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
——“在克罗地亚,所有事情都与政治有关。”
这是Rebecca West在其名作《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中反覆诵吟的一句。
英国女作家 Rebecca West 在1937年,踏上了一段六星期的巴尔干半岛旅程,脚步踏遍当时组成南斯拉夫的多个地区: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波黑、塞尔维亚、黑山和马其顿,写下她将历史与现状并置的史诗式旅游文学;1,181页的浩瀚记录,为她奠下不朽的文学地位。
这个初夏,我首次到访巴尔干半岛,同样以克罗地亚作为行程的首站。手里是 Rebecca West 在南斯拉夫的遭遇记录,眼前是克罗地亚城市的阳光活力;我发现,克罗地亚已自信于独立战争成国后的脱胎换骨,可历史的轨迹,从信史记载以来便没怎么改变过⋯⋯
向当地人问起,他们却似乎对《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所知不多。那外人书写的历史,只留下在企鹅经典的书本丛中。旅途上,我没有像 West 般遇上在咖啡厅改稿的教授,或在酒馆中与文人学者激辩戏剧的好坏——不论是过去还是今天的标准,伟大的旅程总是在与当地人的思想激荡中发生。相反,我遇上了不少新时代的族群——克罗地亚的年轻设计师们。
适逢当时正举办一年一度的萨格勒布设计周,创意人倾巢而出,在历史建筑改建的多元化艺廊 Lauba(这幢在1910年设计的前奥匈帝国骑兵军营,或许 West 也曾擦身而过),有摆卖自家服饰的年轻人,有当地引以为傲的家具品牌 Prostoria,也有来萨格勒布开拓商机、却对当地官僚体制喊冤的波兰设计师——谁叫当地政府强迫开网店的她们,需要租用实体店才可有商业登记呢。
好战的知识分子
克罗地亚虽没有国际间赫赫有名的明星设计师,却有不少人是国际品牌背后的掌舵者。
萨格勒布人有礼而和煦,言词中透露着乐观和自信,批判起来却仍有 West 当年遇上的革命家们的不留情面——设计师们虽对刚起步的克罗地亚设计活力充满信心,但也没有忽视这场运动只依赖个体成就,政府角色在当中完全缺席。两位设计周背后的舵手:Tina Marković 和 Daniel Tomičić 便深有同感:
“克罗地亚虽没有国际间赫赫有名的明星设计师,却有不少人是国际品牌背后的掌舵者。如 Domagoj Đukec 是 BMW 汽车的 Head of Exterior Design,Denis Deković 曾是 Nike 的 Football Design Director,Maison Margiela 的 Senior Creative Manager,Ivana Omazić 则刚返回萨格勒布开创自己的时装品牌。但这些全都是个人努力下的成就,克罗地亚缺乏推动创意产业的系统,政府必需认清设计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重要角色。”
另一位当地设计师 Sanja Rotter 更直言,政府对艺术和文化事业的拨款少得可耻(disgraceful lack of funds for arts and culture)。
这群信仰罗马天主教的南部斯拉夫人,同时被 West 形容为“天生的反动分子”——只要看见政府的踪影,便如同看见毒蛇般高喊并杀之而后快。
Rebecca West 十分推崇克罗地亚人的学养。曾说“克罗地亚人是好战的知识分子”。这群信仰罗马天主教的南部斯拉夫人,同时被 West 形容为“天生的反动分子”——只要看见政府的踪影,便如同看见毒蛇般高喊并杀之而后快——当年她这样理解克罗地亚人对南斯拉夫政府的不满。
而近年,克罗地亚政局和经济稳定,创意发展随之而来。萨格勒布设计师受当地丰富的自然资源启发,不少均以在地元素创作。走在集合克罗地亚设计师作品的 Croatian Design Superstore,可找到专为饮巴尔干烈酒 Rakia 而设的 Žvig 橡木小杯,方便人们据传统一干而尽;或是以克罗地亚传统菜式为启发的 Zagreb À la carte 纸牌游戏。在萨格勒布生活工作的 Sanja,则专门以Slavonia 地区盛产的木材,转化为突显木纹色彩的家品系列——Sanja 忆起这些举世闻名的斯拉沃尼亚橡木,直径达两米,乃存活八百年以上的参天巨木。
在类似受战火影响的城市,你的姓氏便是标签——不是自己人便是敌人。
克罗地亚有47%被树林覆盖,当中不少位于 Slavonia 。与木共生的地区,却在南斯拉夫解体后的连串独立战争中,逃不开被战火摧残的命运——如在 Vukovar 市,1991年在克罗地亚宣布独立后,以二千守军迎来了由塞尔维亚支持的三万南斯拉夫人民军,经过87天的惨烈围城后,超过二百人在攻城后被屠杀,战火亦令这个曾经是南斯拉夫最富庶之一的城市面目全非。
“到了今日,当地的克罗地亚孩子与塞尔维亚孩子即使在同一间学校就读,也不会同时上课,一方上上午班,另一方上下午课;他们甚至不会认识彼此。在类似受战火影响的城市,你的姓氏便是标签——不是自己人便是敌人。”Sanja 说。
塞尔维亚强人思想与克罗地亚自由派的舌战
即使到了今日,走在萨格勒布充满大城小镇风貌的街道中,仍能感受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民族性格的回异——逾世纪的奥匈帝国统治、天主教与中欧角色,均是组成克罗地亚身份认同的重要元素(而塞尔维亚的东正教传统,则是支撑他们渡过四世纪的土耳其鄂图曼统治的核心)。这些均反映在今日萨格勒布的建筑上——多彩的外墙、军营、法院及市政厅建筑,还有在优美的栗子树下下喝忌廉咖啡、吃蛋糕的优闲人们——一个在 Cathedral of Zagreb 的山坡附近十分典型的景象。这份优闲见证着昔日奥匈帝国的生活模式及统治痕迹,同时突显与东正教传统的塞尔维亚的分歧。
Rebecca West 在1937年踏上旅程,正值南斯拉夫王国成立第十九年,那时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矛盾,还没演变成血仇,其笔下人事却早早记录了后来冲突的苗头。在得知南斯拉夫国王在1934年遇刺身亡,欧洲火药库的冲突没因南斯拉夫成立而止息后,她决心动身:“我必需到南斯拉夫一趟,看历史在血肉与骨中的意义。”
“克罗地亚的政治争论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她再一次写道。确切的说,她口中的“政治”其实是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紧张关系的同义词。她遇上了来自塞尔维亚的南斯拉夫公务员 Constantine,深信唯有巴尔干内的斯拉夫人同心接受贝尔格莱德(今塞尔维亚首都)管治,才能够抵挡其他欧洲国家的野心,建立统一大国;克罗地亚人 Gregorievitch,花一生批判此前统治克罗地亚的奥匈帝国的独裁,对他来说南斯拉夫代表了一种战胜强权的正义——因此当他遇上反南斯拉夫、主张克罗地亚自治的青年 Valetta,便无可避免地认为后者是卖国贼——却忽略了年轻的 Valetta,并不像他一样,经历过任何南斯拉夫以外的不公平体制——三人之间争论不绝,令人不期然想起今日的世代之争。
这份优闲见证着昔日奥匈帝国的生活模式及统治痕迹,同时突显与东正教传统的塞尔维亚的分歧。
不只一次,我们在 West 的文字中亲历代表塞尔维亚强人思想的 Constantine,与代表克罗地亚自由派的 Valetta 有这样的舌战:在 Valetta 眼中,贝尔格莱德政府将克罗地亚的赋税收归(美言建设首都),却没有给予克罗地亚对等的资源发展——税收最后到底进了谁的口袋,也无从稽考。但对Constantine 来说,没有强盛摩登的首都,又怎令南斯拉夫在欧洲国家中平起平坐?Valetta 所看重的言论及集会自由即使受到政权的收紧,在 Constantine 看中均是维系国家稳定的必要措施。
“在任何讨论中,只有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局势是重要的。”
“在南斯拉夫,塞尔维亚是大哥,克罗地亚是小弟。”
Valetta 别无选择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权力的游戏”在现代
政治,永远离不开权力的调度和分布。脚步从萨格勒布往南走,到达达尔马提亚(Dalmatia)地区,即到达了权力游戏的国度——近年热爆全球的美国 HBO 电视剧 Game of Thrones(权力的游戏),赤裸裸地展现权力欲望、权谋和杀戮,将成王败冦的精神发挥至淋漓尽至。除了克罗地亚第二大城市、由罗马国王于四世纪所建的戴克里先宫(Diocletian's Palace)古迹所衍生的城市Split外,位处亚得里亚海岸的另一古都 Dubrovnik,均被大量作为剧中 Westeros 大陆首都 Kings Landing 等外景的拍摄场地。
统治者换了又换,今天 Dubrovnik 人最引以为傲的却是 Ragusa 共和国时期,于十五至十六世纪时,凭着地利建立的海事贸易、财富及高超外交手腕,使它的国力足以和威尼斯分庭抗礼。在1418年废除奴隶贸易的举措,更算是现代目光的礼义之邦。
还没到夏天旺季,五月的亚得里亚海岸便已挤满朝圣的游客,有的为了阳光与海滩,有的为了置身罗马古城的浪漫氛围,也有死忠粉丝来逐步追随 Game of Thrones 中的拍摄场景——自然引来不少当地导游,拿着场景剧照来兜售主题游览团。诚然,飞龙、血魔法、战争及争权夺利的故事情节,不但与当地的古城面貌相衬,与其峰烟不断的历史布景更显贴切——以伊利里亚和罗马人为原住民的达尔马提亚,先是被罗马人占领,其后再落入拜占庭、威尼斯共和国的手中,十七世纪向拿破仑军队投降,然后又要面对奥匈帝国的统治⋯⋯统治者换了又换,今天 Dubrovnik 人最引以为傲的却是 Ragusa 共和国时期,于十五至十六世纪时,凭着地利建立的海事贸易、财富及高超外交手腕,使它的国力足以和威尼斯分庭抗礼。在1418年废除奴隶贸易的举措,更算是现代目光的礼义之邦。
今日站在 Dubrovnik 沿海而建的古城墙,既可看到 Game of Thrones 中千万海军攻向 King's Landing 的海岸线,也可俯瞰被城墙包围的古城--晾晒衣物照看孩子的市民、浇花的修女、手不离冰淇淋和相机的旅客,全可在高处一目了然。但散布在 Rector's Palace、Franciscan Church and Monastery、Sponza Palace 等经历1667年大地震而不倒的历史古迹、及嵌有橙色瓦顶的民房之间,却有零星损毁严重的废墟,破落得只余下房屋灭顶后的⻣干,提醒人繁华背后,1991年南斯拉夫人民军攻城时的惨烈。
诚然,飞龙、血魔法、战争及争权夺利的故事情节,不但与当地的古城面貌相衬,与其峰烟不断的历史布景更显贴切。
即使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也没有减弱塞军的攻城趋势。这次围城长达七个月,即七个月断水断电,与外界隔绝的日子。作为历史凭证,如今在城墙入口,仍高悬一面标示市内所有遭到南斯拉夫、塞尔维亚及黑山联合军队破坏的遗址地图;在热闹的 Stradun 大街,也可找到特意为守城勇士而设的 Memorial Room of Dubrovnik Defenders,眼前游客眼中美仑美奂的古城,在旧照片中却是硝烟处处,照片中的死伤者与参观者对望,战争伤痛不敢或忘。
处理记忆的仪式
达尔马提亚人说:“让我们处理自家事务,我们所求的只是这样。”这是 Rebecca West 笔下,经历多年异族统治、却仍能保持高度自治与文明的达尔马提亚人,当年对南斯拉夫政权简单而直接的诉求。如今,战争没有改变这个城市和国家太多面貌,1317年开业的国内首间药房,至今仍在 Dubrovnik 如常运作,甚至迎来了中国游客的疯狂扫荡护肤品,顺利达致与时并进的业务转型。
但在自若的表面下,战争记忆令克罗地亚更加深沉,他们自有一套处理回忆的方式。在萨格勒布市内独树一格的 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人们献上各种情感记忆相关的物件和文字,作为与“关系”的一种直面对话、处理,甚至告别。有女儿放下母亲年轻时的裙子,有怨侣送上分手时破坏对方家具的斧头,有拒爱者遗下对方自杀前送给自己的名信片......或许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关系也应在此陈列,当地人会选择携来什么参与这场迟来的仪式?
大胆而充满未来感的形体是一个符号,代表了铁托对南斯拉夫千秋万载的野心。如今这些纪念碑孤独地伶落在山野,强蛮的形态抵挡不了遗忘。
倘若《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中的克罗地亚面孔过于久远,今年由英国导演 Oscar Hudson 与 Ruben Woodin-Dechamp 发布的短片《A Second World》,则带来更当下的观察。六、七十年代,在南斯拉夫强人铁托的指示下,在南斯拉夫全境不同语言、习俗的土地上开始竖立一个个宣示国家愿景和实力的纪念碑。大胆而充满未来感的形体是一个符号,代表了铁托对南斯拉夫千秋万载的野心。
如今这些纪念碑孤独地伶落在山野,强蛮的形态抵挡不了遗忘。导演们走访所有纪念碑、在附近的民居作家访,创作纪念碑的雕塑家说,铁托治下是创作自由最巅峰的时期;退休老兵说,那时的制度完善,人人有自己的房屋,在工厂上班,没有匮乏;老人们说,年轻人必需对荒废的纪念碑做些什么,因为不尊重历史的国家,将来必被诅咒灭亡。老人特别怀念,铁托治下的南斯拉夫,法理可遵,国力强盛,更是唯一一个敢向苏联说不的共产国家。
创作纪念碑的雕塑家说,铁托治下是创作自由最巅峰的时期。
还有那塞尔维亚男人,曾在南斯拉夫人民军服役、奉命与克罗地亚人对战。他没有离开家园,却曾经在四个国家生活过: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塞尔维亚和黑山、至如今的塞尔维亚。他说:“我为之作战的国家,已不再存在。那感觉很迷惘。”他没有提及克罗地亚战役所发生的事。
座落在塞尔维亚的纪念碑,是这样说的:
"If I break, rebuild me."
Game of Thrones 中被夺去 Westeros 大陆统治权的 Targaryen 最后遗裔,仍在努力夺回失去的治权;属于南斯拉夫一页的历史却已成为断章,成为吟游诗人咏叹的矛盾和美好,及年轻人耳边老人的䋈语。
> 創作紀念碑的雕塑家說,鐵托治下是創作自由最巔峰的時期。
很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