚,但在三人的脑海中的家国还有另一个模样。分别24岁和21岁的亲兄弟Mohamad和Abood,跟25岁、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M,成长于离敍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不远的城镇。一如很多中东城市,街上有大大小小的市场,卖香料的、家禽的、衣服的、蔬果的……总是熙来攘往。三人闲来无事就在街上踢足球,或去咖啡室抽水烟,吞云吐雾,玩扑克牌。现时他们在斯洛文尼亚首都卢比安纳(Ljubljana)的住处也常备啤酒和水烟。但相比之下,卢比安纳人口少,即使是最热闹的时段,街上行人也少得像深宵的香港中环。对他们而言,卢城只是大马士革的一个小社区。

大马士革建城已四千多年,古老的地底结构不容许铺设地下铁地铁,因此只能依赖地面交通,路面总是人多车多,光是一公里路,坐巴士或的士可能要花两、三个小时。“那里曾经有过电车的,但后来被取消了,因为政府认为电车是不够文明的交通工具。”Abood讽刺道。

曾经,叙利亚是个令人向往的国家,它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有人类持续居住的地方,有出色的文学、编织工艺、铸钢剑等,也是旅游大国。大马士革曾在2008年被选为全球第三位最安全的首都,又被选为中东文化之都。那里有无数城堡和古城,有美丽的山脉和海岸线,每逢长假期,人们都会跟家人和朋友去海边渡假。Abood记得,当时有法国公司打算在叙利亚的沙漠建一条以公里计的太阳能板,“当时的叙利亚走在世界的前面”。不过,M觉得那些建设都只是政府偶尔“派糖”,让人民能够忍受实际上已经败坏的政权。

叙利亚是个令人向往的国家,它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有人类持续居住的地方,有出色的文学、编织工艺、铸钢剑等,也是旅游大国。
叙利亚是个令人向往的国家,它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有人类持续居住的地方,有出色的文学、编织工艺、铸钢剑等,也是旅游大国。

斯洛文尼亚同样以大山大水为名,从首都开车一小时就能到达海边或几千米高的山脉。三个叙利亚青年在斯国仍然可以享受大自然,可以跟朋友抽水烟和玩牌,唯独跟家人团聚的时光却不复再。M回想,敍利亚的周末在星期五和星期六,每个星期五早上,“所有的家人,外公外婆,亲戚都会聚在一起吃早餐,分享大家的一周过得如何,谈天说地。”叙利亚的餐桌上总是堆满丰富的食物,前菜,小食,沙律(沙拉),饮料等等,几乎所有的颜色都呈现在餐桌上,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假如要说离开之后最怀念的,应该就是这时光。虽然我们在这里也经常跟朋友见面,但那感觉跟家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由于Mohamad和M都是厨师的关系,讲起食物都分外眉飞色舞。M抱怨,“这里的食物很闷!中东和亚洲,包括叙利亚可以说是世界上饮食文化最丰富的国度。我们的食物有独特的味道和气味,因叙利亚有真正的农业,不靠进口食物,所以蔬果都十分新鲜。”对他们而言,斯国的蔬果都淡而无味,而“我们家乡的青瓜、茄子等,只有一根手指般大,但只要有人在厨房切青瓜,整间屋都能闻到香气。”斯国的蔬菜又肥又大,却缺少味道。很多菜式他们都无法用这里的食材煮制。例如,做炸茄子的话,这边的茄子会像海绵一样吸收所有油分,从而失去茄子应有的味道。

他们大概没有想过,这些熟悉的味道,有天只能在回忆中品尝。

第二道:茄子肉碎饭 上下倒转的人生

先煮饭,同时把茄子切件煎熟备用,然后炒肉碎,以盐和胡椒调味,肉汁留起备用,最后炒香果仁。各材料准备好后,拿一只大碗,先放果仁,后放肉碎和茄子,最后铺上饭,并把肉汁倒在饭面,最后以一只大碟盖在碗上,迅速把它180度反转,碗内材料上下倒转,层层分明。这反转的动作必需快、狠、准,否则失手材料就会散开。

内战是最邪恶的战争,它令得一个国家内的矛盾膨胀至爆裂,裂出一个无法轻易从外面去缝合的破洞。

阿萨德父子由1970年起在叙利亚执政,以高压手段箝制人民的种种自由。1982年,有反对者在叙利亚城市哈马示威,三天后政府实行焦土政策,坦克驱进屠城,估计有至少一万名叙利亚人丧生,史称哈马大屠杀。自此之后,人民敢怒不敢言。我跟他们提到中国的天安门事件后,政府欲以经济发展去令人们著眼经济,少管政治,但叙利亚政府却相反,经济差得令人们除了努力赚钱糊口之外没有时间顾及其他事情。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道,“在叙利亚几乎所有学生都想延迟毕业,或希望到国外发展。因为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那里的招聘中心,他们会把你排在已有一万个人的等候名单。假如你够幸运,或者会找到一分收入足够你买香烟的工作。买车买楼对于叙利亚人而言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但事实上,我们有高达17亿美元的GDP,石油、旅游、农业等带来不少收入,假如政府分配得当的话,这些收入足以令叙利亚的国民生活得很好,但那些钱到底到哪里去了?2011年的革命,人们开始问这些问题。除了经济问题,人们亦急切希望取消戒严。”

2011年敍利亚的反政府示威,演变成持续至今的内战和多国插手的“代理战争”。图为2018年4月14日,美国宣布对敍利亚进行军事打击,首都大马士革上空被火光映照。
2011年敍利亚的反政府示威,演变成持续至今的内战和多国插手的“代理战争”。图为2018年4月14日,美国宣布对敍利亚进行军事打击,首都大马士革上空被火光映照。

结果如大家所见,政府选择以武力去回答人民的质问。战争爆发后,政府把服兵役的年期由一年半大增到七年。2015年,就在必须服役的两星期前,他们离开了叙利亚。原本可以慢慢计划,慢慢打算的人生,变成迫不得已的决定,远走陌生的地方,面对未知,命运由不得你规划,只能见步行步。

欧洲右翼把很多国内的社会问题都怪到难民头上,但其实据国际特赦组织的数字,直至2016年,超过480万难民集中逃到邻近的五国:土耳其、黎巴嫩、约旦、希腊和伊拉克,当中只有约5%的人逃到五国以外的国家。

这三个年轻人原本的计划也是到土耳其。Mohamad和Abood的父亲早先在叙利亚设厂,但后来工厂被炸毁,于是到土耳其重新开始,兄弟俩于是与母亲父亲团聚,而M则比他们迟两个月只身到土耳其。但几个月后,三人都认为在土耳其没有前景,于是决心逃到欧洲。

对三人而言,作出离开这个决定并不难,因为这是没有选择下的选择。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留在叙利亚作战到底?

“你把你的岁月花在一场你根本弄不明白,不清楚在往哪个方向走的肮脏的战争,你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去做些什么,战争可能明天就因为参战方的某个决定而终结,然后一切如常,但对于你,作为一个人,青春却在毫无意义地丧失掉。”Abood说,“假如这场战争是对抗外敌的话,可能人们会愿意留下来作战。但这是一场内战,是人民之间的战争,我们不想去杀死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兄弟。”

由叙利亚到土耳其,不似旅行般容易。三个人在不同的政府部门、检查站、机场海关,都要交一笔又一笔钱去收买。“这是个腐败的国家。机场的检查人员很直接地问我口袋里有多少叙利亚币,并让我交出来,他说反正到了外地也用不著。”M说。

据国际特赦组织的数字,直至2016年,超过480万难民集中逃到邻近的五国:土耳其、黎巴嫩、约旦、希腊和伊拉克。图为2016年3月22日,来自叙利亚的难民男孩躺在希腊的铁轨上睡觉。
据国际特赦组织的数字,直至2016年,超过480万难民集中逃到邻近的五国:土耳其、黎巴嫩、约旦、希腊和伊拉克。图为2016年3月22日,来自叙利亚的难民男孩躺在希腊的铁轨上睡觉。

他们的逃亡路线如下:由土耳其坐船到希腊,由希腊的救援船只救起,大约四艘船,载著150人,再经希腊岛到雅典、马其顿、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最后到达奥地利。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由奥地利过境到最终目的地德国,但奥利亚关闭边境,并把三人遣返回到斯洛文尼亚。整个过程旅程花了7天,他们总共睡了三十小时,不是在车或船上,就是在边境的难民营,或寒冷的街头渡过。三兄弟的互相陪伴成为唯一的安慰。Mohamad回想:“我们在奥地利边境分别接受完当地官员问话后,重遇大家,表示我们都无法过境,虽然我们都为无法到达目的地德国而失望,但那刻我心想:‘at least we stuck together.’(至少我们被困在了一起。)”说到这,他们都笑了。

有人说,当离开家国时,心的一部分永远已遗留在原地。但对三人而言,离开却是感到松一口气,更安全和自在。

“我记得我坐在飞机窗边的座位,当飞机渐渐离开地面,升上半空,我既高兴终于离开这地方,但当我看著从地面愈缩愈小的大马士革,我问自己,我还会回到这地方吗?我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我突然感到很迷惘,我不知道到底我应该高兴还是失落。”弟弟Abood回忆道,有时候他会抱怨,他们明明是无辜的,没有做什么坏事,也不是他们引起战争的,为什么却要经历流离失所?但有时又庆幸可以逃离战争,迎接全新的将来。“这些互相矛盾的感觉经常轮流交替,在我脑内打架。”

Mohamad补充,“这就像一场赌博,当你渡过海洋时,你不知道会否抵达另一边,但当考虑到实际情况,意识到根本没有退路,眼前的是唯一的选择时,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他停了一下,再重复道:“这是一场赌博,要不全胜,要不一无所有。”

访问期间,Mohamad和Abood的父母来电,二人分别跟家人聊天。两兄弟正计划到土耳其探望父母,而M的家人却仍留在叙利亚,只能靠电话或视频来联系。逃离了叙利亚相等于反政府,因此连在外地的大使馆也不能踏足,遑论要返回叙利亚。M说,即使用通讯软件联络,说话也得分外小心,因为内容有可能被监控。即使人在国外,白色恐怖仍挥之不去。“叙利亚真的就像朝鲜一样。活在该政权下,时刻都感到被控制。政权依靠植根在人们心内的恐惧来操控人,他们告诉你人生该做什么,该投票给谁等等,你不能畅所欲言,在叙利亚经常有反政府人士,莫名奇妙地被消失或无需受审地被送进监狱。”

“因此我不会怪责任何一个离开叙利亚的人。Not Syria.”Mohamad说。

现在Mohamad和Abood分别在卢比安纳大学修读经济及金融学硕士和学士,除了在餐厅和酒吧兼职外,还积极地从不同渠道去分享叙利亚的文化,如表演传统舞蹈,或到不同的学校分享个人经历。
现在Mohamad和Abood分别在卢比安纳大学修读经济及金融学硕士和学士,除了在餐厅和酒吧兼职外,还积极地从不同渠道去分享叙利亚的文化,如表演传统舞蹈,或到不同的学校分享个人经历。

第三道:罗望子汁和甘草汁 斋戒后来一杯抖擞精神

每逢斋戒月(Ramadan),人们都会跟家人共进开斋饭,开饭前十分钟众人会先饮用罗望子汁和甘草汁(Ark sous),因斋戒一日后血压偏低,果汁中的成分有助提升血压,让身体为进食作好准备。

现在Mohamad和Abood分别在卢比安纳大学修读经济及金融学硕士和学士,除了在餐厅和酒吧兼职外,还积极地从不同渠道去分享叙利亚的文化,如表演传统舞蹈,或到不同的学校分享个人经历。而M则在餐厅当厨师,偶尔会接一些餐饮宴会服务,正等待入学修读旅游及接待学士。三人都已获得难民身分和居留权,可以于申根国家自由进出。

斯洛文尼亚,由一个听也没有听过的国家,变成他们新的家,改变的除了是外在生活环境,更在于心态以及价值观。“现在回想生活在叙利亚,就似活在一个笼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Mohamad解释,现在他们更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接触了很多不同国家的人,在欧洲体会到不同的社会制度和它如何运作。“现在的我们比以前思想开放了很多,例如当我们仍然在叙利亚时,不喜欢伊朗人,因为他们的政府支持我们的政府,但现在我们的其中一个室友是伊朗人,我们跟一些伊朗的朋友甚至比起跟来自其他阿拉伯国家的人更熟络。”

“我们不再因某人的国籍而判断人,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从属于他们的政府。我甚至在这里认识到以色列人,他们理应是我们的敌人,但他们也同样不认同他们的政府。”Mohamad这样说。

欧洲令他们活得更自由和有希望,在叙利亚时他们感到无论自己有多努力最后都是徒劳,但现在他们深信曾经付出的都将成为一个坚实的平台,承载著愈来愈强大的自己。叙利亚,这个令他们既爱且恨的家国,似乎已成为过去,但它的一切却又仍叫人著紧。讲到叙利亚的将来,各人都不乐观。M语带失落地说:“如今的叙利亚,已是个撕裂成很多片的社会。即使战争完结,人与人之间却已经尽失信任。很多叙利亚人,仍然在著眼于如何报复,多于放下过去。”叙利亚原本是个不同宗教和种族的大熔炉,基督教、穆斯林、犹太教;阿拉伯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战争最大的破坏是把这可爱而多元的社会摧毁掉。“从前我们视所有人为叙利亚人,现在人们根据对方的宗教、名字、政治取向、来自哪个城市或社区去判断他们。”

“只有当人们可以忘记某某的兄长或父亲对自己的家族做过些什么,放下报复心态,不带前设地去认识站在你眼中的那个人的时候,叙利亚才有机会真正的复活过来。”M说。

他们无法预料战争会如何发展,叙利亚的未来尚在一片迷雾中,但他们都希望至少祖国可以stay as one,而不是被瓜分,变得四分五裂。
他们无法预料战争会如何发展,叙利亚的未来尚在一片迷雾中,但他们都希望至少祖国可以stay as one,而不是被瓜分,变得四分五裂。

Mohamad幻想,假如有一天战争结束,他们回到叙利亚,应该会像个陌生人,因为大家的价值观已经变得太不一样。“人们害怕分歧,也害怕磨合。要各人重新互相接受对方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他们无法预料战争会如何发展,叙利亚的未来尚在一片迷雾中,但他们都希望至少祖国可以stay as one,而不是被瓜分,变得四分五裂。他们希望假如终有一日,叙利亚重建时,他们可以把在欧洲学习到的知识和价值观带回叙利亚。因为现在的叙利亚仍然很保守,社会上认为除了医生、律师和工程师之外,任何其他职业和知识都是无用的,即使是读经济或金融学,也会被认为毕业后只能当收银员。但一个完整的国家,终归还是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经济学家、厨师、社会学家等等。

M补充,“更重要是令叙利亚人有一个更开放和包容的心,这世界很大,不能只著眼于自己一人,我们亦无法单靠自己的力量令社会变好,我们需要彼此的力量。不知道叙利亚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明白这简单的道理呢?”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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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來,戰爭是不能單靠政客的野心就能打得成的,但因有人甘願做兵,搖旗吶喊,舞刀弄槍,然後戰爭就這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