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电影“寒冬期”众人谈:戏院已死?谢票无用?东南亚市场是救星吗?

金像奖红毯在即,香港电影却面临戏院结业、市道低迷、乏戏可拍的行业寒冬,我们与各行电影从业者谈些星光盛宴间未必倾诉的心底话
2025年3月31日,旺角新宝戏院最后一天营业,不少市民在戏院外自拍留念。摄:林振东/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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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像奖即将揭晓,又是一个亮丽争妍的影坛盛宴;而香港电影在2023上半年经历繁荣小阳春后,却于2024再度陷入疑似的寒冬:港片产量大幅回落,戏院亦纷纷陷入结业潮。夸张一点说,一间接一间戏院停业消息,可能比今年上映的港产片还要多。连锁院线不断缩减经营规模,有著几十年历史的老牌戏院,像铜锣湾总统戏院(2024年4月30日结业)、旺角新宝戏院(2025年4月1日)亦不敌时势结业,从此成为历史。讽刺的是,把握机会到戏院门外拍照留念的人为数不少,入场看一出戏聊以饯别的人却始终不多。

那种曾经周末戏院散场前后,围著电影海报人头涌涌的画面再不复见,无论是经济大环境欠佳,还是串流平台风行所致,本地观众入场意欲减少已成事实。电影行业辉煌不再,步入忧虑渐深的所谓寒冬期。电影工业各环节中,导演、编剧等创作者一环,本是日常传媒访问首选,而今年,为从更多环节、角色和岗位拆解电影萧条年代之状况及由来,笔者在每年如约而至、衣香鬓影的香港电影金像奖前夕,一煞风景,到几间戏院及电影公司走访了多位电影统筹、宣传、发行人物,及应对戏院日常票务的前线岗位,也访问了片商代表,及影展策划人,谈了些红地毯上星光熠熠、闪烁其词间,大家未必会倾诉的心底话。

不论前线还是幕后,大家虽对戏院这个光影交汇之地有一份深厚感情,认为观影体验不可能被取代,但也切身感到肃条年代的惨淡。要杀出新的去路,谈何容易,尤其本地电影十几年来曾成功凭著一连串谢票活动挽留观众,抗衡斥资亿万制作的中外大片;然而谢票文化持续多年,于观众已成常态,也现疲态,对催谷票房的成效则越来越低。

那种曾经周末戏院散场前后,围著电影海报人头涌涌的画面再不复见,无论是经济大环境欠佳,还是串流平台风行所致,香港本地观众入场意欲减少已成事实。电影行业辉煌不再,步入忧虑渐深的所谓寒冬期。

2025年4月24日,香港戏院商会公布,“全港戏院日”将于5月10日举行,观众可在全港53间戏院,以划一票价30元,欣赏任何放映格式的上映电影。摄:林振东/端传媒

与此同时,本地观众口味随著社会风气也或有所转变,近年传统的商业类型片乏善可陈,因而备受冷落。电影市场再度转移,曾经北上发展的一众商业片导演,都积极另谋出路,其中一个新方向,就是重新与东南亚市场接轨。日中则移,适者生存,常说电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命途亦然。

怎样才多观众?发明谢票场

没有夸大,几乎所有在今届金像奖拥有提名的演员、导演,甚至编剧,以及做电影配音的单位,都有跑过所谓马拉松式的谢票场。连第一届金像奖影帝(1982)许冠文都在队列,他大概没想过自己四十年后,要为这一年独撑本地电影票房的《破·地狱》频频亮相谢票。

老一辈导演和演员走红于香港年产三百部戏的黄金时代,并不很习惯今日这种近距离与观众小范围互动的谢票活动;但年轻一代对这场面则见惯不怪,甚至出席谢票已被视为参演一部电影的“份内事”。

“你老一辈的电影人,根本就不需要做这些事情,我拍了一部电影,我不需要跟观众交代些什么,不过这一代的新人,就多了一件事情要去训练,就是如何直接地面对观众,都有观众很不客气,问得很尖锐。”Golden Scene(高先)电影发行及统筹人 Felix形容,谢票已是今日电影圈幕前幕后的指定行程:“现在拍完一套戏,不是拍完就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要做宣传,做媒体访问,之后还要去谢票场面对观众,让他们直接问你问题。”

Golden Scene(高先)电影发行及统筹的 Felix 。摄:林振东/端传媒

谢票这回事,是何时变成一股风气,甚至香港戏院文化一部分的?答案是跟 Golden Scene 有关,也跟 Felix 最初入行做电影有关。谢票的故事,要从 Felix 的姨妈开始说起。

“因为其实 Golden Scene 就是我姨妈的公司。”他说——他姨妈也就是 Golden Scene 创办人曾丽芬(Winnie)。

曾在嘉禾电影从事影片采购多年的 Winnie,离开嘉禾后在 1998 年成立 Golden Scene。“那时我都只是八岁而已。很多人都说,是不是因为我姨妈的关系,所以我就入了这一行,其实都一半一半。”

“好像连续谢票谢了二百多场,那时很疯狂的。杜生一进去,第一句说的就是‘多谢支持香港电影!’,然后那些人就会起哄了。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很感受到香港电影的渲染力。”

时至今日,Golden Scene 拥有一间自家经营的戏院,也是最重要的香港本地电影发行商之一。不过,跟八、九十年代的大片商相比,如 Felix 所说,Golden Scene只是一间经常“刀仔锯大树”(以小博大)的小公司,一直都是家庭式运作。“我们公司规模很小,不计会计可能只有八、九个人。所以包括做 PR、Marketing,我每样都会看著,每样都会涉及,需要我的话都要帮手。”他接著说:“而我做的第一部戏,就是 2012 年暑假的《低俗喜剧》。也是我在 Golden Scene 做的第一部戏,到现在都非常记得。”

让 Felix 最深刻的地方,是他一入行就立刻卷入谢票风潮。他说:“在《低俗喜剧》之前已经有谢票了,应该是《人间喜剧》(2010)开始的,啊,也是杜生(杜汶泽)的作品。所以你都可以说是杜汶泽发起这个谢票的热潮。”

那年,论尽当年电影圈光怪陆离的《低俗喜剧》一度是城中热话,直到今时今日,郑中基演的大陆土豪“暴龙哥”仍然叫人回味。不过 Felix 更回味的是,当时那一片观众热情欢呼的光景:“那时候的谢票,跟现在的谢票不同,因为现在的谢票是会告诉你,今日有哪些人会去谢票,他们会去哪一间戏院。那时候的谢票是真的,我们一辆保姆车,有杜生在,有导演彭浩翔在,有我在,有时 Winnie 也会加入。”然后,他们就看著手机上的电影售票 App,“哪里红色(接近满座)就开车去哪里。我们开车途中,我才打电话给那里的戏院经理,‘喂,经理。现在杜生和导演在上来,有没有麦克风?没有就算了,直接叫吧。’然后散场时就真的冲上去。所以那时候的谢票,是真的给到观众惊喜。”

2012年上映的《低俗喜剧》谢票现场。图:《低俗喜剧》FB

《低俗喜剧》成为 Felix 第一个疯狂谢票的经历,也为 Golden Scene 杀出一条宣传小本电影的出路:“好像连续谢票谢了二百多场,那时候是很疯狂的。杜生一进去,第一句说的话就是‘多谢支持香港电影!’,然后那些人就会起哄了。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所以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也很感受到香港电影的那个渲染力。”谢票,从此成为合拍片审美疲劳下重新挞著(点燃)本地电影、凝聚本土观众的一种方法,也跟 Golden Scene 素来小有小做,积极发行小品本地电影的路线一脉相承。“之后那一年就是《狂舞派》(2013)。《狂舞派》也是疯狂谢票的,但感觉非常不同,因为戏中演员全部都是新人,黄修平那时候相对也是一个新导演。后来再做疯狂式谢票的,是《点五步》(2016)。”

“不过现在的做法是反过来的,就是想要用谢票这件事去催谷票房,催谷那一场的入座率。”他感叹道:“事实上,以前那时候的感觉可能是好一点。”

“谢票场”作为方法:盛衰分野

“以前只要够勤力,整个团队在一起,有监制或者演员去带动一些东西,他们不放弃,你都觉得衰极有个谱。就算套戏本身不好,卖勤力都应该可以。”

疫情之后,Golden Scene 终于在坚尼地城开了自成一家的高先戏院,Felix 笑言,自己的正式工作是做销售及采购,但以前是因为要去谢票,近年则因为开了戏院,“譬如拿戏院牌、酒牌、小食牌,这些都是我有份跟进。基本上戏院大部分的东西,就算是小食部的烧卖,或者我们卖的香港手工啤,我都有参与,日常的排片都是我排的。”

这天,同样约了在高先戏院做访谈的人,还有负责做电影宣传及公关的阿邦,他也经常担任 Golden Scene 的外援。阿邦和 Felix 有时是队友,有时各自负责不同电影的谢票活动,在戏院碰面。Felix 笑言:“我要分享,其实我们是一起入行的。”

阿邦都是当年《低俗喜剧》谢票团队的其中一员。不过,这并不是阿邦入行的第一部戏。他说:“低俗喜剧》那时我还未正式入行做电影的,但我就很想来见证一下这个如此强的谢票。”

后来阿邦加入了另一间本地电影公司担任传媒公关,往后在不同电影公司担任宣传工作。当然,有些公司,有些戏院,今日已不存在,阿邦则见证了电影市道的盛衰。“我做了这么久,《低俗喜剧》真是最难忘的。”

负责做电影宣传及公关的阿邦。摄:林振东/端传媒

“我调做 PR 正式跟的第一部戏就是《杀破狼 2》(2015)。那时只是参与一些很皮毛的事,但我记得那个年代还是有很多资源去做宣传,譬如以前首映后还可以有一个 after party,谢票前后都有车跟著去录影。而这些东西好像跟现在很遥远了,以前好像每一件事都大型很多,现在做完之后就收工拜拜,什么都没有了,事情变得很简单。”

作为前线宣发的搞手,走遍香港大小戏院是日常工作,阿邦忆述:“入行第一年做电影时,因为连续跟了几套港产片,就觉得好像什么都关你事,我的岗位虽然是很后期的东西,但好像每一个人都要透过你去联络,又因为宣传上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跟你自己有关,你很有满足感。”

但他坦言,如今情况相去甚远:“开初帮忙去做谢票是没有压力的,但做久了就知道,原来有它的压力,也是那么困难的。那时港产片也开始变得挺差了。”他续说:“以前只要有谢票,你都不用担心没有人入场看,但尤其现在,我经常都很担心,有时去到谢票那一天,哗,院厅还是很绿(尚未满座),还是只有十几二十人,你要担心的东西就再多了。”

“以前只要够勤力,整个团队在一起,有监制或者演员去带动一些东西,他们不放弃,你都觉得衰极有个谱。就算套戏本身不好,卖勤力都应该可以。”跟许多前线岗位的人一样,他认为 Covid 的出现,可能是最大的改变,由于疫情期间戏院入座率有限制,也无法谢票。到疫情过后,看似复常但整个气氛都不同了,如阿邦所指,“可能已经是没有新鲜感了。谢票刚刚兴起时,大家发觉派人出来原来是有效的,但渐渐去到某一个位又不行。”

“以前只要有谢票,你都不用担心没有人入场看,但尤其现在,我经常都很担心,有时去到谢票那一天,哗,院厅还是很绿(尚未满座),还是只有十几二十人,你要担心的东西就再多了。”

疫情后市道每况愈下,片商也因而阵脚大乱,不但谢票与否都帮补不了入座率,也要处理很多人事问题,“包括经理人、导演、监制、其他团队里的同事,大家经常都要开会,但每次开会之后大家的想法都会变得太快了,可能连上映日期都无法确定,首映又不知道何时做,你的演员又不知道要 mark 起哪些日子帮电影做什么活动或者谢票,很多事情都是最后一分钟还在改来改去。”阿邦作为前线,坦言没以前的日子那么好过:“一到确认映期的时候你就会很紧张,有些电影由落实到上映,只剩下三个星期去做宣传,其实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你要硬著头皮去做,以前很少有这个情况,起码都有两个月准备去宣传,要做本地小片,过去的概念是避开一些大片档期就可以了,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看电影的人都少了很多,电影公司就有更多考虑的因素。”

2022年上映的《过时.过节》Mirror 成员吕爵安出席谢票场。图:《过时.过节》FB

而要数到最困难,都是那些中小型规模的港产片。阿邦形容,比起做相对简单的外语片、合拍片,自己都很想投放多些心力于本地小片,尤其是2013年开始的“首部剧情片”计划资助的新导演作品,“但因为没有资源,导演是新的,演员可能也很新,你卖广告也没用,即使你贴张海报出来都没人想看。这真的要揼石仔(编注:一步一步、积少成多地完成繁琐工作),但究竟你要揼多少东西出来,才有人留意到这套电影?”——唔,跟阿邦谈了一下他做过哪几部“首部剧情片”,我们突然想起一个例外状况。因为其中一届的“首部剧情片”《过时.过节》(2022)就是他接手的。一千多万票房,以“首部”来说成绩斐然。当中,人气男团 Mirror 成员吕爵安和卢瀚霆应记一功。

依然是“星”光效应?

“十分钟前明明有二百个人出现,十分钟后只剩下十个人,这个画面很深刻,觉得好像为我揭开了新的一页。”

正是那年,吕爵安凭著主演《过时.过节》获金像奖最佳新演员提名。——揼石仔没用,但是“镜仔”有用。

Mirror 出道以来,某程度上以另一种姿态横扫电影圈,他们本身已俨然是一种类型片,由于粉丝人数众多,一度出现歌迷会为偶像主演作品包场应援,买空凳刷票房的情况,坊间评价好坏参半。而 Mirror 成员亲身出席谢票的场次,更屡屡变成人山人海的粉丝见面会。

“由 Mirror 配合宣传开始,好像就改变了电影的生态。”阿邦苦笑道:“他们是去到另一个极致,原来演员出来,对一部戏是可以这么重要的,我觉得是很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你是很见证到那个效果,也是我这么久以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原来好像见到另一个世界。”阿邦说的是粉丝为多见偶像一面,疯狂买下他们现身的所有谢票场座位。以一些映前谢票的活动为例,亲历其境的阿邦形容:“十分钟前明明有二百个人出现,十分钟后只剩下十个人,这个画面很深刻,觉得好像为我揭开了新的一页。”他说得隐晦:“电影的销售手法是不同了,我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我没有去想。”

Premiere Elements 戏院经理 Gary 。摄:林振东/端传媒

提起 Mirror 的谢票场,戏院经理 Gary 同样有著一夜印象深刻的经历。Gary 任职于圆方商场开业多年的 Premiere Elements 戏院,俗称 PE,其前身是 MCL 院线的 The Grand Cinema,五年前,疫情期间由百老汇院线接手经营,也从此打开了 Gary 兼任暖场司仪的新常态。不止谢票活动,如今许多首映或电影节的开幕闭幕,都会在这里举行,包括年前 Mirror 成员之一姜涛主演的《我的天堂城市》,记得当晚多个院厅轮流谢票,场面墟冚(拥挤、嘈杂、热闹)之余,戏院内外都满是慕名追星的粉丝。问 Gary 当晚是否在这里?他笑著犹豫一下,然后点头说:“那天我是在这里的,确实是万人空巷,很多粉丝在场。我记得那一晚是因为 artist 还在隔壁院厅谢票,但不知道还有多久才结束,但这边都已经完场了,要找人上去开咪(麦克风)说话暖场,继续炒热一下气氛,然后开始有些观众就鼓噪了,说不知道等了多久,最后情况是有点尴尬。”

见惯追星人潮、灯光闪烁的大场面,日常穿著笔挺西装的 Gary 形容自己对于执生(临场应变)暖场,已经习以为常。谢票活动此起彼落,往往嘉宾未到,或是忙于穿梭几个院厅赶场,Gary 及经理部的其他同事便要支撑场面:“我经常叫我们自己做气氛小组,自己开咪说两句,跟观众说多谢你们等待,你们准备好相机,他们一出来的时候就可以欢呼了。”

于今年初,香港电台制作的《狮子山下》单元剧里,由黄绮琳、黄锎执导的〈不日上映〉便描写戏院经理在市道低迷中的谢票日常。其实 Gary 就是这个故事的原型人物,他说的那个场面,也正是故事里的其中一幕。

作为一个站在前线的戏院经理,而且入行已经十八年,即是人生有超过一半时间都活在戏院里,对于所谓寒冬期与结业潮的忧虑,只听他说:“听著这些新闻,其实都是会有点不开心的。但是你问我,对於戏院的前景,我还是很有期望的。”

在那个以他为原型的故事里,适逢香港经济不景,戏院经理收到公司结业及遣散通知。但直到最后一日仍然笑面迎人去谢票。

当然,故事纯属虚构,Gary 任职的戏院是仍然正常营业的。

转向深度谈:导演都可以是“明星”

“因为‘首部剧情片’完全是导演的心血,写剧本是他,拍的也是他,有些观众会觉得,原来我很想了解导演为什么有这些想法。观众喜欢那部戏,其实是喜欢导演的很多东西。”

撇除当红偶像的见面会、握手会,现在做谢票场的效益还有多大?回到高先戏院这一边,Felix 坦然承认,情况不是很理想:“说真的我觉得效益不算很大,现在谢票变质的地方,是好像大家都一定要做,觉得你不做不行。如果有个巨星出来,那当然好,我们当时做《爸爸》(2024),刘青云因为本身很喜欢这套戏,肯出来跟我们去跑谢票,透过这件事就可以叫多些人入场看。”

2024年上映的《爸爸》谢票场,刘青云与导演翁子光等人与现场观众合照。图:高先电影FB

“不过现在有一点变成了老奉(应份)的东西,每一套戏都老奉要谢票,你预了我们这套戏上,就要去跑谢票,其实有时都会觉得,谢来做什么呢?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是在一个刚好相反的年代开始去做,那时候我们是看著哪一场 full house 才去哪一场,现在不是,现在甚至是每一场都不 full,都很少人看,你就算用谢票吸引人去看,也未必一定会有效。”他接著说:“有时你来谢票,可能观众都不是那么有兴趣见到你这几个人,那我为什么要入场看呢?那就变成劳民伤财,同时又不能放假。因为谢票通常都是周末做的,然后你的明星出来,又要梳头化妆费,租车又要钱,吃饭又要钱,如果你那天只是见得那几个观众,有时就蚀本。”

至于阿邦,近年则有另一番体会。他说:“以前谢票都真是靠演员多一点,但过了几年之后慢慢发觉,好像风向有点不同,演员出来也未必可以(除了 Mirror 成员),应该是由‘首部剧情片’开始的。它有些改变了观众,因为‘首部’完全是导演的心血嘛,写剧本是他,拍的也是他,有些观众会觉得,原来我很想了解导演为什么有这些想法。观众喜欢那部戏,其实是喜欢导演的很多东西。而且那些戏很多时候都没什么很有份量的 casting 阵容,那就开始发觉,导演原来都可以类似是一个‘明星’。后期我反而觉得,大家都会认为导演的分享是最重要。”

过往导演都是幕后岗位,甚少公开露面与观众,近距离回答关于创作背后的想法,这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阿邦续说:“这也有些影响了我自己怎样看电影。以前就是纯为娱乐,想看自己喜欢的演员,都不太在意是哪个导演,但当我入行之后就觉得,对我来说,导演才是最大的卖点,如果我自己负责去跟一套戏的时候,我会明白到,只要导演有被观众认同,这部戏都一定不会差到哪里。”他转念一想,笑道:“当然,如果是合拍片那些,那都是请刘生、古生出来做宣传就够了。”

“黄金时代市道很好,有很多大明星,但现在我们这个 generation 是没有张曼玉、梁朝伟、张国荣的,不过,相对上这个 generation 的演员跟观众的距离近了很多,我觉得这并非一件坏事。”

谢票文化变质,于票房没帮补之余,电影公司都想拨乱反正,至少让谢票成为新一代导演、演员与不认识自己的观众的交流平台。Felix 形容,早从他们做《一念无明》(2016)(即第一届‘首部剧情片’得奖作品)开始,便想尝试做一些不同于谢票的活动:“会是比较有 focus 的映后分享,可能给导演多一点时间,可以问戏院额外拿 20 分钟,说一下创作、拍摄的过程,而不是全日流水式、马拉松式的谢票,那些就未必真的会有效。”

“尤其是新导演,我觉得新导演来说,如何面对观众也是一个很新、会很有得著的事。”他说。“世代落差是肯定有的了,譬如 Winnie 他们的那个 generation 就是生于所谓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市道很好,那时候有很多大明星,但我觉得现在我们这个 generation 是没有电影巨星的,没有张曼玉、梁朝伟、张国荣,暂时我就觉得没有。不过,相对上我们现在这个 generation 的演员跟观众的距离近了很多,我觉得这并非一件坏事。”

2025年4月10日,香港第49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开幕式,嘉宾在舞台上合影留念。摄:Chan Long Hei/AP/达志影像

不萧条的是电影节?另一种“稳定”

“近年电影的商业票房好像会跌了,但是如果纯在电影节角度,反而我们挺稳定的。过去几届入座率甚至比以前好很多,所以我们不会直接感受到现在叫做‘寒冰期’的情况。电影节跟商业的运作是很不一样的。”

Felix 的想法,或者是想将行礼如仪的谢票文化,转向到类似电影节常设的映后座谈,吸纳另一批不为追星起哄的深度影迷。

适逢金像奖举行之前,就是香港国际电影节(HKIFF)。国际电影节与金像奖是香港两大历史悠久的电影盛会,事实上,国际电影节素来一票难求,尽管今日越来越少人到戏院观影,但是电影节预售门票前夕,已有不少狂热影迷在门口排队。HKIFF 协会总监 Albert(利雅博),“当大家都会很注视,近年商业票房好像会跌了,但是如果纯在电影节的角度看,反而我们是挺稳定的。过去这几届,入座率都很稳定,甚至比以前好很多,所以我们不会直接感受到现在的一个叫寒冰期的情况。我们跟商业的运作是很不一样的。”

一方面,HKIFF 不需要搞谢票活动催谷销情,但许多特别场次都设有映后分享和对谈,也会为国际级导演举办作品展及大师班,Albert 形容,这样的电影文化交流恒之有效,近年于国际间也有著很大回响,“所以去年你也看到,我们能够请来 Martin McDonagh、Victor Erice、Zahra Amir,今年芬兰导演 Juho Kuosmanen 也会带著新作《沉默狂想三部曲》(Silent Trilogy)亲自来香港,他年纪不算很大,但已经在康城赢过两个大奖了。我们每年都尽量邀请一些国际电影人,希望他们在影节期间可以来香港跟观众做一些交流。”

观塘百老汇B+ Cinema apm的《黑箱日记》广告。摄:林振东/端传媒

当然,今届最多人谈论的,要数到日本影后安藤樱与刚提名金像奖影后的钟雪两人的同场分享,也正好是有别谢票场、见面会以外的一次深度对话。HKIFF 策展人 Alvin(谢伟烈)提到,以影展作品及嘉宾来说,香港观众一向钟情日本及法国电影,因此也是他们的主要邀请对象:“像我们去年邀请了其中一位来自纪录片竞赛单元的伊藤诗织,也就是《黑箱日记》的导演,她亦感受到香港观众的热情。只不过在交流方面,我们经常说香港观众不像欧美、内地的观众那么进取,会把握机会立即发问,可能比较慢热,先待别人问了两题,然后再慢慢聊一个小时。所以其实很多时候,他们就会去到外面跟观众交流,观众就喜欢在外面拉著他们交流,对于他们来说很有趣的体验。”

“国际电影节几十年间都有带电影人去见观众,这也是我们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吸引力、特点。”节目总监 Geoffrey(王志辉)形容:“其实很多电影人反过来是很想见到观众的,很想理解观众对他们的作品有什么看法。所以这不单是纯粹对普罗大众来说,一个见到明星的机会,甚至是对本身有兴趣参与创作,或者是一些新导演都有所启发。我们通常搞映后谈的时候,都是希望尽量问到一些创作人,他们对电影的整体创作灵感之类,从而令香港导演在他们身上吸收更多,学多一些东西。”

“香港观众不像欧美、内地的观众那么进取,会把握机会立即发问,可能比较慢热。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就会去到外面跟观众交流,观众喜欢在外面拉著他们交流,这也是很有趣的体验。”

“所以,不只是说见到大师,或者见到明星就好,拍张照片或者签名,这些反而是次要的,那个交流才是最重要的。”Geoffrey 如是说。

东南亚可以取代内地?

只靠电影节小众影迷的马拉松式观影,当然不足以拯救电影市道。过去一年,戏院未死,多少因为《破.地狱》和《九龙城寨之围城》分别打了两次强心针。一片惨淡之中,居然有两部本地票房过亿的作品,而且两片的上映档期都不是传统的戏院旺季,反映最初片商都不是真的那么有信心。Felix 坦言:“其实《破.地狱》和《九龙城寨之围城》都真是奇迹来的,突然间票房那么厉害,但影协(香港影业协会)都出了报告,提到今年农历新年的票房收入少了30%几(农历新年票房成绩传统上是全年指标),你可想而知,整体上的市道是有多差。”

尖沙咀英皇戏院的《破.地狱》加长版广告。摄:林振东/端传媒

突然间票房很厉害,既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或者多少反映了观众变得更审慎,若不是话题作都不会争著入场去看。意味著看戏不再是闲时消遣活动,对电影的热情也不复过往。

“不过,香港人对港产片是有一种拥护、爱护的,是会特别支持的。是不是因为大家那时候看了很多合拍片,就觉得我们需要一些 local 的电影,即是广东话、香港题材的电影呢,那就是为什么《白日之下》《年少日记》(2023)这些很 local 的题材会有那么好的回响,亦都讲到香港的社会议题。”Felix 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我也知道,另外是有很多人觉得现在每一部电影都讲社会议题很无聊。”

“其实《点五步》也不是写社会议题,是一部运动励志电影,又有一些新导演会拍鬼片,像之前的《七月返归》(2023),大家都不只是想拍沉重的社会议题,也有其他不同的方向想走。”他感慨道:“但很多时都是受预算的限制,可能你只能拍一部社会写实的题材,因为它的演员有限,也不会有很大的场面,很多都是在你控制得到的 budget 之内。”

“香港人对港产片是有一种拥护、爱护的,是会特别支持的。是不是因为大家那时候看了很多合拍片,就觉得我们需要一些 local 的电影,即是广东话、香港题材的电影。但我也知道,另外有很多人觉得现在每部电影都讲社会议题很无聊。”

天下一电影监制邓维弼。摄:林振东/端传媒

另一边厢,提到新导演面对的预算问题,天下一电影的监制邓维弼直言:“现在的一批新导演,是一定会拍一些中小型的作品比较多,但对新导演来说,一套戏可以请到多少特约演员,有多少景可以用,他连怎样用钱都可能没有这样的概念,只会埋怨制片组给不了预算,或者其他事情配套不到。”在1990年代出身于制片组的邓维弼,深明新导演的困境,点出关键是在香港拍电影,行内人工太贵:“比起其他东南亚地区,因为香港本身有著一个这么大的电影工业,所以他们收的价钱,也都站在一个位置上面了,相对于你整个制作预算,就算只是拍一个很平淡、只有几个景的戏,五、六百万(港币)起步都少不了的,稍微有规模一点的,其实已经要去到一千或者一千二、三百万。”

“但现在新的一批导演都比较少机会去接触那么大的投资。”他接著说:“因为其实有一段时间,国内那些投资方都只会投资一些他们有认知的导演,至于新导演,你没有数据那些东西,他们比较难评估,所以给到你的预算一定不会这么大。”

年轻一辈的制片人常感慨1990年代香港电影工业辉煌,今非昔比,邓维弼却是过来人,在 1995 年跟刘伟强《庙街故事》开始全职做电影监制,也做过《古惑仔》(1996-)、《风云》(1998)、《无间道》(2002)监制,他笑言:“像我这么早入行,但入行的时候都已经是差不多‘水尾’,一部戏拍到几十组,在1990年代已经是很好了,以前1980年代的时候,那些戏是一定过百组,然后又同时开几组这样。所以,当时已经是跌落一个没有那么好的年代了,到现在当然更差。”

香港电影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所谓的寒冰期,他自己也曾一度心灰意懒,“做完《无间道》之后,应该 2002 年,那时市道都不是那么好,做电影幕后永远都是餐揾餐食(有一顿吃一顿),养不到家人,只是为了兴趣才可以做。后来始终会结婚,想要稳定一点,而外面又接不到电影的时候,就要找长工了。”

2008年1月14日,周星驰新片《长江七号》在红磡海逸酒店举行记者会。摄: Dickson Lee/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邓维弼毅然转行做电视台体育节目,直到《长江七号》(2008)才有转机复出。“2008 年开始,那个转变就是戏院放映开始由菲林转做 digital 的时候,当时很多制片都不熟悉后期,刚好这部电影是跟 Columbia(哥伦比亚影业)合作的,于是牵涉了很多后期部门,例如特技、声效,或者是发行商,是有好几间公司一起做一套戏。所以对我都是挺大帮助的,起码我熟悉了跟海外发行商会有什么来往,他们注重什么,要交什么物料。”《长江七号》也算是将邓维弼带回电影圈的一个转捩点,“否则没人记得我了,就比较难再做电影。”他说。

“但现在新一批导演都较少机会去接触那么大的投资。因为其实有一段时间,国内投资方都只会投资他们有认知的导演,新导演没有数据那些东西,他们比较难评估,所以给到的预算一定不会这么大。”

“以前的导演多数是红裤子出身的,现在很多都是读 APA(演艺学院)、从理论班出来的。”他接著说:“但你贸贸然一个新导演,可能你之前只是写过剧本,去到现场的时候,自己都未搞掂,也因为可能现在的戏 scale 很小,他们要兼顾的东西不是那么多,还有现在已经由菲林转到数码,他们更加幸运了,以前我们可能只有一两部机,要不停换菲林去拍。现在,当演员或者现场环境配合到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尽量拍摄,我 NG 之后又可以再 Roll,是辛苦在剪接,但素材一定是多的。”

不过,拍摄门槛降低,素材太多,这也产生了另一些问题。他说:“尤其是现在市况差,以前他们可能有很多选择,现在就可能会觉得,我拍了第一部,都不知道何时有第二部,唯有我见有一部,当然是尽量拍了所有我想拍的东西,全部都剪进去,不看片长,或者是不看商业性的考虑。”

“我不是说他们不厉害,他们可能触觉会敏感些,但做电影某程度上有都是分派别,有些就是学院派,有些就真是商业一些的。在整个戏的处理上,究竟我现在是帮一间商业机构去做这个电影,还是我为了社会议题,既然有老板支持我,我就拍尽一点,不理票房的事,你要去取舍了。其实这个平衡是导演一接到题目时已经要知道的事,这个也是新导演和可能是由红裤子出来的导演的最大分别。”他补充道:“当然了,无论新还是旧导演,你一套戏多少分钟,你要表达什么,最主要你就要拿著这件事。”

2025年3月17日,第 29 届香港国际电影电视展 (FILMART) 上,参展商与参观者交流。摄:Chen Yongnuo/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其实真的要做导演,除了在创作上你要表达到你自己的东西之外,我觉得是要和整个团队去配合,定位了究竟我要拍一套什么电影,我要表达什么,在有限的资源中我可以怎样分配。”

“如果这个戏可以入到国内或者去到东南亚的其他地方,某程度上导演要做一点自己的调节,其实我这个戏是走向这个市场,我跟发行部要怎样配合才可以走远一点?以前可能因为有预算限制,变成了我要去拍一些社会议题,或者规模比较小的戏。多看一些台湾市场或者东南亚市场要些什么,可能在他们的想法或者创作上会再阔一些。”

邓维弼坦言,其实都不是新一代电影人的错,而是前人留下来的问题。“过去这十几年,所有电影公司最主力的发展在内地市场,变成他们自己都忽略本土市场,何况整个东南亚市场?东南亚市场就更加少留意香港片。始终是广东话地区,对他们来说,这个市场是小的。但有能力的电影公司,其实就应该早点去想这方面的问题,可能我们拍一些其他市场都会要的作品,你要有一个数量,证明我们香港还有这样的戏种,你才可以跟东南亚去谈,我们会买他们的片引入香港发行,他们也都会愿意买一些香港的电影去那边做。”

“过去十几年,所有电影公司最主力的发展都在内地市场,变成自己都忽略本土市场,何况整个东南亚市场?东南亚更少留意香港片。始终是广东话地区,对他们来说,这个市场是小的。但有能力的电影公司,其实应该早点去想这问题。”

事实上,与东南亚市场合作,这也是天下一电影近年其中一个发展方向。像是一个重新播种的过程。“现在我们公司就是希望拉一些马来西亚、台湾、泰国、东南亚市场,跟他们打了个关系,无论我们投资他们的电影,或者他们投资我们的戏,除了在香港上映,在另一边也可以上映。”

Golden Scene 于坚尼地城的高先电影院。摄:林振东/端传媒

因此,在香港电影市道低迷,没戏可开的当下,产量仍然惊人的马来西亚,正是其中一个可以找到出路的电影市场。邓维弼指出:“始终马来西亚都有六、七百万华人,当然新一批华人其实已经很少看香港片了,他们都看内地片,但既然我们有共通的语言,可能对市场会再好一点。尤其是鬼片、古惑仔电影,这种我们十年八年都没有认真拍摄过,其实以前是我们的最强项,也可以拍得很快,现在其实就要慢慢去试一下走回这市场,做自己想拍的题材,就算真的有些片上不到内地的话,都希望东南亚市场会注重到我们。”

“但要衡量怎样才拍到这些片,对一些新导演来说,可能是有冲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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