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娟执导的第二部剧情长片《虎毒不》(下称《虎》)于 2024 年入选釜山影展“新浪潮竞赛单元”,继而参展东京国际电影节及台湾金马影展,今年终于回归故事发生的香港正式上映。身兼导演及编剧的陈小娟,继《沦落人》(2018)之后,再次聚焦城市边缘人的处境,以镜头凝视那些在人口统计里数字庞大、却在主流社会里被持续遗忘的人。
从南亚家务工、身障人士、到本片的育儿女性,《虎毒不》不仅拍的是个体,而是拍一整套社会结构如何压迫、如何削弱、又如何将挣扎其中的新手母亲推向极端边缘。戏院之中,观众无从逃避淑贞的情绪,而淑贞亦无法退场于生活的痛点。有别于前作的温情乌托邦,新片上映后各种评论既说其真实细腻,亦说其压抑绝望。特别是开放式结局,被部分观众及影评人视为“缺乏希望”,与当下香港观众渴望出口的情绪背道,但亦正是这个与主流媒体中“天台烧烤式大团圆结局”的分歧处理,展示了陈小娟一贯的创作立场:让电影角色的痛苦保留真实的复杂性,将思考的决定权交还观众。导演的叙事选择勾勒出这部作品的伦理轮廓,决定了无法将结局转化为希望:为观众提供𥌓光固然可以,然不以滤镜浪漫化故事是忠于真实。

起点与结局:影像语言和声音设计
《虎》的起点,是真实发生的社会悲剧:一些母亲在无助、孤立与绝望之下,作出吃儿甚至自毁的选择。这些事件,并非来自幻想剧情,而是社会新闻里一次次令人难以承受的事实。“当我决定以这些事件作为起点,我已经知道,这个故事无法给出一个快乐的、被抚慰的结局,”她说。“我没办法写一个角色,在这么多压力和失望之下,靠自己撑过来,什么也没改变。这样的处理,反而让观众不痛不痒地觉得会熬过的,但事实是,很多人是真的熬不过。”
开放式结局,被部分观众及影评人视为“缺乏希望”,与当下香港观众渴望出口的情绪背道,但亦正是这个与主流媒体中“天台烧烤式大团圆结局”的分歧处理,展示了陈小娟一贯的创作立场:让电影角色的痛苦保留真实的复杂性,将思考的决定权交还观众。
她选择了开放式的结尾,不是出于悬疑技巧,而是一种伦理立场。那个悬而未决的空白,是导演对角色最后的温柔。它不是要观众放下,而是要他们继续想像与延伸。“这个开放式的处理,是我给主角与观众的温柔,让观众有机会去思考,她会怎样选择,而不是由我来为她决定命运。”她补充道:“不是教育电视式的 『她要找社工帮助、看医生吃药然后痊愈、家人突然开窍』,而是累积的无力感,一种现实中很真实的痛。我更在意呈现那种现实中最难被接受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也渗透进她整体的影像风格与表演节奏中。在一个习惯了表演“爆点”的观众环境里,电影的节奏近乎反潮流。没有典型的吵架场、没有情绪对决的金句,哭戏也不凄美。陈小娟并非不知道这些戏剧元素可以“好看”,但她选择了更难也更真实的方式。“很多观众看戏的方式,其实是受大台电视剧和流行的短影音训练出来的。他们会期待一场『好戏』就是要有冲突、有哭喊、有爆发、有反台、有金句。”她语带观察地说:“但《虎》的痛,不是那种一下子爆出来的戏剧性,而是一种累积,慢性崩溃。很多母亲的状态是…她连爆发的力气都没有了。”
拍摄时她其实也试过不同版本,有些场次拍了更激烈的情绪处理,甚至有金句式对白,但最终全部抽走。她强调:“广东话太贴地了,你要角色讲那些很文绉绉的句子,反而会出戏,会突兀。与其追求『被打动』,不如回到『被理解』。”她在意的,不是剧情是否激烈,而是角色的节奏是否诚实。当观众能够进入角色的呼吸、她的节拍,她的安静就会有震撼力。“有时候最痛的,不是你骂一句,而是沉默地看着对方。那种无声胜有声的情绪,我希望观众能感受得到。”

除了影像语言的冷静,声音亦是最具力量的电影叙事轴线之一。婴儿哭声与泵奶机的声响,在片中几乎成为主角——它们不只是音效,而是角色精神状态的延伸。当画面静止、对白停顿,那些机械式的重覆声音仍在响动,逼迫观众无法安宁。“对我来说,声音设计不只是后制和技术执行,更是一种结构性的叙事。这套戏里的声音,从写剧本开始就已经在场了。”她提及,很多母亲在产后都会经历所谓的“幻听”,不是精神异常,而是一种条件反射。“你知道宝宝不在你身边,但你还是会听到他哭,还是会听到泵奶机的声音。你无法真正脱离那个责任。”
她研究过资料发现婴儿的哭声会刺激母亲的乳腺分泌,而那刺激只有来自自己孩子的声音才有效,其他婴儿的声音则无效。这种生理与情感的连结,继而产生的乳房胀痛,让声音变成了一种权力机制,一种控制与感知的缠绕。“那个泵奶机的节奏,在戏里会像幻听一样渗入角色生活。就算她走出房间,你还是听到那个『吸、吸、吸』,它像一条锁链,绑住她的身体,也绑住她的意识。”
很多母亲在产后都会经历所谓的“幻听”,不是精神异常,而是一种条件反射。“你知道宝宝不在你身边,但你还是会听到他哭,还是会听到泵奶机的声音。你无法真正脱离那个责任。”
在声音设计上,陈小娟与团队做了多层处理。不是单纯的音效叠加,而是心理声景的建构。“有些声音会压过对白,有些则在寂静中突兀响起,观众因而知晓这个母亲的内心根本无法安静,她的世界永远有声音在骚扰她、追赶她、提醒她她是一个“不能停下来的照顾者”。声音要能诉说情绪,更甚是建构情绪。”《虎》以极简的叙事方式,构成极繁的心理感受。它让观众无法逃离那个声音的笼牢,也无法简单地说出“辛苦了”或“会好的”这种空泛祝福。而陈小娟正是希望透过这样的处理,让观众真正意识到有些痛,是无法言说,也无法预设出口的。“因为我很清楚,对很多妈妈来说,‘声音’就是她们情绪崩溃的第一扇门。”

“生产”的政治意涵及文化符号
谈到戏中对母职的处理,观众往往第一时间关注谈善言在片中的情绪张力,以及长期极度压抑,徘徊崩溃边缘,但又无法发泄的疲惫状态。这样的表演,来自导演陈小娟对角色设计的深入思考。她在写剧本时,就已不是在设计情节,而是在为演员创造一个可以演活的空间。“导演的责任不只是控制镜头、画面与节奏,而是创造空间给演员。让他们不是来执行角色,而是演活角色。”
她相信只要演员获得一个有真实逻辑、有情绪难度的角色,他们会自然用身体、声音与自身经验去填满角色的内在。“淑贞这个角色,我从一开始就构思她会经历从压抑、麻木,到爆发又回归静默的弧线。她不是一场戏就能解释清楚的角色,她需要一整部电影的细节、累积、沉淀。她不是用大哭大闹来表达情绪的,而是用眼神、呼吸节奏、肢体语言等那些说出口与说不出口的讯息,慢慢把观众拉进她的崩溃里。我在剧本里设的是骨架,演员则是用他们的身体与信念,把它建构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样的信任,具体体现在女主角谈善言的表现之中。作为一位尚未成为母亲的演员,她要演出一个被育儿经验磨损至极限的女性,对情绪体感与角色逻辑的掌握需要极高强度的转换与理解。导演透露,谈善言曾在排练初期坦言担心自己“没有妈妈味”。这个“妈妈味”,对陈小娟来说不是复制模仿。“它不是来自你几岁、你胖了没有,也不是你化不化妆。而是一种长时间抱婴儿、睡眠不足、背痛肩痛的身体记忆,是你在生活中慢慢养成的姿态,日常选择都因应变化。那些微驼的肩膀、护着婴儿走路的方式、穿衣打扮的细节,都是育儿劳动的伤痕。”
“Breadwinner”(赢得面包的人)意指家庭经济支柱,“bun in the oven”(焗炉中的面包)则是怀孕的隐喻。两者结合,既是母职的肉身经历,也是照顾劳动的双重负担。
导演提出对角色造型和动态的观察,例如角色的短发、育儿袋、暗沉颜色的衣服、疲惫的步伐“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那个身体被责任压过的证据。这不是技术的展现,是一种理解、一种共感。”谈善言本身是个时尚又型格的演员,正是这种与角色的差异,让她更能体现出转变的力度。她愿意抛开自己原有的形象,走进洗尽铅华、被淘空的母亲角色。

这份劳动与身份的重叠,也延伸至电影的职业选择。片中淑贞是港式面包师傅,并非偶然。这个设定,蕴含了语言上的象征与社会角色的对照:“Breadwinner”(赢得面包的人)意指家庭经济支柱,“bun in the oven”(焗炉中的面包)则是怀孕的隐喻。两者结合,既是母职的肉身经历,也是照顾劳动的双重负担。
“我想保留一些香港具体又独特的元素,港式面包已经买少见少。面包在打工仔是辛苦工作后换来的一份温饱。而一个女性做面包,同时又要养育孩子,象征她一边在养活这个家庭,一边在制造下一代的未来。在外的厨房对照在家的厨房,是双重生产的符号。做面包和生儿育女都是理想,但女性的事业理想在传统核心家庭体制下是过份的要求。”
导演也强调,这种劳动并非只是体力上的负荷,而是一种精神的磨损。很多母亲不是累在体能,而是累在无法停下来的责任感与情绪勒索。“她不是因为身体辛苦才崩溃,而是因为精神压力,那种『你不能失误、你不能崩溃』的社会预设。”陈小娟指出,现代社会对于母职的支持,往往流于工具性,是预设好的流程:你要生小孩,就自然要懂得怎样哄睡、喂奶、清洁、教育。例如坊间常见的讲座、妈妈教室、婴儿用品推介,更多的是在提供“怎样完成任务”的资讯,而非“怎样让你不那么孤单”的心理关注。“很多支援,说穿了是『怎样不出错』,而不是『怎样被理解』。这维持了道德化的规训:你做得够好,就值得被肯定;你出现情绪、犯错、失控,就代表你不够资格做妈妈。”
坊间常见的讲座、妈妈教室、婴儿用品推介,更多的是在提供“怎样完成任务”的资讯,而非“怎样让你不那么孤单”的心理关注。很多支援,说穿了是『怎样不出错』,而不是『怎样被理解』。
社会对母职的称颂,也成为了“糖衣毒药”。陈小娟说:“当某重典型的伟大楷模备受歌颂,会让你逼自己无条件承受一切,超越极限地付出,无法说不,无法崩溃,无法诚实面对自己脆弱的一面。这些情绪一旦讲出口,就会被认为不称职、不够母爱、不负责任。这是一种很沉重的道德绑架。因为在你选择当妈妈,就要承担所有后果的假设下,母亲从来不是被陪伴的对象,而是被要求独当一面的角色。”

电影中没有说教,没有训诫,却处处透露出对这种结构性困境的抵抗与凝视。导演想要打开的,不只是母亲之间的对话,而是让整个社会正视“照顾者”在制度与文化里的位置。“这部电影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我不想再让这些东西只是留在妈妈们的私人对话里,甚至不能宣之于口。我想让观众知道,那些“理所当然”的背后,其实堆积着多少没被说出来的伤痕、内疚、怀疑与无力。如果我们不重新思考性别分工、家庭支援与育儿政策,每一代母亲都只会更囚困,更孤独。”
她进一步指出,《虎》不是家庭伦理剧,是个有关系统如何失能的故事。“它一定要触及症结,否则我们只是在看一个女人的情绪问题或是迂腐的『女人就是情绪化』,而不是理解她为什么会走到那个边缘。我们不应该只问她为什么崩溃,而是要问:这个社会为什么让她走到那里?”透过电影里一个又一个累积的细节——掉落的头发、变形的体态、奶水不够被责怪、在睡眠剥夺下恍神又内疚——导演尝试还原一种看不见的低气压。这些不被讨论的部分,才是真正需要被承认的母职现实。
“我们总以为性别已经很平等了,男人女人都可以读书、工作,表面上好像已经解放。但其实,很多不平等的地方还隐藏在一些很微细的结构里,在大家仍然使用习以为常的制度、符号、语言时,就在无形中强化性别角色的差异与分工。例如你去商场的育婴室,标志永远都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抱着孩子;你看社交平台,讨论育儿的几乎都是妈妈群组等。这些东西不是意外,而是制度与文化默默在告诉你:女人的天职只有育儿。许多小事集结便构成了真正的压迫。不是那种明刀明枪式的性别歧视,而是细腻的、无所不在的框架。我很想让观众意识到性别不平等不是什么大阴谋,而是日常里你没察觉的每一个选择与习惯。我希望电影可以打开讨论空间,让大家重新思考:什么叫“做得好”?什么是称职的妈妈?为什么选择不生育的人要被批评为自私?”
《虎》不是家庭伦理剧,是个有关系统如何失能的故事。“它一定要触及症结,否则我们只是在看一个女人的情绪问题或是迂腐的『女人就是情绪化』,而不是理解她为什么会走到那个边缘。我们不应该只问她为什么崩溃,而是要问:这个社会为什么让她走到那里?”
《虎》不是对母亲的道德审判,而是对整个照顾伦理的再审。它把“生产”还给身体,也把母职还给主体。正如陈小娟所说:“这部电影,不只是关于生孩子,而是关于我们怎样被这个社会教导去看待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社会期望与制度:女性的生育选择权
作为一位导演,同时也是一位母亲,陈小娟对“角色冲突”的感受极为深切。《虎》正是她在身份张力与现实拉扯中诞生的作品。她直言:“我生育时没有遇到非常严重的问题,人生也不是全然顺遂,但育儿这件事,绝对是我人生中数一数二的难事。”创作与母职之间的矛盾,不只是时间分配的问题,更是一种结构性的不被理解。
从影展到工作场合,她经常被问:“你还拍戏吗?你可以出埠吗?有时间陪小朋友吗?你老公批准吗?”这些问题看似关心,实则反映出对女性角色的刻板预设,就是成为母亲,就应该优先顾家,最好别再有别的野心。”这种来自社会的审视会内化成创作者自身的罪疚感。即便知道自己有权工作、创作,但那种“是不是对孩子不够好”的自问,仍会在深夜不请自来。她坦言,脑中经常是一半装着电影创作,另一半全是孩子的日常琐事。这样的身心占据,影响深远,但也让创作变得更诚实。
“我不再是用旁观者的角度写角色,而是我自己亲身走过那段疲惫与无助。我写的每一句,都来自真实的经历,是真正地活过那种疲惫、纠结、无助、又无法放手的心理状态。”这也让她更能理解,育儿对许多女性来说,确实是一种创伤。即使自己的生育过程不算灾难,也没有严重的医疗问题,她仍觉得那是生命中“最难 deal with(处理) 的一段”。而这样的感受,在没有表面症状的情况下,往往更容易被轻视。“我甚至会说,我这样都觉得难,那些遇上重大困难的妈妈呢?有健康问题、有经济压力、有另一半完全不帮忙甚至没有家人支持的,她们又怎样活下去?”这也是她拍这部戏的原因:让那些“撑不下去”的声音被看见。

陈小娟非常强调《虎》不只是关于“做母亲”,更关于“选择不做母亲”的理解。她认为,不生育,本身也是一个成熟、值得尊重的决定。只是,在现实中,这种选择往往更难说出口。社会总会问你“几时生”多于问你“想不想生”。“有些女性清楚知道,自己不想走入无止境的付出,也不想看见自己在照顾角色里被耗尽。她们的选择,是来自对自己身体与心理极为诚实的理解。”这也是她在电影中希望呈现的一层视角,不是只有母爱光辉,而是对不同生命选择的共感与尊重。无论你选择成为母亲,还是选择不生育,都需要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与自我辩护。“说到底,每一条路都不容易。不做妈妈也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诚实。”
来自社会的审视会内化成创作者自身的罪疚感。即便知道自己有权工作、创作,但那种“是不是对孩子不够好”的自问,仍会在深夜不请自来。她坦言,脑中经常是一半装着电影创作,另一半全是孩子的日常琐事。这样的身心占据,影响深远,但也让创作变得更诚实。
虽然故事发生在香港,但陈小娟指出,这是个全球性的问题:“影展的观众告诉我:『你拍的,就是我和我身边发生的事。』”尤其在生活成本高昂、家庭支援稀缺的城市里,育儿往往变成一场个人化的生存战。“当两人收入还不够请保母,多数还是女人退让。这不是选择,而是一种默许的结局。”她更指出,现代社会看似提供了更多支援制度,但很多时候,那些资源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压迫。“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每一种选择都绑着代价。我们可以减少对女性的选择的批判,然后对母职的理解、对身体自主的尊重再讨论得更深一点、更有层次一点。说到底,每一种选择都不容易。做与不做妈妈也需要无数次的思考、衡量、甚至自我辩护。我希望这部电影能让观众多一点理解,而不是评断应该走哪条路。”
在陈小娟看来,母职从来不是理所当然。正如《虎》所提出的,不只是谁在养小孩,而是谁被看见,谁的痛苦有空间发声。她说:“当你真的进入那个状态,发现身体、时间、心理、自由都被一个新的生命绑住时,那种张力,那种矛盾,那种想逃、却又无法逃走的情感,很复杂,也很真实。我是在这种矛盾中写出来的,创作源于难以言喻的东西。事实是有很多母亲,正在崩溃边缘挣扎着,只是她们从来没被好好看见,又缺乏言说的语言和空间。我知道我的作品,是用自己的生命经验换回来的。这种东西,别人抢不走。这是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很自然地想把这些放进剧情里。因为从你当上妈妈那一刻开始,没有人会告诉你,社会看你的眼光会彻底不同,你在家庭中的位置、职场的定位,你的自我认同,都会天翻地覆。”

母职的跨世代经验和想像
《虎》中的男性角色并未全然缺席或被妖魔化,而是以不介入但在场的姿态占据荧幕。导演陈小娟坦言,这正是她研究的“丧偶式育儿”现象,是种不带恶意却具伤害性的缺席状态,是既不强势亦不暴力的结构性失位。“这个爸爸不是坏人,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他认为让太太自由处理一切就是体贴、不干预就是尊重。”这种“在场却无声”的男性角色,其实反映了很多现代家庭里的父亲——他们没有离开,但也从未真正进入照护的节奏。
创作源于难以言喻的东西。事实是有很多母亲,正在崩溃边缘挣扎着,只是她们从来没被好好看见,又缺乏言说的语言和空间。我知道我的作品,是用自己的生命经验换回来的。
在创作过程中,陈小娟不希望简化问题为性别对立、夫妻对立、善恶对立,而是挖掘潜藏日常性的制度逻辑。在很多妈妈的讨论区,常会出现一个熟悉的字眼:“大儿子”。那不是指小孩,而是丈夫。当女性成为母亲后,除了照顾婴儿,还要承担男性伴侣的情绪与生活需求,仿佛她们的照顾角色自动扩展成为整个家庭的情感支柱。“我跟饰演爸爸的小野讲,你不用演一个坏人,你只要演一个从来没被教过怎样做爸爸的人。”这种跨代的缺席模式是因为戏中爸爸可以模仿、可以参照的上一代父亲模型可能也是这样抽离的,且没有反省与改变的经验。这也让观众在角色身上感受到真实:爸爸不是不爱这个家庭,而是“错的方法对的人”。在妈妈的视角中,这种被动的自由,同时是旁观、放任和孤单。
更深一层的叙事设计,是电影中三代母亲的并置:主角、她的母亲,以及奶奶。在不同世代里,她们皆处于某种“无法逃离”的照顾循环之中,从年轻时养儿育女,到年老后还在煲汤煮饭、接送孙子。“我看着身边很多上一代的女性,发现她们好像从来没有退场的机会。”成为了外婆或嫲嫲,并不代表完成了母职,而只是进入下一个照护轮回。这种无止境的照顾责任,在制度与文化中被合理化与内化,女性也因此不被允许停止或喘息。而男性呢?在这个结构里,经常以有限的、经济性的或是象征性参与的方式存在。“他们从来没有被训练,可能不是刻意逃避,而是根本没有受过家务劳动的期望。很多爸爸看完这部戏后告诉我感觉被照见,开始反思。很多父亲可能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问题,只是他们之前没有人告诉他们。”
这是制度性的缺失,不是个体的选择。性别权力分配不只是角色设定,而是贯穿整部电影的核心主题。陈小娟坦言:“我也会担心,当我年纪再大一点,我的孩子会不会也将照顾责任推回给我?这个循环如果不打破,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那个永远困在家的人?”

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中,她经历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推演,包括双胞胎线、精神病院、法庭戏等发展,但最终她选择将故事还原为一个最直面现实的开放式结局。她清楚知道,这是一条不容易的路:“女性主题的电影在香港本来就不容易找到资金,市场不大、风险又高。”但她也相信,这样的创作有其必要性与价值。支持她的投资人相信这部作品有社会意义,有情感动能。
“他们明白,这不是一部斋讲女人的电影,而是一部关于照顾者被看见的电影。还有就是,我觉得整个创作生态也有在慢慢转变。现在很多导演,特别是我们这一代的,不再只是以想做一个卖座的商业导演为起点,而是因为有一种关怀,有一些话非说不可,所以才踏入这个行业。”这种作品,也许被标签是《铿锵集》,既不愉悦亦不可口,但它开拓了一种超越新闻节目的想像,让未来的电影创作者知道,这些故事可以被讲出来,这些视角有人愿意听。正因如此,《虎毒不》的英文片名《Modern Mother》不是对现今成功母亲的描绘,而是对这个身份的拆解与质询。
男性呢?在這個結構裡,經常以有限的、經濟性的或是象徵性參與的方式存在。「他們從來沒有被訓練,可能不是刻意逃避,而是根本沒有受過家務勞動的期望。很多爸爸看完這部戲後告訴我感覺被照見,開始反思。很多父親可能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問題,只是他們之前沒有人告訴他們。」
“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长大,他的伴侣看这部电影,会说:‘你妈妈那一代,是这样经历育儿的‘,那我会觉得这部电影是有价值的。”她希望这部作品可以被未来回望,作为一段集体情绪的记录,一个时代焦虑的见证。“电影不只要让今天的观众产生共鸣,它也可以是历史的注脚。如果这样的反应真的出现了,那我会觉得这部电影有它的意义——因为代表社会真的走前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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