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0日,来到圣伯多禄广场与信徒打招呼前,身体羸弱的教宗方济各接见了美国副总统范斯(J. D. Vance),不到24小时后,在庆祝基督复活的隔天早晨溘然长逝,他的复活节文告重复著12年来的一贯立场,关怀社会上最弱势、最边缘的人,还有世界和平,“没有真正的裁军没有真正的和平”。他的呼吁像是最后叹息,世界往他担心的方向奔去,但他无力回天。
我不是被选来休息的
2013年成为教宗时,方济各已经76岁,他知道改革教会的时间有限,从不休假,在每天满满的行程后,他夜晚回到住处时,连拿起电话听筒的力气都没有。今年88岁的方济各有慢性支气管炎,年轻时失去一部分的肺叶,有时讲话上气不接下气,最近一年来,常常需要助手帮忙念稿子,但他坚持,他不是被选来休息的。今年情人节当天,他因为双侧肺炎紧急住院38天,期间两度病危,医生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后,叮嘱他出院后,至少必须休养两个月,但不过两星期,他开始出现在公众眼前,出乎意料在圣伯多禄大殿与信徒打招呼,与来访的英国国王查理三世伉俪会晤,在生命的最后一天,接见了立场与他对立的范斯。
在天主教会,教宗是基督的代表,“上了十字架,没有下来的一天”,教宗担任普世教会的牧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方济各也燃烧自己的最后一天。2025年4月21日早晨起床一个小时后,他出现中风并引发心脏衰竭,7点35分离开人世。医生常问他,怎么应付如此紧凑繁重的行程?处理公文、接见信徒之外,还有无数的长途旅行,去年他花了11天访问印尼、巴布亚纽几内亚、东帝汶和新加坡。方济各总是说:“我有我的方法和规则。”但这一次,他的方法不再奏效,结束12年的教宗任务,留下未竟的改革。

去年起,他仿佛自知来日无多,加紧推进改革,今年初任命彼德里尼(Raffaella Petrini)修女担任梵蒂冈城国政府主席,是第一位担任这个职务的女性。他也著手准备自己的后事,指定筹备选任新主教枢机闭门会议(conclave)的负责人,表明自己要葬在罗马市中心的圣母大殿,而不是多数教宗长眠的圣伯多禄大教堂,定位自己是一名教区的牧者,而不是统治全世界14亿天主教徒的皇帝。他简化教宗丧礼仪式,舍弃分别由柏木、铅和橡木打造的三层棺木,遗体直接放入柏棺木,不再躺在挑高的灵柩供人瞻仰。撒手人寰后,方济各仍要贯彻选择“方济各”为教宗名号的意涵,推动一个简朴返回初心减少繁文缛节的天主教。
方济各的膝盖开始出问题后,必须靠拐杖或轮椅,有人劝他退位,他回说:“治理教会是用大脑,不是用膝盖。”他在病榻上仍牢牢掌控著教会,任命世界各地的主教,努力巩固他的路线,批准长达三年的“共议偕行”(synod)的进程,但这项攸关天主教会“去中心化”、提高“由下而上”治理的结构改革将因为他的离世终止,等待新教宗定夺是否延续。
身体状况恶化减少公开活动后,方济各仍密切关注全球各个角落的苦难,固定与在加萨的神父联系,在复活节的文告不只提到乌克兰战争、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冲突,还留意媒体雷达之外的黎巴嫩、叙利亚、叶门、南高加索、缅甸、西巴尔干、刚果民主共和国、苏丹和非洲大陆的许多动荡不安。早在2014年,教宗方济各便指出“碎裂化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在进行中,事隔十年,碎片般散落各地的战争与冲突逐渐串连,摇摇欲坠的世界秩序加速分崩离析。

方济各与特朗普
出身耶稣会的方济各在2013年当上天主教教宗时,自由派在美国总统欧巴马的引领下攀上巅峰,12年后,世界已经变了样,特朗普回归白宫后的全球局势翻天覆地。12年前,方济各对和平的倡导,对穷人、移民的关注,对同性恋的宽容,对共同保护人类家园的环保呼吁为他赢得掌声;12年后,这些主张成了“反觉醒运动”的标靶,反战犹如投降的同义词。世界走上一个与方济各期待的相反方向,他在2014年提到“碎片般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时,战争发生在地缘政治的边陲,如今战火往核心蔓延,反移民、恐同的声浪卷土重来,而特朗普又在鼓催大力开采石化燃料。
方济各与特朗普代表两种世界观,但两人都希望结束在乌克兰的战争,在一些言词交锋后,教廷试图缓和关系,营造合作空间,迎接来访的范斯。范斯在2019年改信天主教,表示天主教呼应他的政治议程和社会关怀,今年复活节来到梵蒂冈朝圣,随行的40辆黑头车阵仗堵塞罗马交通,与教宗方济各俭朴路线背道而驰,他也不顾这是天主教一年一度最繁忙的时节,而且今年适逢圣年,要求教廷打破惯例接待,教宗方济各最后花了几分钟与范斯交换复活节的祝福,并送上复活节的巧克力彩蛋给范斯的三个小孩。
在复活节的前一天,范斯与教廷国务卿帕洛林(Pietro Parolin)、外交部长盖拉格(Paul Gallagher)见面,教廷会后声明说对谈气氛融洽,但帕洛林在会谈前对意大利“共和报”(Repubblica)表明的教廷立场显然与特朗普政府有落差。在迥异的移民政策外,帕洛林主张多边主义,与特朗普的单边帝国风格截然不同;教廷虽期待乌克兰和平,但指出和平不该源自强加的条件,梵蒂冈谴责哈马斯的恐怖攻击,还有世界各地的反犹风潮,但也关切巴勒斯坦人的悲惨处境。最后,教廷仍坚持与中国对话的路线。

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就与方济各不对盘,方济各在2016年批评,“只想在边境筑墙的特朗普称不上是基督徒”,点出这位经常拿著圣经营造正当性的美国总统动心起念都是反移民,不符合基督宗教的教诲。特朗普强势回归,移民马上成为攻击目标,今年二月因病入院前,教宗写信给美国天主教主教团,表示很难不批评把非法移民视为罪犯的政策。范斯为大规模驱逐移民的政策辩解时,把西元四、五世纪天主教哲学家圣奥古斯丁的“爱的秩序”(Ordo Amoris)扭曲为“爱的差序格局”,依序先爱家人,再爱邻人,接著爱社区和同胞,但忘了提,在米兰受洗的奥古斯丁是来自北非的“移民”。方济各也亲自纠正范斯,表示天主教徒的爱是对所有人开放的爱。
特朗普还没正式回锅白宫,去年圣诞节前宣布将任命博奇(Brian Burch)为美国驻教廷大使。身为特朗普的天主教徒“桩脚”,博奇反对方济各,批评他允许降福同性恋伴侣是制造纷乱,下一位教宗必须拨乱反正,还预言方济各担任教宗的日子不多了。选择一位反方济各的天主教徒到梵蒂冈,摆明新任美国政府无意舒缓特朗普第一任期内与教廷剑拔弩张的关系,原本期待与特朗普合作的方济各也决定回击,任命麦可劳(Robert McElroy)担任华盛顿教区主教,这位来自加州的主教毫不讳言特朗普的崛起意味著“美国政治生命的灵魂深处病得不轻”,并反对特朗普移民政策。范斯指责美国主教协助移民是为了拿联邦政府的钱,让支持特朗普的纽约总主教杜兰(Timothy Dolan)也不得不反击这是“卑鄙、下流”的言论,而且扭曲事实。
范斯今年二月底在全国天主教徒的早安祈祷会上说,虽然前任总统拜登是天主教徒,但对美国天主教徒而言,特朗普是更好的总统。范斯维持著表面客套,祈祷身体违和的教宗早日康复,相较之下,一些美国保守派主教不遮掩急于摆脱方济各的心思,杜兰直言“教宗快死了”。方济各说过:“有些人祈祷著我早点死掉。”当他的病情略有好转,他的反对者则暗示他应该辞职,迫不及待要召开枢机闭门会议选出新教宗。
卡拉布罗(Maria Antonietta Calabrò)的《王座与祭坛》(Il Trono e l’Altare)一书分析美国与梵蒂冈的复杂关系,她向笔者表示,“从特朗普选任的驻教廷大使,到范斯属于天主教的保守派系,无庸置疑,美国政府想影响接下来选任新教宗的闭门会议。”为了避免过度彰显霸权,美国枢机们倾向当“造王者”,2013年的闭门会议,方济各在他们的支持下当上教宗,支持他的,也包括后来反对他最力的杜兰。

两位教宗
“在狼群前,我不会害怕退缩,请为我祈祷。”方济各在2013年春天就任教宗后,在弥撒上对信徒说的这些话,暗示他的任务险峻。他是第一位来自美洲、第一位出身耶稣会、第一位选择封号方济各的教宗,就连他成为第266任教宗的过程也很不寻常,预告了他将领导一个结构异常的天主教会阶段。
2012年初,当时教宗本笃十六世办公桌上的一连串文件在意大利媒体上曝光,他在德国担任主教时没有积极处理教会性侵的控诉也在闷烧中,流出的机密档案揭露教廷内部的财务贪腐和权力斗争,甚至有枢机表示教宗将在一年后死去的信件。这里的“死去”可能是生理上的生命结束,也可能是指教宗职务即将告终。果然,一年后,2013年2月11日,本笃十六世宣布辞去教宗职位,一位保守派的教宗,做出打破传统的激进选择。这个划时代的选择也让教宗方济各成为六百年来,第一个与荣休教宗共存的在位教宗,尽管本笃十六世多次表示他对现任教宗的服从与忠诚,否认假借他名义的批评,但许多反对派仍封他为攻击方济各的精神领袖。
方济各在位12年,将近十年的时间活在前教宗的阴影下,直到本笃十六世在2022年底去世,反对者质疑选举方济各的枢机闭门会议程序有瑕疵,或是本笃的辞职没有效力,否决方济各担任教宗的正当性,方济各也不断面对要他辞职的压力。天主教法典并未禁止教宗辞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庇护十二世得知纳粹有绑架他的计划,在一封信函指出,一旦他被绑架就不再是教宗。方济各当上教宗不久后,准备了一封在特定情况下,可能辞去教宗职务的信函给教廷国务院,并解释若有这么一天,他不要被称为“荣休教宗”,而是“荣休罗马主教”,也不再穿著专属教宗的白袍。

方济各2025年3月出院后,没有辞职的迹象,沿袭教会传统的决定却让保守派颇失望。这位不怕革命措施的教宗挺著老病身子留在位置上,并非恋栈权位,而是他亲身体会“两位教宗”引发的教会问题,不愿继任者陷入一样的困境。晚年饱受帕金森症所苦的若望保禄二世曾秘密委托委员会探索教宗辞职的规范,但他最终放弃提前退位的想法,因为这“将是可怕的前例”。若接连两位教宗辞职,几乎是形成惯例,将撼动天主教教会领导权威的根基。
要求教宗方济各辞职的声音,在2018年震撼了教会。这一年8月16日,教宗方济各的行程已经排满,他专心准备马上要在爱尔兰都柏林对20万信徒发表的演说,他必须面对教会性侵丑闻的多年沉疴,前一天,他接见了八位年幼时曾被神职人员性侵的信徒。但另一颗炸弹在网路上爆炸,教廷前驻华盛顿大使维加诺(Carlo Viganò)表示,他在2013年就当面告知方济各有关美国枢机麦卡里克(Theodore McCarrick)的不当性行为,但方济各却免除了本笃十六世给麦卡里克的惩罚——不能住在神学院、不要旅行,不要出现在公共场合;维加诺说,“护航枢机性侵丑闻的方济各必须辞职。”
梵蒂冈专家波力堤(Marco Politi)在《方济各的孤寂》(La Solitudine di Francesco)一书中形容,维加诺要求方济各辞职的声明像是“毒丸子”,在部分事实之外,揉杂了许多捏造的指控。最后虽然澄清方济各没有包庇麦卡里克,而且在维加诺发出指控前,在2018年7月底接受这位权倾一时的前华盛顿总主教辞职,并祭出百年来最严峻的惩罚,剥夺他的枢机头衔,然而,在保守派媒体的推波助澜下,维加诺抹黑方济各的目的已经达成。

基督民族主义
维加诺是美国保守天主教“本笃选项”(Benedict Option)的要角,这个缅怀本笃十六世坚守天主教义的团体是反抗方济各的滩头堡,他们批评这位来自南美洲的教宗悖离若望保禄二世和本笃十六世“原则不可协商”的正统立场,没有义无反顾捍卫家庭、捍卫生命(pro-life)。撰写本笃选项一书,进而将思想激荡转化为运动的德瑞尔(Rod Dreher)引荐范斯认识天主教,“本笃选项”成为“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的思想泉源之一,范斯则是天主教新保守势力的耀眼新星,宣称特朗普躲过枪击是有“上帝之手”,为这名魅力领袖增添了神性。最终,2024年的总统大选近六成的天主教徒投给特朗普,尽管有反移民、遣返拉丁美洲移民的疑虑,特朗普获得53%的拉丁裔天主教徒选票,几乎是2020年的两倍。
美国圣路易斯大学(Saint Louis University)的宗教与政治学者麦可密克(William McCormick)在耶稣会期刊《公教文明》(Civiltà Cattolica)指出,这些对现代性的反抗,证明对现代社会的不满与疏离已经是不能不面对的问题。反对方济各开明立场的声音不局限于美国,一名非洲主教说得坦率:“这位教宗活在罪恶里,是虚假宣讲的传播者,必须抵抗他。”
2014年有关家庭议题的世界主教会议,让私下抱怨方济各的势力集结并浮上台面,他要求神职人员集思广益,如何在不违背教义的情况下处理现代信徒的难题,结果是不仅在祝福同性伴侣针锋相对,是否允许再婚信徒领圣餐礼也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早在1980年,世界主教会议就提议必须探索这些问题的解方,但方济各的两位前任都搁置处理,他长期在教区牧灵,深知教徒的挣扎。他说,“若一位女性曾经堕胎、一段失败婚姻,再婚后有了小孩、家庭幸福,她感到罪恶,但想要继续她的信仰,神父该如何回答她?”

对方济各改革的反思,乃自反抗,显示改革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天主教会像是希腊神话里推石上山的薛西佛司任务,往前一步,退后两步,半个世纪前的梵二大公决议仍难以贯彻;但也凸显天主教哲思的惊人韧性,中世纪的思想在1500年后仍可能在现代社会重生。天主教新保守派不只希望返回梵二大公前的拉丁礼仪,“本笃选项”还引用圣奥古斯丁的哲学,诠释教会组织可以凌驾于政治和俗世国家之上。
特朗普的前军师班农(Steve Bannon)在2014年说,为了保卫西方的犹太基督信仰,不惜浴血一战。特朗普回归白宫后,班农的“基督民族主义”运动在欧洲重起炉灶,范斯认为,最早起步,在匈牙利掌权15年的总理欧班(Viktor Orbán)是“新右派”的指引北极星。“基督民族主义”不只拉拢匈牙利、意大利、法国、德国的极右派,信仰东正教的普京也被视为基督宗教的捍卫者。这些极右派或者是范斯所称的“新右派”一直希望吸纳梵蒂冈、天主教会的全球影响力,向往在冷战时期,里根与若望保禄二世的“神圣联盟”(尽管若望保禄二世后来也因为反对入侵伊拉克,被美国攻击),但教宗方济各拒绝工具化天主教,指出不分左右,民粹主义都以人民之名遂行个人或是政治目的。
但世间已无方济各,他在复活节的最后呼吁,像是历史的韵脚。1939年,庇护十一世祈祷上帝再给他一点时间,拖著老迈的身体熬夜,准备要在主教前谴责意大利法西斯与德国纳粹结盟、迫害犹太人的讲稿,但上帝没有应允他,这位脾气刚硬的教宗在与主教会晤的前一天去世,印制好的稿子也在墨索里尼的指令下销毁,他的继承者庇护十二世面对的是残酷的屠杀和分裂的世界。或许,这一次上帝会比较仁慈,不让世界重复悲惨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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