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阳亲切而安静,对我的提问或看法,她总是微笑思考,像仔细品尝一枚橄榄,然后慢慢吐出皮核。这种沉静与她笔下的故事完全相反。
她本身已是一个传奇:1960年代广州出生,一岁来港;18岁青春之龄作《停车暂借问》刊载于台湾《联合报》副刊,轰动一时;之后,便“一帆风顺”了⋯⋯小说、散文、诗、填词、电影,她是少数能游刃各类文体的作家,新作回归长篇小说,6月出版的《遗恨》(台北:新经典文化)是1996年《遗恨传奇》的改写版。
钟晓阳,香港作家,少年出道,18岁作《停车暂借问》;之后有散文集《春在绿芜中》、小说《流年》、《燃烧之后》、诗集《槁木死灰集》等。参与王家卫《阿飞正传》、《花样年华》、《2046》字幕创作、《铁三角》(林岭东部分)编剧;填词作品《最爱》获第23届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入围。1996年出版长篇《遗恨传奇》后搁笔,至2014年出版中篇《哀伤纪》。新作长篇《遗恨》2018年6月出版。
钟氏的作品至少分为两种叙事风格。一种淡逸飘远,如早期的《爱妻》;另一种急管繁弦,如新作《遗恨》。前者颇符合她不多话的个性,后者节奏却密集紧凑,急不及待地向读者述说离奇的故事。《遗恨》自旧作《遗恨传奇》删去“传奇”二字,但传奇色彩仍然很强:情节曲折、爱恨纠缠。
为何钟情“传奇”?她回应:“所谓传奇就是普通人与现实发生强烈撞击。平时我们就会遇上许多意外,传奇就是把它们浓缩在某一个特定时空发生,密度高了,读者便觉得传奇色彩浓厚⋯⋯传奇也是一个人寻找某些事物的过程,就像希腊神话〈金羊毛〉那样。”伊阿宋寻得金羊毛,却未寻得幸福,反而背叛了妻子,招致报复,绝望中自刎。回读《遗恨》,珠宝经营世家中,各具个性的人物各出奇招,都在打家族遗产的主意,也确实是一次“远航寻宝”的历程,结局亦同样惨烈。
“所谓传奇就是普通人与现实发生强烈撞击⋯⋯也是一个人寻找某些事物的过程。”
世界是用来讲故事的
“我的脑海先出现一个场景,人物、气氛、情节都齐备了。然后故事本身会要求我写下去。”和笔下的故事互相角力,是许多作家都有过的经验,但钟晓阳让自己跟著故事走。“我只负责解决某些技术上的问题,例如说,我要处理情节上的逻辑,还有就是什么时候让读者知道事情的进展。”在我看来,像《爱妻》这一类叙事性不强,节奏舒缓的作品,要描绘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印象;可是钟晓阳说,她仍是故事先行——或许,整个世界对钟晓阳来说,就是一个让她“讲故事”的场景。
既享受说书过程,某些地方就得卖关子,吊吊读者的胃口;钟晓阳坦言不希望故事情节提前“剧透”,因为只有她能决定什么时候让读者知道事情发展。这样的作家,注定与读者的关系若即若离;新书发布的讲座上,她的读者有说广东话的、有说普通话的,有男也有女,许多手捧十多本著作,排队等签名;看得出,他们跟作者一起长大,由《停车暂借问》追随至今。这些长年追捧者,像追读故事一样,期待著她的下一个拍案惊奇。事实上,钟晓阳以香港作家的身分,广受中港台三地读者宠爱。想当年其成名作《停车暂借问》被指风格像极“祖师奶奶”张爱玲,彼时恰值张爱玲在台湾大红,而钟晓阳创作时年仅十八,也颇衬张爱玲“早慧才女”的形象。在“祖师奶奶”的加持下,又因她得力于古典诗词,因此她的作品可以让三地读者跨过时代与文化的差异,沐浴于闺秀派的风姿。
写作要留白
《遗恨》保留了旧作1997年《遗恨传奇》的人物、结构和基本情节,每一章每一节都出人意料,角色行动激进:父亲把女儿困在房间,补习老师得把落地玻璃砸碎救人;女友怀上他人的骨肉;怨妇在豪宅内向侄儿诉苦,那语气像极了《金锁记》的曹七巧。各种吵闹与争执的背后,人物的心理变化却是跳接的。中间缺少了的环,正是作者刻意留下的空间:“人总是想要答案,想知道为什么;但事实是,即使当事人说出原因,也不一定是真正的理由。”
这种写作手法对读者有要求,要求读者与作者建立长远的关系,双方都知道何时介入何时抽离,何时交代何时沉默。听到我这样说,钟晓阳的笑容像听到一个学生猜到了答案,点头嘉许:“你说得很对”——就像对读者一样,她不否定我的这些问题观点,而是微笑著,将之悬挂在访问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半空:“写作者要像画家一样,在适当地方留白。别人如何理解都可以,也没有对错可言。”创作于钟晓阳,像作家与读者之间捉迷藏;这个游戏永远玩不完。
这种“留白”的手法不但呈现在情节中,也呈现在人物塑造中。初读钟晓阳,便发现她的男主角是矛盾的:一方面追求精神上的超脱,另一方面又渴望肉欲的满足。就像〈爱妻〉的白华荃所言:“骨子里都是贱。”如何解释这种摇摆不定、优柔寡断?我坦白跟钟晓阳说觉得她笔下的男角们有点胡兰成的影子,看似多情,却最无情,伤透自己身边的人。钟晓阳说她没想过。“这是人性吧。人性永远都是不可预计的,你以为一个人很可靠,他一样会变。我们习惯假设太多结果,但其实即使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有时对方也会做出一些难以估计的事情。”这是乐观,还是虚无﹖对于这两个选项:她选择不去选择:“两样都是吧。我只是一个观察者。”
九七后的“香港”,就只是家事了
观察者所观察的,还包括香港这座城市。在钟晓阳笔下,香港有豪华但藏污纳垢的半山大宅;灰黑暗红的深水埗唐楼阵;桃源景色的大屿山。在这些场景中,商家尔虞我诈,家人互相防范,甚至有绑架、谋杀等奇事。恩怨情仇的背景,是城市的变动:战乱、暴动、保钓、经济起飞、股灾等,到了九七故事就完结了。而在时代的变化中,于强与于一平两父子,也可看成为一个城市从理想走向消极的过程——这次我又猜对了:“于强代表某种理想,于一平较为感情主导,父子追求的确实不一样,但我也不想把他们看成某些理念的化身。”
九七后的香港,或许是一点一滴的转变;但九七后对钟晓阳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九七后,家里发生很多事,我的世界崩塌了。所谓九七后的回忆,对我来说就是家事。”“香港”和“家”是如此牵连一起,无法分开:“我每十年八年就搬一次屋,香港、九龙、新界都住过了。我的回忆就是由搬屋构成。每次搬屋都好像穿越这个城市一次,每次打开窗都有不同景色。无论香港好与坏,都是我其中一个家。”对于近年的社会变化,钟晓阳也留意到了,出乎我的意料,她并不多愁善感:“大家都在寻找方向。我们很难说人生应该发生些什么,不应该发生些什么;寻找有时是永远的状态。我们不一定找到些什么,但仍然会继续寻找。这方面我永远都是乐观的。所有事情都是过程,过程会有阵痛。”
九七后对钟晓阳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香港”和“家”是如此牵连一起,无法分开。“无论香港好与坏,都是我其中一个家。”
这也是钟晓阳的写作状态;由亲人患病至病逝的一段长时间,她停下笔来;如今重新写作,是压力还是疗愈﹖“我觉得我现在较能享受写作的过程,不会迫得自己太紧。写《哀伤纪》写得很赶,《遗恨》比较能细味过程,不会太大压力。自己每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希望以后都能做到这样⋯⋯以前写作比较紧张,好像生活里有一件事放不下;但现在呢,如果那天状态不好,我就放下不写。”“放下”的或“放不下”的,是作家看待创作的态度:“以前我投入了写作就看不见外间的世界,现在写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日三餐,不会不吃,但也不会强迫自己。“写作的过程当然有起伏,但整体来说是是享受的。我是慢的,要慢慢来。”钟晓阳这个人固然是静的,慢的,然而她的叙事的节奏是急迫的。我努力把眼前静默的作家与作品里滔滔不绝的叙述连结起来,惹来钟晓阳慧黠一笑:“掌握节奏是好好玩,好有挑战性,尤其是小说的开首,若调整不好,无法写下去啊。”我想像钟氏是皮影戏艺术家,一双手在皮牛皮背后操控拉扯,还得腾出空档来起音乐,打灯光。喧闹中静静地熟练地操作,幕前观众叹为观止,幕后的她对自己莞尔。
少数没有张爱玲焦虑症的作家
谈到节奏,我不由自主想起一个老话题:钟晓阳甫出道,便因其文风被喻后“张爱玲承继者”;中大学者兼钟氏粉丝黄念欣形容钟晓阳是“少数没有张爱玲焦虑症的作家”,因为她毫不讳言自己崇拜张爱玲。初看《遗恨》,头几章的对话语气,也令我想起张氏得自中国传统通俗小说的口吻。但原来钟晓阳喜欢的是张爱玲后期的作品,例如《少帅》、《小团圆》,那种干燥的文风、逐字斟酌的造句。“事实上她所有的东西都令我震惊,难以形容,每个写法都有意思,她让我接触到一个独特的世界,好像看到整个宇宙,神秘,广濶,没有尽头。特别是《小团圆》,没有一句话是无意义的,读者要钻进句子之间的罅隙去,简直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例如《小团圆》的开头,一个大考的清晨,那一段是个门口,让读者进入小说的世界—”钟晓阳罕见地话多起来,“现在提起我都毛骨悚然﹗” 游走于张氏的人性迷宫中,钟晓阳获得的并不是张氏的荒凉,而灰白头发下,文艺少女般的雀跃。
毕竟,写作的人都懂得自得其乐。“写作是让人兴奋的事,要用尽自己的技巧、经验、经历;那和真实生活是两回事。”我自以为年纪也不轻,急著补充一句“生活最好是能简单就简单”。钟晓阳索性自白:“生活的我是好糊涂的。”譬如说,到银行搞杂务﹖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她很不香港。一個香港少女的作品為何竟由遙想中國北方為起點,我讀她的《停車暫借問》就有這樣的疑惑。她的精神故園應該不在香港吧。也正因為如此,才能把香港目前的境況抽高了來看,她似乎不在裏面。
另一樣讓我對她有印象的,就是她說她很「慢」,一次只能做一件事,這,也很不香港。
照片拍得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