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你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别担心,偶尔你是对的,你能力真的有问题。”
“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只不过有人出生前就准备好了。”
“工作就是出卖灵魂肉体,还拿不到好价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社群网络上流传扩散的不再只是成功人士的奋斗故事与各式励志语录,“负能量”、“厌世”这些在过去会被贴上“负面思考”的词汇在批上幽默犀利外衣之后,成为人人挂在嘴边的流行词,“每天来点负能量”、“厌世动物园”、“消极男子”、“厌世哲学家”等图文并茂的粉丝团,都引发了广大的回响。
这些粉丝团的共通点除了简小轻薄的图文创作,还有勇于说出过去人们不敢轻易说出口的负面情绪,对于生活中狗屁倒灶的烂事,他们大声说出心中不满;面对社会现实环境的限制,他们大方表达对于靠爸啃老一族的羡慕;毫不修饰的直率、讽刺、抱怨与自我解嘲的口吻,每一句话都说到每个在社会苦苦挣扎求生人们的心坎底。
每天固定收看“每天来点负能量”、“厌世动物园 ”、“OL365”、“我是马克”等粉丝团,天晟医院临床心理师萧雅文说,“有时候我们知道要积极向上,但人难免都会有负面情绪,会厌世、会翻白眼,但是你的老板、同事都不会同理你,这些创作不会强调要你解决问题,而是用诙谐的笔触站在旁边同理你,当你笑了,情绪也就获得抒解。”
“以前看到FB上出现『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这种话就觉得很烦,上班这么累怎么会开心,我和朋友一直很想回嘴这些正能量的语录,没想到有人居然把我们想做的事情做出来了。”时报出版商业线主编陈盈华笑着说。
这股挖掘心中负向、消极情绪的风潮,不只快速在社群网络上扩散,成为年轻世代的流行文化,也反映在出版市场趋势中,根据博客来2016年度报告,由于国内外政经环境持续变动,大众向内进行自我探索的阅读趋势提升,愈来愈多读者期望借由阅读寻找自我与现实之间的平衡,心理励志、手写习字、熟龄生活等类别书籍仍受到高度关注,另类的励志书型态随着社群效应而起,打破过往励志书型态,“负能量”也成为一种崭新励志模式,尤其以年轻世代最为埋单,29岁以下的读者占了45%以上。
为什么过去长期崇扬乐观积极、正向思考,鼓励人们看见乌云也镶着金边的社会,会在一夕之间转变了风向?
“因为现在大环境并不好,过去社会宣扬的成功显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当多数人都达不到目标时,当要要有另一种声音告诉人们还有另一种成功,否则大家会多痛苦呀?”陈盈华认为,想要做到跟别人不一样,本身必须具备天赋或是物质上的条件,并非循着某个标准路径就能达标,当愈来愈多人体悟到这件事,负能量才会开始流行。
有趣的是,负能量的流行并不代表人们不再需要心灵鸡汤,当陈盈华负责的畅销书《每天来点负能量》上架销售时,她观察到在网路购书平台上,买了这本书的人,同时也会购买《被讨厌的勇气》、Peter Su、肆一等这些被归类在心灵疗愈励志的书籍,“这代表埋单负能量的人其实也会被心灵鸡汤打动,”陈盈华认为,这群人基本上还是一群努力工作生活的一般人,他们希望让自己过得更好,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遭遇挫折失败,这时候他们会需要负能量的抚慰,“读者是需要励志的,但是正的来、反的来都可以。”
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的“负能量”、“厌世”之所以会流行,并不是人们放弃追寻幸福光明的一面,而是在低薪资、高房价、不敢奢求过高成等社会结构的崩坏与限制中,专为年轻世代孕育而生的务实型的思考:与其一味追求上一个世代的成就,不如回过头来看清事实,认清自己的位置,减少不切实际的幻想,消除求而不得的痛苦根源,才能让自己过得快乐一点。
乐观就一定健康?
心理励志书籍的历史悠久,《失控的正向思考》一书作者芭芭拉.艾伦瑞克曾深入剖析美国消费者资本主义如何与正向思考的意识型态相互勾连,她认为消费者文化鼓励大家渴望愈多愈好,而正向思考则随时在一旁告诉大家,人人都该拥有更多,只要真心渴望拥有更多,而且愿意努力去争取,就能得到。
乐观本来是一种健康的态度,但是在各类励志丛书、演讲、企业文化的风行之下,芭芭拉.艾伦瑞克认为正向思考已成为一种新兴宗教,热切的信徒都在自我审查,强迫自己排除负面的念头,背后反映的中产阶级对财务状况日趋不安;另一方方面,正向思考还能为市场经济的残酷面辩解:若乐观是获得物质成就的关键,若人能借由训练正向思考来获得乐观的看法,那么个人失败就没有借口。
回过头来观察台湾励志书籍的系谱,各式成功者穷而不怨、残而不废的奋斗故事,或是从刘墉、林清玄、吴淡如等畅销作家的著作中,这些作品代表着过去台湾人根深蒂固的“爱拼才会赢”、“努力就会出头天”的价值信仰,而近年流行的Peter Su或肆一,其实也是从这个系谱下延伸出的变形延伸,不论是强调爱自己,或是相信只要真心许愿,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你达成目标的,负能量或是厌世的流行,是否反映出人们过往被压抑、强迫排除的负面能量的大举反扑?
永和耕莘医院心理谘商中心临床心理师李馨儿表示,虽然人们常将情绪分成正向与负向情绪,但是不论快乐、开心、生气、嫉妒、怨恨,其实情绪本身并没有正负对错之分,所有的情绪反应都是人们与自我与他人沟通的方式。
李馨儿分析,情绪的调适可以分成“情绪解决导向”与“问题解决导向”,前者谈的是人们如何接受正视自己的情绪,后者谈的较接近正能量思考,关注如何务实地解决当下问题,但是市面上许多正向思考的书籍谈的并不是心理调理的历程,“如果正向思考只是在鼓吹人应该要开心,遇到任何事情不要往负面想,少了中间整理情绪的过程,这就不是健康的心理调整机制,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遇到讨厌的主管,本来就会觉得生气,面对种种生活的不如意,难免会感到灰心挫折,而不论是Peter Su或是每天来点负能量,其实都是教人如何调适情绪的创作者,只是负能量、厌世的创作者是以自嘲或幽默的方式面对,让自己不会一直停留在当下的情绪,而有相同经历感受的人们看到之后,不论是觉得好笑或是产生共鸣,其实在当下都被同理到了,无形中也调整了自己。
明天不会更好,只能选择把今天过好?
“我自己其实不太看负能量这些作品,因为我的个性太过乐观,天塌下来也不会觉得怎么样。”但是对于负能量的流行,奥美执行创意总监龚大中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观察。“来自于台湾政治、经济、社会的困难与低迷,我常说现在年轻世代是最苦闷的世代。”
龚大中认为,这种苦闷除了表现在当下的流行通俗文化,在虚无或厌世的表现之外,其实也展现了年轻世代敢将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表达出来,不论是自怨自艾或是铿锵有力的方式,龚大中都将之视为一种勇气,“自黑、自嘲是很符合当下时代感的表述风格,比起明明过得不好,还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至少这是一种很强烈、真实的态度。”
过去他在为全联操刀的“全民经济美学”广告的Slogan“在明天会更好之前,先把今天过好”,其实就使用了类似的表述方式。“因为我不相信明天会更好,所以我选择把今天过好,听起来很正向,其实背后是很悲惨的。”而这种正负之间的矛盾,苦中作乐的心态,正是当前年轻人所处的状态。
台大社会系教授何明修最近做了一个社会变迁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你认为努力就会出人头地吗?”赞成者随着年龄层与时间递减,“全台湾人不管老少都愈来愈不相信这件事,但年轻人的破灭程度更高。”
在由何明修审稿的《岛国关贱字:属于我们这个世代、这个时代的台湾社会力分析》一书中,何明修认为〈白海豚〉、〈22K〉、〈帝宝〉三篇文章显示年轻世代怀抱着强烈的被剥夺感,不论是经济上受到低薪化与高房价的双重压迫,或是面对各种土地与资源的开发案,抗争的观点也从过去“不要造成下一代的负担”移转成为“上一代的问题不要留给我们承受”。
放眼全球,青年世代的愤怒与失落并非台湾独有的现况,日本社会学者山田昌弘针对当今日本年轻人渐渐成为社会的弱势族群,剖析亲子关系、职场环境、婚姻市场、非典型家庭等变迁,究竟如何将整个世代的年轻人集体推至“向下流动”的社会险坡。
而邻近的韩国年轻世代处境也非常艰辛,2007年出版的《88万韩圜世代》揭露韩国当代年轻人低薪生活的现况,而近几年“全抛世代”则成为韩国青年的流行词,指的是20至30岁的年轻族群不再对恋爱、结婚、生子、梦想、希望怀抱憧惊,什么都可以抛弃的处境。
世代价值观的断裂与社会资源分配的不均等,让年轻世代的愤怒与不满,虚无与厌世在不断蔓延,一个不再怀抱着希望与理想的社会将走向何处?“我没有答案,也无法预测未来,”何明修先是沉默,“但我没有那么悲观,如果这段时间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不满,当主流社会的价值观被挑战,也许就会出现新的东西。”
而现在,至少在生活被各种不如意的事情所占满时,人们不必再强颜欢笑,强迫自己一切往好处想,而是能够理直气壮地抒发自己的负能量与厌世情绪,渲泄过情绪之后,还有能力持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这或许已经是极为重要的进展了。
Dilbert.
其實卡通漫畫《DUBERT》能否算是以負面幽默來對心靈產生舒緩作用的作品始祖?
有時碰到一些喜歡時刻不問情由地、毫不體貼地,把正能量掛在嘴邊的上司、領導,如果深諳他們在闡述「正能量」的背後原來是企圖禁止投訴、催逼無理成果時,他們這些「正能量」就只像個「正撚樣」般負面。
其實企圖把精神狀態向正向或負向疏導的引話本身是沒有帶正或負能量的價值取向,其實都是一個叫regression 的恢復平穩狀態修正的自動機制運行的表現吧;太HIGH了,總要回氣,太龜縮頹廢了,總要舒展使勁一番。人就是在這個循環中前進。
把現實說成是負能量本身就很荒謬。另外,人本來可以從無數個角度去看世界,而非要從正負兩個角度來看,不是一種愚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