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钊维:从印度诸子看中国国学的蜡像化危机

生吞活剥,浑然不知两千五百年前,这群在中国大地上摩顶放踵、对话辩论的师徒,他们是谁?
2015年9月13日,印度戈达瓦里河,印度教信徒参与三年一度的大壶节。
风物

近年来,国学热遍布中国大陆。从北京中央党校国学讲座、各管理学院国学MBA,到地方上的读经班、大小书院、三字经、弟子规,上行下效、风行草偃。

论者或谓,这股热潮,或者是补现行体制教育之不足,或者是补中国信仰空缺之弊端,或者是重建中国文化之根基。这些都有其有的放矢之处,然而,我也经常在想,这样的国学热,是重建创发,还是怀旧复古?如果仅仅是后者,那么其当代生机何在?中国传统文化经过千百年的流转演变,到今天,我们能看到的,除了印刷精美的经典文本之外,还有什么?千百年前,那些创作了文本的、活生生的先辈大师及其生机勃勃的弟子们,如今安在?我们是否只能捧着他们的教诲,反覆背诵直到天荒地老?

以前我在台湾参加一些民间葬礼仪式时,就有这样的感受。诵经团前来念经超渡,木鱼钟鼓一阵叮咚,点齐三炷清香祭拜,然后带领丧家与众人捧着经书“炉香乍热,法界蒙薰。。。”一路念诵下去。法华经、药师经、金刚经、大悲咒。。。连续数小时,一切行礼如仪。念到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

今天我们对佛经的认识,多半已经脱离了两千五百年前的那些人物、那些社会环境,只在字面上钻研。

佛经是非常生动活泼的文字,记载了佛陀与弟子们的对话,以及当时情绪与情境。但今天我们对佛经的认识,多半已经脱离了两千五百年前的那些人物、那些社会环境,只在字面上钻研。纵使成佛之道有八万四千法门,反覆念诵也是法门之一,然而,如果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当中那个丑角马文才那样,只知道条件反射、鹦鹉学舌、不加思索地跟着老师念诵,那就会闹出像“饱食终日,下一句。。。”这样的超级大笑话。

年轻时,1970年代末,我在台湾学校体制内学习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也就是被党国权威当局所筛选过的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也有这样的感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孔子太远,而道德与意识形态太近;生吞活剥,浑然不知两千五百年前,这群在中国大地上摩顶放踵、对话辩论的师徒,他们是谁?在我们求学的年代,他们都成了风干福橘,被蜡像化了。

孔子如此,老子、庄子、孟子、墨子、列子等等先秦诸子,大约也如此。他们躺在故纸堆里没有呼吸,被自己的文字袭夺了生命。这会是渊远流长古文明,在现代社会必然遭逢的命运吗?

他教吠坛多哲学、梵文、宇宙论、瑜珈、老庄哲学,乃至太极拳;三十年来,他的学生遍布社会各阶层、各年纪。像他这样的游方师父,全印度约有两百来位。

2014年,我在印度做项目调研。经朋友介绍,跟他的老师约在一家路边茶座碰面。闷热的孟买上午,这位老师穿着橘黄色的传统印度长袍,蓄着白色长须,年近六十。1970年代他大学毕业后不久,就成为云游四方授课教徒的老师,学生们都尊称他“Guruji”,也就是印度语里头对师父的尊称。他教吠坛多哲学、梵文、宇宙论、瑜珈、老庄哲学,乃至太极拳;三十年来,他的学生遍布社会各阶层、各年纪。像他这样的游方师父,全印度约有两百来位。

我问他如何收费,他说,任凭学生随喜捐献;我惊呼,这不就是孔子所说的:“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Guruji的“ji”,亦即对先生的敬语,岂非中文里的“子”?那么,眼前这位,不就是活生生的先秦诸子?!

比起中国近代以来的内乱外患,经受大英帝国殖民两百年的印度,其痛苦也不遑多让。除了西方来的狂风骤雨,印度半岛内部的冲突矛盾也一直存在,特别是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然而,或许近代印度并未如中国那样,发生了从五四到文革的对于传统文化的彻底清洗,因而两千五百年前佛陀时代的诸子身影,到今天还依稀可辨。但,中国的问题仅仅只是因为五四与文革吗?

在印度教较高种性的家庭中,5至7岁的儿童要举行入法礼,拜师后离家,日夜跟随导师学习吠陀经典,这个阶段称为梵行期。

2015年9月13日,印度戈达瓦里河,印度教信徒参与三年一度的大壶节。
2015年9月13日,印度戈达瓦里河,印度教信徒参与三年一度的大壶节。

过几天,我到郊区拜会吠坛多学院(Vedanta Academy)。这座颇具规模的民间自办学院招收从高中毕业以上到任何年纪的学生;入学之后,两年之间没有假期,不得外出,没有手机电视互联网,一切随学校安排上课与行动,专心学习吠坛多哲学、梵文、瑜珈、宇宙论等等。

这其实是沿袭古印度的教育系统。古印度把人生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梵行期、家居期、林栖期和遁世期。在印度教较高种性的家庭中,5至7岁的儿童要举行入法礼,拜师后离家,日夜跟随导师学习吠陀经典,这个阶段称为梵行期;他们要一直待到青春期,身体成熟可以结婚生子了,才回到家庭中,进入家居期,去履行家庭成员的责任与义务。我所见到的吠坛多学院,其实可以说是缩小版的梵行期。

在学院中,最重要、最核心的课程是博伽梵歌;学院自行出版了此书,有梵文英文对照,以及学院创办人Parthasarathy的注解。这本书以圣经纸与咖啡色软皮装帧,拿在手上显得特别庄重有份量,学生必须花两年时间通读、熟读。

博伽梵歌的内容,是古印度神话中,两个氏族的大战即将爆发,正义一方的主帅阿诸纳面对敌对阵营中诸多叔侄亲友,不禁开始怀疑战争的意义。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化身为阿诸纳马车伕的天神克里虚纳(有时又被翻译成大黑天),即时与阿诸纳展开一场关于生死、宇宙以及意义本源的对话,最终解开阿诸纳的惶惑,勇敢杀入战阵,赢取最后的胜利。

因此博伽梵歌几乎就相等于中国的论语:妇孺皆知、从小熟读,是平民百姓思想与价值观的基本依据,并且跟论语(乃至大部分的古代经典)一样,都是对话体。

博伽梵歌在印度是最普遍、最深入民间的古代经典。即便我所访问的一个年轻的都市白领女孩,受过高等教育、无神论、自由职业者,但是当我问她,在面临惶惑犹疑的困难关头,她的思想出路是什么?她还是会回头去翻博伽梵歌,寻找解答。因此博伽梵歌几乎就相等于中国的论语:妇孺皆知、从小熟读,是平民百姓思想与价值观的基本依据,并且跟论语(乃至大部分的古代经典)一样,都是对话体。

但是,论语跟博伽梵歌两者有一个非常根本的差别:前者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后者则是神与人之间的对话。

这个差别究竟有多大?还待仔细深究。但这意味着,中国人自绝地天通以来,就不再以神明的话语为经典,或者,这类话语被独尊了的儒家体系所排除,降格为如道教那样的民间信仰,乃至迷信;进而失去了在神学、思想与精神层面上,进一步深化发展的机会。由此,中国人相信的是,跟自己一样、由母亲怀胎十月生下的人的话语;那个人,即便被尊为圣贤,也是跟自己一样,有七情六欲、痛苦快乐、生老病死;因为一样,一样幸运或一样倒楣、一样光荣显赫或一样碌碌无为,所以才值得相信。

后人就很容易只会“饱食终日,下一句”地捧着线装书,对着蜡像无意识地覆诵故纸堆中的道德章句。

如果说人本、人性,这是中国式的人本、人性,以血缘关系为其衡量标准。而在印度,这人本、人性,从文明的发端开始,就有着神本、神性,乃至魔本、魔性,等等不同时空与精神座标的相互映照。故而,只要文化中的神性、魔性依然存在,人性就有其对应依托的存在空间;而在绝地天通的中国,当血缘关系崩裂,如诛九族、挖坟毁棺、改朝换代等等,那人性、人本的生机勃勃,就失去了呼吸生息的基础,先贤故人只能成为蜡像,而不会在当代社会中复活;后人就很容易只会“饱食终日,下一句”地捧着线装书,对着蜡像无意识地覆诵故纸堆中的道德章句。

所以,从台湾到中国,从1970年代到今天,中国文化复兴的要点到底在哪里?抓住了什么而又忽略了什么?危机与转机在哪里?恐怕,咱们还有一番挣扎斗争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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