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周年刚过,七一又将到来。香港这城,惯于百变翻身,我们访问一批随著香港情势变化,而不断发明对此城此地“新”的承担方式的人。这一次是白双全,艺术家,曾代表香港参加第53届威尼斯双年展。而去访问他,是因为2017,雨伞运动后两年,他交出了一批“很不白双全”的作品⋯⋯
白双全说,从前他换一盏灯,就想像到一轮月亮。抬头,房间会像天空一样出现。一个富有白双全印记的精神世界,情深而玩味。这轮月亮,很容易令人想起他从前的创作,法国小镇照片里诱发记忆与思念的方形月亮,还有曝光百次、用新月轨迹画成的满月。而从月亮,你会想到他的海,他的旅行地图,他漫无目的地等待一个人。
“现在没有了,变成换一盏灯,光慢慢在你的视网膜蚀出一小口残影,然后你看什么,残影都一直在。”白双全这样形容经历79天占领运动后他的世界。月亮没了,往后挥之不去是一块残影般的痂。
“之前我的作品,喜欢在意念背后找最到位的地方创作。现在我做不到,反而钻入情绪最深刻的部分,兜兜转转。”
1. 无法过回雨伞运动前
但他说回不去了。面对灰暗的香港,他没有办法再像从前般跳跃,直观。
从前世界是这样的——香港沉闷、单一,商场消费和过份井然的城市规划主导了生活,但他最爱在街上蹓跶和创作,萌生的点子一闪而过,就记录在簿子里:“在出生登记处偷了一支笔放在死亡登记处”;“向你所暗恋的人借一件物件,让她一直想著你”;“在茶餐厅里坐得近过和我最亲的人,听到不应听到的亲暱对白”⋯⋯眼前每一样事物仿佛向他说话。改变世界是这样开始,因著你认定世界有许多的可能性,连香港也有著可触及的诗意与美好。但他说回不去了。面对灰暗的香港,他没有办法再像从前般跳跃,直观。
雨伞运动后两年,2017,他交出一批“很不白双全”的作品。恶梦墙纸、封印等一系列法院听审的手绘创作,旁听的案件如重夺公民广场案、以胸袭警案、蚝涌爆炸品案、旺角暴动案等,他坐在庄严肃穆的法院,用黑色墨水笔一笔一笔素描出阴影般的图案,如同扶乩,情绪在里面,审判、预言也在里面。白双全形容为神话般的符号世界,让他进入当中想像和思考,从语言系统及郁闷情感中解放出来。
占领后让他专注、有创作欲望的地点,由蹓跶的街道转移到法庭,甚至最接近监狱的地方。
“占领对我而言是新事物,令我对香港的看法,对自己,对艺术的想法完全扭向新的方向,我无法控制。因为我的创作就是反映我的状态。”他在另一个访问曾说过,没有办法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过回雨伞运动前甚无分别的日子,像对自己、对一场运动的背叛。白双全以他艺术家的敏感与如实,最先触摸和处理一个城市、一个时代的伤患和政治日常。
一切先由白双全创作的欲望开始说起,他说,创作欲即生存欲。
2. 身体必须最快遇上灵感
“超市,巴士,书店,地铁,地图或身体。有我出没的地方,就有作品。”
1977年福建出生的香港艺术家白双全,7岁移居香港,2002年中文大学艺术系毕业,副修神学,毕业后16年没有做过一份全职工作——全职艺术家除外。到了不惑之年的他介绍自己:“香港的奇迹之一。”他露出招牌笑容。
“年年的生存方式都不一样,有时兼职教书帮补,随著环境的转变去适应。幸好我的生活简朴,不用花太多钱,最大的娱乐和快乐就是做作品。”近几年,他半只脚踩入艺术市场,作品由画廊代理,成为这些年主要的收入来源,也代表他不得不面对艺术生态里的权力架构、人际关系和市场期望,不时与他的内在价值和信念产生冲突。
“不是人人适合当明星。”他说。一直以来,他重视作品是否对自己坦诚,作品是否对世界有意义,一些最为本质的价值。“为什么画廊对我的冲击这么大,因为它不会量度你的真诚,最重要各种元素加起来卖不卖钱,一旦竞争大家就想著噱头,对我而言就不行。”
白双全谈起他第一次的精神危机,发生在2009年,代表香港参加第53届威尼斯双年展那年,平台由报纸专栏变成展览形式,也改变了他作为艺术家的角色,令他迷失和抗拒。“来到展场,别人看你是谁,才来看你的展览,艺术市场也是类似运作方式。但报纸没有这问题,任何人放上去什么人可以看到,比较公平,也接近我看事物的方向。当时感觉做展览很没意思,威尼斯回来后,有一种崩溃的感觉。”2003年至2007年间,他主要在《明报》“单身看”专栏发表作品,一段他最快乐和自由的创作时期,也确立他要走的艺术方向,不少重要的作品都出自“单身看”专栏,例如作品“给路人的一朵小花”,获得2006年澳门艺术博物馆的“海外交流奖”,他的作品慢慢流传香港以外,法国、台湾、釜山、纽约、广州等地作交流和参展。
网上能找到一小段文字,记下他在《明报》发表作品的机缘。2003年, PARA/SITE有个关于沙士(SARS)的艺术展,《明报》副刊编辑黎佩芬去了看,她看到白双全的作品“3692”,决定找来这刚毕业不久的小伙子主理每周一次的创作专栏“单身看”,没有前设或限制,就给他一版空间创作。
“第一年很多读者写信去编辑部投诉我,闹我不知道做什么,很无聊,幸好黎佩芬顶著。直到刊登收据作品《信他者必得永生》,读者开始慢慢接受我,投诉信少一点。”白尴尬笑说。
“3692”早早有著白双全独特的视觉与日常观察。沙士期间,管理公司在大厦的密码锁上加了胶片,定期清洁和更换,他展示一张旧胶片,上面压印有居民出入的痕迹,包括印痕“3692”,正是大厦的密码。白说他“概念艺术”的系统,来自大学时选修陈育强的混合媒介课程,没有特定一种媒介,基本什么东西放在手上也能创作,颠覆了传统艺术对技巧的追求,但作品展示平台仍以展览为主。
“进入报纸平面,处理方式完全不同,你顾及观众和阅读方式,沟通很重要,但我会多一重,沟通之余保持这是一件作品,最重要有一种跳跃度,由你和世界的关系最基本的位置出发。我的作品呈现当下如何反应这世界,也回到艺术世界,最当代讨论的,你如何诠释世界。这点传统艺术媒介做不到,去到大众化的报纸就真实和自由地做到。”
这也是“白双全式”创作的源起。报纸的工业特性和公信力,影响了白的创作习惯,政治冷感的他,开始阅读新闻时事,寻找灵感,他的作品连结香港政治生态的变幻与动荡,给读者另一拆解与观看的角度。为了跟上出版流水线的速度,身体必须时刻流动,最快遇上灵感。他习惯在街上闲逛,巧合和偶遇为作品增添了神秘性。
“超市,巴士,书店,地铁,地图或身体。有我出没的地方,就有作品。”白双全说出日常和艺术之间最激情的关系。
3. 现实好难,回到精神世界开一扇窗给自己
他的口中所描述,他更像一个受伤的传教士。
“《明报》那批创作,洗掉了我大学时代创作的苦涩味,那种苦涩味,比较接近现在我做创作的方向和心境。”那个我们所不熟悉的白双全,苦涩,会用沉重的石泥模塑出黑山、黑河等意象,有著基督视觉。如果像他所说,创作的出现,归根究底在人的心灵深处产生,访问慢慢地又再深进一点。
“小时我经常活在情绪的波动中,不懂用言语表达,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好像中了枪。”
白双全四十岁了,这种敏感于内心世界的躁动,受外在环境影响,仍如同小时,猜测是躁动父亲的遗传,妹妹患有情绪病,两个弟弟的情绪也不好。五兄弟姐妹在自控与失控之间,白双全找到他的方法。“艺术和信仰就像最后一道安全网,防止我坠落。解构、吸收和释放,低点时找方法帮助自己。小时不懂得什么叫艺术,就画漫画释放和表达。”漫画内容关于奉献、牺牲、大爱与苦难,他同时把宗教压抑下来的,血淋淋,人际关系的暴力,欲望等,也透过漫画创作释放。这是他小时候经验到艺术、信仰和自身的关系。
白双全第二次的精神危机发生在雨伞运动后,内疚、自责和迷失,情绪将濒临失控。他形容“丧尸”、“废青”,终日睡觉,做什么也提不起劲,也不再打理自己。那时他停止创作将近一年。直到2015年6月,他偶然地走进观塘法院听审,法院洁白、庄严的气氛让他想起十年前的教会,心始慢慢平静下来,此时创作欲如同生存欲,一笔一笔专注地画,体验接近宗教灵修。
“法院做的作品,很多人都觉得很政治性。但我不是想修复政治,我想对世界完美、完好的想法崩了一角,再填补好,而法院可以填补这个位。”然后他谈到某个失落的信仰:“现实好难,回到精神世界开一扇窗给自己,总不能对世界没有希望。”
从前,你以为白双全不做艺术家,就是诗人,艺术家以外,传教士比诗人更接近他的本质。但你听见,他的口中所描述,他更像一个受伤的传教士。
他从中一开始返教会,叫喜乐福音堂,1992至2002年间,清教徒式的信仰生活影响著他一整个青春期。他形容,教会作风极端,唯一做的事就是读圣经,灵修,没有任何联谊活动,男女要分开坐,圣经里讲的话严格遵守。但他很享受那段清教徒、苦行般的日子,因基督的爱就是包含痛苦,痛苦令他升华,心灵获得满足。“那间教会的操作,令我觉得世界上除了信仰和心灵世界,其他一切都没有意思。”这也同时令他对信仰产生怀疑,那么公义?人的苦难?他需要信仰以外的另一套语言,重新接触世界。大学副修神学也没法解决信仰的怀疑,苦力一段日子,他离开教会,也离开信仰。
没有宗教信仰后,白专心投入艺术创作,发现艺术能补偿所失去的宗教经验,如神的暗示,精神上亢奋、对真善美的追求等,他的作品有迹可寻。“我能感觉你作品的味道,因为我也从基督教的世界出来,我们总把自己放在痛苦之中,才与基督同在。”白双全某个朋友说的话,他一直记著。
“你为什么在街上乱走?或等一个你不知会否遇到的人?可能你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但过程中出现一些事物,成为你的目的。你相信有连系产生,带动一连串行为,才出现我想像中的事。即使偶然,像后设,但我有信念。”
白想起他的作品“巴士先生”,由十年前巴士站上的一连串巴士号码,他打出电话联络到巴士先生,十年后,他约了巴士先生见面,他带白双全去自己出生的地方,薄扶林村,走到村中的伯大尼修院,冥冥中像有条线牵连一切。
“伯大尼让受伤的传教士休养,从前我也想像自己是受伤的传教士。”他说。
4. 艺术可能做到精神和心灵的建构
他们也如同雨伞运动后的遗民,过不回从前甚无分别的日子,却每天像幽灵般回到原地。
黄耀明明曲晚唱音乐会的舞台上,悬挂著四个恶梦墙纸系列的巨型雕塑,射灯穿透而过,转换的阴影打在墙身,或观众的脸上,似懂非懂。明哥讲起在监狱里的人,政权底下,受苦的人。四幅墙纸记下了四个不同的法院审判故事,包括暴动案,蚝涌爆炸品案及施SIR案,他们都是自雨伞运动后流落边缘的香港人,承受著牢狱之灾。白双全用符号盛载事件最为复杂的情感,和埋身的政治事件,起初弥漫似懂非懂的气氛,像有了著落。
“符号和绘画的开放性,容易帮助我们进入一种宗教或精神想像。”白双全曾经想像,这批作品最好的展示场地,不是令他经常产生疑问的展览场地。符号可以放在高的天花板上,光线昏暗,人一走入去能安静下来,默想,像宗教场地。墙纸也可在被告或者有关人士的睡房出现,记忆进入梦境再产生另一种释放,他想像是更生活化及宗教性。
在明哥的演唱会上,恶梦墙纸和流行文化一再结合,演唱会上灯光一亮,他看著自掌心延伸出去的符号,心里想,事成了。
从前一直有人把白双全部分艺术创作归入政治艺术,他与策展人杨阳曾有过这一讨论,他不同意这个归类:“如果政治艺术对我来说有意思的话,最后能达到一个实际的政治上影响。但到了那一步,我又不觉得我自己在做艺术。”现在,白双全继续在法院听审做创作,他走进了真实的世界,接触支援政治释囚的香港市民、律师,甚至连接到释囚,探监,写信和惦记在心中,他说自己从没有如此接近过社运、政治。“如果你说,《明报》那些创作算接近(政治),现在是直达核心,能扣连整个社会背景,扣连到真实的人。”
“会不会觉得,做的事超过了艺术家的身份?”我问。
“像我一开始答你,艺术家怎样状况我才最满意?我觉得是现在,艺术创作是一种修行,反映我的生命,但延伸出什么?或者慢慢脱离艺术的观念?我未知道。起码到现在这点,它有一种张力把我吸了入去,这就是最真实的状况。”
“或者,艺术作品过份政治性,对你而言,有没有危险性?”
“有。危险在于,你太接近政治漩涡里的人,成为影响事件的一部分。艺术本身未必需要太过政治性,我心中有警钟,低调、适当的距离是比较恰当,那里留有一处安身立命的位置做创作。最近我读黄碧云的《卢麒之死》,她拿捏的距离和多角度,也是我想做到。”
白双全打开双手,由左手到右手,由一点到另一点,他重新谈到艺术创作“反抗”的作用,那个白双全一直没变:“由日常的政治事件,如何拉开到日常生活空间的呈现?我不是想呈现政治事件。每个人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政治事件,被影响,转化是我们需要做。例如连讲‘港独’、‘结束一党专政’也被禁言,的确影响我们的方方面面。我现在的作品要处理,政治事件到日常处境之间的转化。”
他一直想著占领运动后有个“鸠呜团”,维持下来,千几人只剩下十几人,每天仍驻守旺角街头;另一边添美道连侬墙,有几个天主教徒每星期做弥撒,直到现在,他们也如同雨伞运动后的遗民,过不回从前甚无分别的日子,却每天像幽灵般回到原地。“他们一团火没有熄,但无以为继,唯一剩下只有坚持,也剩下了僵局。究竟有没有其他办法,帮助我们突破精神、理念的想像。艺术可能做到精神和心灵的建构吗?我想做这个位置。”
白双全教我看他其中一张恶梦墙纸,鸟的胚胎,颠倒看时像人的脸,挂著一滴眼泪。黑色越浓稠,代表他来回涂改,当下情绪有多不安定,同时你想像著各种喻意,胚胎与泪水,颠倒的梦。他说:“黑乎乎,像抑郁,但它对我是有种希望。”
绘画不违法
拍照才犯法
在旁听席绘画或者拍照不是触犯法律的吗???
求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