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艾晓明:当女权行动者遭遇民主同路人的“性骚扰”

纵观女权运动史,我们会看到:男权文化的社会里,女权推进了民主运动达成诉求,但是女权运动的诉求本身,可能被牺牲。怎样死顶?
2015年3月8日,一群年轻的女权主义者想做一个“反性骚扰贴贴贴”的活动,在活动发起的前一天,郑楚然、韦婷婷、李麦子、武嵘嵘、王曼,五位女权主义者在不同的城市被抓捕,被关押37天后放出。
大陆

2016年3月7日,中国“女权五姐妹案”一周年。一年前的这天,五名年轻的女权行动者计划在公交场所派发反性骚扰贴纸,北京警方刑事拘留了她们,此事引发世界各地女权主义者的抗议:

全球数万人参与了要求释放“五姐妹”的联署;香港、美国、日本、印度等十多个国家或地区的女权团体为此游行示威;美国总统参选人希拉里、国务卿克里、副总统拜登相继表态,要求中国停止错误;在中国国内,女权群体及其他公民群体也是声援、抗议行动不断。

强大的国内外压力下,37天刑拘期满后,北京警方以“取保候审”之名释放了全部五名女权运动者。

原本在民间话语中尚属边缘的中国女权群体,也因此案展示出的强大行动力和国内外动员能力,受到了其他公民群体的关注和认可。

然而,在“五姐妹”获释之后,声援行动中的一些问题浮出水面,包括其中一名辩护律师被指在办案期间性骚扰相关女权人士。女权团体与其他中国民主团体的一些分歧和冲突展现出来。女性在公共政治、人权乃至民主行动中的角色究竟是什么?在中国,她们长期位于边缘、附属、不被重视的处境,这种情形,对民间抗争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基于以上,“女权五姐妹案”一周年之际,资深女权学者兼运动者艾晓明与青年女权运动者、记录者赵思乐展开谈话,探讨女权主义与民主运动之间的联系与挑战。

“在维权圈里,何为性骚扰也没有达成共识”

2015年4月13日,“女权五姐妹”全部获释。然而仅一周后,一名青年女权运动者在微博上发出公开信,指出代理该案的其中一名维权律师曾出现性骚扰行为:一位被刑拘者的伴侣(也是女性)在向该律师询问情况时,律师要求对方发送私密照片才肯透露,并在沟通过程中提出性要求;数名女权运动者由于关注案件或自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与该律师讨论,过程中该律师多次进行言语上的性挑逗……公开信作者要求该律师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并道歉。

公开信发出后,该律师以“没有恶意”、“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错误”回应。而在维权律师和公益青年群体中,此事进一步引起争议,不少律师在表示反对性骚扰的同时,也认为性骚扰难以界定、女权人士没有拿出充足证据,甚至有人提出此举是“过河拆桥”,更怀疑所谓的“性骚扰”其实是互相调情。女权群体对这些言论感到气愤,继续撰文回应,但并没有将这件事在面向国际媒体和关注者的Facebook平台上公开。

赵思乐(以下简称“赵”):“性骚扰事件”集中展现了女权运动者与其他民主群体的分歧,您怎么看待这个事件?

艾晓明(以下简称“艾”):如果我们的文化环境很成熟,那人权工作者(包括律师)就应该知道,律师和当事人是互相尊重的关系,无论是就工作伦理还是从私人关系来说,都不允许性骚扰。但是中国没有普及性教育,在维权圈里,何为性骚扰也没有达成共识。

性骚扰所谓“边界模糊”,主要是因为女性的感受不受重视——你感觉不好就是性骚扰吗?我又没有怎么样,说了几句自认为有情趣的话怎么了?问题在于,骚扰者常常处于权力位阶上较高、较有利的一级。他为了自己开心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无视对方的感受。

要杜绝性骚扰,首先要提高意识,需要在维权运动的各种推动群体里普及女权主义。我觉得跟其他群体合作前,应该有性别平等的培训。预先统一认识,避免行动分歧。并不是说人们不可以有意见分歧,但性别歧视和性骚扰的言论侵犯他人权利。

我在美国访问研究时去过一个做棒球拍的工厂,工人主要是墨西哥人。他们必须签署合约即在工作场合禁止性骚扰。而培训者要和工人一条一条解释,什么叫性骚扰,哪几种行为会被认为是性骚扰,包括语言、肢体挑逗,诸如此类。这样比较具体好操作。

赵:但如果在紧急情况下或合作过程中爆发矛盾呢?在“五姐妹”被释放之前,我们部分人已经知道出现了性骚扰的问题。当时案件正在紧张不明的状态,我们感到很困难,担心处理不当,对救援造成不利影响。

艾:这一次的状况是女权伙伴没想到的,但我们因此也了解到,确有律师不知道何为性骚扰,自认为调情只是交际手段。

我觉得,如果你不认可对方的性挑逗,第一次就表明态度,划清交流与性挑逗的界限。你告诉对方他用语不妥,你不愿意成为对方挑逗的对象,请对方自重。我们要有心理准备,不至于面对危机手足无措。

如果制止无效,就要分析,“五姐妹”案件需要法律辩护,少一个律师有多大影响?能找到更合适的律师吗?哪怕一位律师已经开始代理,但他的行为和女权理念分歧,他的态度已经让当事人难以接受,那肯定应该分道扬镳。因为拖到后来,代价很大,很多人都卷进去。最后他也会谴责你说,我为你承担责任时,你怎么不说分歧,而现在却“忘恩负义”?

如果隐忍到丧失原则,那是不对的。一些团体可能是以男性为主体,如果他们在性别意识上有盲点,会降低合作的质量,甚至造成障碍。如果危及女权运动的目标,那无法继续合作。尽管困难,但坚持原则更重要。

我们尽量未雨绸缪,如果在危机时期无暇他顾,那么突发事件过去,可以针对问题,再做团队合作培训。如五姐妹事件过去,就应该讨论总结,邀请男律师、女律师一起,在何为性骚扰、如何对待性骚扰等方面达成共识。

一开始专注性工作者权利、后来越来越多对政治问题发表见解的草根意见领袖叶海燕。摄:Wu Hao/端传媒
一开始专注性工作者权利、后来越来越多对政治问题发表见解的草根意见领袖叶海燕。

民主运动中,女性总是配角?

除了“性骚扰事件”的矛盾和反思,青年女权行动的出现也在男性和男权文化长期主导的民主运动中,生成新的气象。

在此之前,人权行动中并不乏女性活动家的身影,她们在性与公共政治等各种禁忌议题上不畏打压,坐言起行:律师王宇,她代理诸多敏感案件,现在身陷囹圄;北京公民王荔蕻,她发起声援“福建三网民”、“庆祝刘晓波获诺奖”等街头行动,曾被判刑9个月。记者高瑜,她撰写了大量政论文章,被判刑7年,现保外就医。还有叶海燕,她以民间女权为旗冲锋陷阵,呼吁保障性工作者权利。在艾滋病与权利运动中,高耀洁教授更是发起人和先行者。

然而相比于男性,女性参与公共政治与人权行动的人数仍要少得多,参与其中的她们即使投入很多,相应的知名度和资源都较低,极少有人能成为运动中的核心。

赵:“女权五姐妹”因为发起反对性骚扰的街头行动而遭遇国家暴力,您对“女权案”整体有怎样的看法?

艾:近几年来跟性别相关的事件很多,这案子是最突出的;它呈现了女权行动派的力量和社会影响。她们利用新媒体的传播形式,以明信片、公共表演、广告招贴、公开举报等手段,传播民主理念和权利诉求。现如今,普通人拥有的技术手段是空前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它以信息传播来改造社会的能量。而女权姐妹则以街头创意释放出新媒体的能量。

赵:从这些现象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权运动对现有社会运动、民主运动的一个冲击。

艾:对,她们有强烈的、独立的公民主体性。女权行动派不请自来,在法院门前、地铁车厢、教育部门口……她们举牌抗议对小学生的性侵犯,剃光头喊话教育部要求平等录取,直接起诉有关部门的歧视行为,要求修改教科书等等。这些基于女权的抗争,重新定义了公民和国家的位置,以公民身份凸显和保衞了政治对抗的合理性。

赵:女权运动跟其他民主团体和社会运动,会继续这种既结合也冲突的过程吗?

艾:我觉得结合的可能性很大,结合点就是公民权。因为妇女权益包含了社会生活的广阔层面,也和儿童权益、老弱病残者权利等相关。幸运的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女权传播和教育,我们真的有了一批女权活动家。从新一代年轻学者到青年女权派,有了这么多头脑明确、理念清晰、有行动力的人。这就像体育运动的种子选手,有战斗力。

赵:对,女权运动里面的核心人物、种子选手是可能参与到民主运动中。

艾:不是参与,她们就是民主运动的一部分。

赵:虽然您刚刚谈到一些例子,但相对于男性,女性参与到民主运动当中还是少很多,这是为什么?

艾:妇女进入公共空间本来就少,妇女的政治参与意识也弱,男权文化对性别角色的规定是这样,整个社会生活也做了如此角色安排。大量的女性要承担家务,生儿育女;如果一个男的说,我不做公共事务,我去支持我太太,这个男人或许会被耻笑。这就是性别分工的压力。

赵:即使参与到民主运动中,女性的重要性也常常被忽视?

艾:是的。对于某些中国社会运动的研究者、观察者,他们可能忽略了中国社会抗争里女性活动家的作用。媒体报道传统的框架都趋于男性主导,它自动就把女性框到外面了。

赵:社会运动中的女性参与者,注定会受到排斥吗?

艾:我觉得因事而异。当大家的诉求统一时,女性是有力的工作伙伴,这个时候性别不是问题。但如果你独立提出性别的诉求,可能会有争议。

赵:如果面对差异,应该坚持诉求,还是为了团结而放弃异议,尽量融入?

艾:我说不好。必须思考的是,放弃的是原则吗啊?代价是什么?这个代价你可以承受吗?

以前我研究昆德拉的小说,他对集体行为的意义是质疑的。他认为集体总是对个人的抹杀和利用。哪怕是正确的集体行为,它和在广场上喊偶像万岁没什么区别,尽管口号内容不一样。集体行为追求功利效果,不顾及个人精神上的千差万别,因此对个人没有意义。但是哈维尔不赞成昆德拉的想法,政治行为当然要有集体参与。我觉得他们思考的出发点和目标不一样。

集体行动肯定是有妥协,如果你承受不了集体行动的代价,或者女权群体不愿意接受另一群体的想法,结果就是分裂。但分裂也是运动的形态,分裂也是可能好事,分裂里面也有重新组合。

赵:在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的历史上,有时女权运动精诚合作,但是它自身的诉求,可能被放弃,或者说被牺牲掉。

艾:但是,从历史上来看,尽管有短暂的挫折,由于那些女权主义者死顶,也还顶到了一系列成果。

如美国女性争取选举权,我看过一部电影,中文译名《女权天使》。倡导者在白宫前面一直站着,风雨无阻。后来,一战开始,要打仗了,很多人认为这个时候妇女不要再搞事了,国家利益压倒一切。但是那些女性还是坚持在那儿宣讲,一直站到获得权利,通过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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