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本书,我读到的核心动机是“搭桥”── 搭一个能让左派看懂白人右翼的桥。
第一次注意到白晓红是因为电影 Ghosts ──不是1990年的荷里活电影《人鬼情未了》(台译《第六感生死恋》)(Ghost),而是2006年英国导演布鲁姆.菲尔德(Nick Broomfield)拍摄,从两年前莫克姆湾二十三名中国拾贝工人溺毙的惨案出发,描述这群非法移工如何透过国际人蛇集团安排来到英国,成为英国许多产业底层隐形劳动者的故事。
影片开头,二十三个拾贝工人发现潮汐快速涌上,不及回程,只能先爬上车顶绝望等待。面对即将吞没他们的黝黑大海,与上不了的岸边灯火,一位母亲打了越洋电话回国内老家跟孩子短短说上话;她知道那是诀别。
那年我刚到华威(Warwick)大学念博士班,有不同的文化资本与居留身分;但影片中那些人对国外的向往、面对异文化情境的陌生惶恐,都不陌生。更重要的是,片中揭露许多生活中会接触的商品服务背后,竟藏着这么一群灰色地带、毫无人权的劳动者;这让我不安。
那晚回到住处,我无法自抑于想阅读大量相关报导的热切;而正是在那夜的阅读查找中,我注意到白晓红,该片脚本背后隐身调查采访的记者,来自台湾。
《愤怒的白人:直击英国极右派!》
出版时间:2016年9月
出版社:南方家园
作者:白晓红
译者:叶佳怡
书写流离的人
白晓红用深入细腻的报导,邀请读者凝视这些人的立体生命,看见他们与你我共有的,对于“更美好生活”的简单盼望,以及其所遭遇的种种剥削与不义。
2008,白晓红整理了这些关于中国非法移工的调查报导,出版了《悄悄话—英国隐形劳工的真实故事》(Chinese Whispers: The True Story Behind Britain’s Hidden Army of Labour),隔年即入围欧威尔奖(Orwell Price)──该奖成立于1994年,旨在鼓励“高品质的政治书写”,声誉崇荣。
2012 年出版的《散沙:中国农民工的故事》(Scattered Sand: The Story of China’s Rural Migrants)延续作者对中国移工的关注,把场景调度到中国自身,从北京的奥运场馆、长江砖场,到发生一连串跳楼事件的富士康,探究中国两亿城乡移工的生活。该书在 2013年赢得鼓励基进书写的“面包与玫瑰书奖”(Bread and Rose Award,又译前卫图书奖)。
2013 年出版的《隐形性产业:英国移民性工作者》(Invisible: Britain’s Migrant Sex Workers),则是对《悄悄话》另一个方向的延伸。她在前书调查过程接触到的许多男性受访者,提及“进入性产业”的女性同乡;沿线追索,白晓红逐渐拼凑出这片同样充斥大量移工,但更为隐晦的产业生态。
三本前著,均围绕着全球化年代跨界流离的社会底层──那些平时被忽视、甚至被隐匿的面孔。白晓红用深入细腻的报导,邀请读者凝视这些人的立体生命,看见他们与你我共有的,对于“更美好生活”的简单盼望,以及其所遭遇的种种剥削与不义。这些深描,也逼着英国人正视自己消费文化背后,隐匿的人权与伦理难题。
这里有清晰的,立足于左派的关怀。
踏上火线的大胆选题
作者看似在做类似的事,但这次处理的对象不论族群、性别、政治光谱上的位置,对于立足左派的台湾移民女性白晓红,都是在光谱的另一端。
延续前述的脉络,《愤怒的白人》代表白晓红在选题上,一次极为大胆的突破。
《愤怒的白人》一书的核心主角是英国的极右派──或讲得更准确一点,英格兰护卫联盟(English Defense League, EDL)的核心人物与成员,例如其前领导人罗宾森(Tommy Robinson,原名为 Stephen C. Yaxley-Lennon)与前核心人物达伦(Darren)等。白晓红透过跟他们的深度访谈,重建 EDL崛起的历史社会脉络,描绘其支持者复杂的心理面貌。
作者看似在做类似的事,但前述受访对象有相当的媒体能见度,为众人所知,不同于前三本书处理对象的隐匿;且其不论族群、性别、政治光谱上的位置,对于立足左派的台湾移民女性白晓红,都是在光谱的另一端。
所谓“突破”也便有两层意义,两种风险:
在第一层上,白晓红从过去处理“英国社会边陲族群”的题材,转而正面迎向英国政治的核心争点,书写在英国社会自处为历史中心的一群人;但这也代表本书主题的敏感,以及书中观点,将遭遇更多人──包括拥有强势发言权者挑战。
在第二层上,白晓红自述,她对种族主义的兴趣,来自自身作为移民,曾经遭遇到排外歧视的体验。但这个初衷,从一开始就让她处于跟前三本书不同的书写位置──前三本写的是底层弱势移民,作者不难从自己的生命去同理;但当书写对象却成为“当初造成自身困境的那一类人”,白晓红要如何说服读者,她对这些人也保有同样的同理、公平,而不是想借此机会批判对方。如果是后者,则不免涉及更为复杂的书写伦理问题。
观察本书出版后,在英国引起的对峙评价,不难看出白晓红这次确实踏入火线热点。
《独立报》(The Independent)刊出 Hassan Mahamdallie 的文章,盛赞本书是“关于极右派如何运作、其政治策略与目标,以及其如何建立起自己的支持网路,一本具有启蒙性、深思熟虑、明智的研究”。但该文随即引来右派网友嘲讽,“独立报越来越像卫报(Guardian ,英国主要左派大报)。”《金融时报》(The Financial Times)刊出的书评肯定本书透过访谈呈现的复杂性,但质疑其“不够平衡”。保守派刊物《旁观者》(Spectator)刊出署名 Rod Liddle 的书评,则对本书行尖酸刻薄之能事。
以《愤怒的白人》搭理解的桥
白晓红清晰的左派色彩,自难逃过右翼读者在“敌我识别”逻辑下的立场审查。毕竟这个桥,自始至终,仍以左派为主要想像的读者。不管在章节的安排或笔触上,都不是一座双向桥。
甘冒这样的风险,白晓红到底尝试在本书做什么呢?
浏览本书,我读到的核心动机是“搭桥”── 搭一个能让左派看懂白人右翼的桥。例如她在原书的跋写道:“理解人们为何、如何选择了某种政治道路,对我来说始终是件有趣的事。将种族主义描述为‘疯狂’当然很容易,把种族主义者称为‘暴徒’也无助于真正理解,将他们当作社会脱节者谈论更显得不负责任。”而在同时,白晓红也腾出一定篇幅(特别是第四章),向这些笔下的白人右翼阐述,他们何以遭到反对。
因此,本书虽以EDL的发展为主,也留有相当篇幅谈到其几个主要对手组织,诸如“对抗法西斯联盟”(Unite Against Fascism, UAF)、“东区联盟”(United East End, UEE)、“反纳粹联盟”(Anti-Nazi League, ANL)。相对于EDL的灵魂人物罗宾森跟达伦,作者与 UAF 的保罗.席列特(Paul Sillett)的访谈,也贯穿在整个叙事。
而白晓红在对两边人物的呈现上,都足以勾勒出某种立体与复杂,足以松动或解构某些外界的刻板印象。在一方面,贯穿全书的主轴之一,是透过描绘出伊斯兰社群的多元,去对抗主流媒体“将伊斯兰及其信众种族化(racialize)为一均质化人种”的倾向。而在另一方面,本书在第五章也刻画了,激进右派份子可能经历的立场挪移、态度转化──例如在反极端主义智库举办的活动上,宣布离开EDL的罗宾森。
这种跨越对峙火线,邀请理解的尝试,在任何社会都显得相对稀缺。例如左翼媒体《21世纪革命社会主义》(revolutionary socialism in the21th century, 简称 rs21)刊出一篇 David Renton撰写的书评中,就承认过去左派或因抗拒,一直欠缺透过访谈理解法西斯主义者的努力;并指出白晓红这本书,可能是继伦敦政经学院的 Christopher Husband 在1970年代对英国法西斯主义的研究以来,左派首度再有人用了这么多时间心力、多次访谈 EDL的领导者。
只是当白晓红努力搭桥,峡谷两端的人,却不一定有同样的赏识。
某方面,这涉及本书的书写定位。白晓红笔调,是新闻工作者的调查报导式书写──其吸引人的情节(例如如何接触罗宾森,用各种提问策略让他开口)、大量的直接引言,容易让大众读者追随。但处理这么一个敏感主题,本书在学术意义的“方法论防御”显得不足。
例如,里兹(Leeds)大学研究生 James Beresford 就在一篇盛赞本书补足重要文献缺口的评论中,也指出本书欠缺“方法论上的洞察”──举凡受访者的选择、访问议题的设定引导、乃至于对于受访者说词是否真实(validity of accounts),乃至对于揭露这些对话所可能涉及的伦理问题,均未反省着墨。而从其他中间到右派的读者立场,质疑其选材跟呈现的“不公允”,也更不足为奇。
其次,在追溯英国白人右翼崛起的社会心理背景,本书凸显了诸如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等“外部冲突”,如何内化为英国社会的族群冲突;也着墨了经济政策带来的苦果,如何被归咎于移民身上。但这样的处理,似乎淡化了愤怒白人“伊斯兰恐惧”(Islamophobia)的重要心理归因── 过去十多年间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扩散”(即便,论者也很容易去强调,这种极端主义本身是英美伊战所导致的。)
但最根本的,仍是白晓红清晰的左派色彩,自难逃过右翼读者在“敌我识别”逻辑下的立场审查。毕竟这个桥,自始至终,仍以左派为主要想像的读者。不管在章节的安排或笔触上,都不是一座双向桥。
全球化下政治轴线的扭转
本书大部分,聚焦在 2009-2013年间的英国,特别是伦敦与其北部的卢顿(Luton),描绘 EDL 与穆斯林社群的对峙。但展望全球,这种右翼排外情绪的崛起,绝非局限在伦敦跟其北部小镇。甫通过的英国脱欧公投,英格兰各地支持脱欧者的主要理由之一,正来自于对欧洲移民的不满;而跨过英吉利海峡的欧洲,也在近年难民、财政樽节与恐袭的阴影中,迎来右翼民情的高峰。而在大西洋彼岸,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美国大选一度带来的惊奇,背后也反应美利坚合众国基层“愤怒白人”的声音。就算把眼光拉回亚洲,在2014年台湾的太阳花、香港的雨伞,甚至稍早新加坡罕见的,针对“人口政策”的聚众抗争,也都有本土右翼的情感轴线。
检视这股跨越北半球各州,崛起的本土右翼潮流,不难注意到各地论述的诸多共通之处──外来移民抢夺工作、分食社会福利资源;更破坏原本“熟悉的、单纯美好的”生活。
在这层意义上,本土右翼的崛起,可以视为这波新自由主义全球化(neoliberal globalisation)的“一种”反弹。冷战体系崩解后,许多国的政经菁英陆续加入追逐全球主义(globalism)的行列,一方面积极透过减税、管制松绑,吸引跨境流动资本(经济右派);另一方面却吊诡地鼓吹多元文化主义,以经营对国际专业或商务菁英的友善环境(文化左派)。
相对于前述的跨国菁英,各国社会中下层的民众,却感受不到经济全球化在利益上的雨露均沾,反而见证了一个个大大小小伴随经济全球化而扩大的“经济危机”或“金融风暴”,透过“财政樽节”或通膨的转译,侵蚀其生活的安定基础。
这种受迫的不满,吊诡地,催生出两种在政治光谱上背反的诠释──其中有较强烈国族或本土认同的群众,将经济困局归咎于外来移民的竞争,与对原本生活的破坏;其便成为政治右翼崛起的动力。但同样在这些经济大浪中受害的另外一群人,包括相当比例移居人口,则倾向把经济困局归咎于过于亲资本、图利菁英的经济政策;其便成为经济左派的声援者。
在这层意义上,传统光谱中的经济左派与极右,早已不再是政治上的当然对手;而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浮现的“全球 vs 在地”政治轴度上,被跨国政经菁英背弃的底层。Benjamin Zephaniah 在为本书撰写的序言中强调“我始终认为穷苦的白人和黑人应该团结起来,要求人们不再忽视我们的惨况。毕竟这是典型“分而治之”(divide-and-rule)的伎俩。….团结就是力量。我们应该达到这样的境地, 不再谈论黑人权利、白人权利、亚洲人权利或移工权利,而是去谈‘我们的权利’。”正是针对当前这种当代的诡谲。
也因此,在前述美国大选、英国的脱欧公投、甚至中港新几场群众运动中,我们都可以看见在政治右派跟经济左派,吊诡地站到相近的战略位置──例如特朗普跟桑德斯都对上希拉莉;英国的极右派跟左派都对上留欧派;以及在太阳花、雨伞的现场都曾浮现的“左派 vs 本土”的路线游移,甚至在台湾造就诸如黑岛青等自我标榜为“左独”的政治路线出现。
白晓红在替台湾读者撰写的序文中提到:“我个人认为,传统劳工阶级组织扮演着关键角色。倘若工会能看懂、看清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并主动提供反民族主义、反种族主义的对现状的诠释,与所有劳工(包括少数民族劳工和移工)站在一起,那必定会对英国白人劳工的思想发展产生作用。”
我相信这对中文世界的“左派”与“本土”路线的思考,也能有醒目参照。
编按: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标题为〈以写流离者的笔,替左派搭一座理解极右的桥〉,经南方家园出版社授权刊出。
今天左派面對移民爭議的主要方式,就是到處亂貼低能和納粹標籤,把反對者打成壞蛋跟笨蛋。就這點而言,能把右派重新當人看當然是重要的,然而,這樣並不足夠,特別是在梅克爾承認難民政策的失誤之後,當初反移民的聲音現在看來也許並不是只一種非理性的法西斯復辟。如果仍然不承認右派反對移民的理由具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而仍然只分析他們憤怒的心理原因,那這還不真的是在「搭橋」,畢竟,我想不會有人認為帕夫洛夫的行為實驗,是在為人類和狗之間搭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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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搭橋,不是只把右派當成有情緒反應的人,而且還必須把他們當成有理性的人。那些右派,他們都還在世,這並不是一個歷史研究,讀完了這本書,能同情理解了右派的情感之後,然後呢?我們應該耐心幫助右派排解他們錯誤的情感嗎?右派仍然不是被當成一個可以對話的群體,而只是被當成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如果是學術興趣,這樣書寫當然有其意義,但如果想要解決當下現實的爭議就不見得有幫助。在一場正在進行的爭論中,當你完全繞過對手的論點而直接開始分析對手錯亂的心理原因,這只會讓人覺得更不受尊重。這麼做是搭橋還是拆橋,也許並不是那麼容易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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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比起理解右派的心理,也許我們更需要一本書來告訴我們左派的心理。我們都認真看待左派提出的理由,把左派當人看,但卻沒有人告訴我們,左派會變成今天這樣又天真又傲慢的心理背景到底是什麼。建議作者下一本書可以研究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