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同,大概是少数能如此紧密地连结两岸三地的香港音乐人。身为美籍香港音乐人,常被台湾乐迷误会是台湾人,后来又将其音乐阵地转到中国,迁居云南,并在云南平静离世。2025年2月21日,有不少乐迷还在期待他的新专辑《梦想家》中还未曝光的作品,就猝不及防地收到这个令人十分诧异的消息,知道他以四十一这年岁逝世了。
明明新专辑的宣传还进行得如火如荼,而专辑的进程就如与方大同养病的轨迹并行。不少乐迷及业界朋友,都难以消化一位处于康复阶段,希望大家能够听AI唱歌之外也听病人唱歌的音乐才子,骤眼抵不住肉身的限制,离开人世。
那一日,香港人,以及两岸三地的听众,实在失去了一位堪称华语乐坛奇葩的唱作人。一如每次见证一个明星的殒落、一个大师伟人的离去,大众总不忘回顾其作品及创作历程,以悼念和追溯那从此绝迹的耀眼生命,以及同时从此绝迹的时代。
方大同的离世,作为文化焦点(cultural flashpoints) 反照出的,不单是对他及他活跃的时代的怀念,也是普罗大众在此时此刻,对自己、对身处文化及城市的渴望与焦虑。
为了写这一篇文章,实在翻看了好些方大同的访问。其中一个无法不令人鼻酸的,是有关《才二十三》的访问里,方大同提到,他忙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怎么看过朋友的小孩,而现在他们都可能十多岁了,令他惊然发觉,他好像错过了很多东西。他也像吞了一腔眼泪地说,时间原来真的等不了人。
同时,我也想,这些年,我们忙东忙西,特别在2019年后,心力交瘁,可能都没那么热烈地,专注地,聆听和细嚼一首歌。追赶话题热度的我们,可能刹那冒起一个念头想起曾喜欢与追赶的歌星,却没有坐下来,认真的重听他们的歌,直到他们猝然离世,才发现又错过了。正如歌词所写,岁月眨眼就过了,瞬间就那样默默的。

在这几个月,充斥于线上线下的悼念中,乐迷固然集体抒发他们婉惜的情感,以延伸所经验的与明星文本的互动与关系(parasocial relationship),线上一再重申方大同音乐感染力的帖文屡见迭出。而方大同的离世,作为一个文化焦点(cultural flashpoints) 所反照出的,不单是对他及他活跃的时代的怀念,也是普罗大众——不论是乐迷还是唱作人,在此时此刻,对于自己、对于身处的文化及城市的渴望与焦虑。
一一所有这些,都很值得我们翻开来,让我们从大同音乐,走到千寻之外。因此,还是想借机,重阅那个香港唱作歌手兴盛的时代,也想表达对于来日的香港流行音乐市场的期待。除了回顾,除了悼念,重点翻阅方大同的一些作品,也想记存一些香港文化,并提出今日香港流行音乐在失去及酝酿的部份。
我们能不能
别吵别闹冷静别再伤人心
我们能不能相处 把世界搞好 我们能不能
——《我们能不能》(2005,词:方大同)
货真价实、才华洋溢,种种有关其真才实学的形容,都打从他的声音传入大众耳朵开始。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也没有广告代言或演唱会,方大同单凭顺滑唱腔、具有丰富质感的声线横空出世。
香港乐坛千禧后:天时地利人和
方大同在2000年自荐并成功签约华纳唱片,后来主要担任幕后音乐人。异于现在事事讲求速度与视觉的数位时代,千禧年代有方大同以只听其声而不见其人的方式出道。

货真价实、才华洋溢,种种有关其真才实学的形容,都打从他的声音传入大众耳朵开始。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也没有广告代言或演唱会,方大同单凭顺滑唱腔、具有丰富质感的声线横空出世。身份混杂,几乎从不唱广东歌,受黑人音乐文化洗礼的方大同,在一个时兴Twins、古巨基、容祖儿、陈奕迅等大热K歌歌手的香港乐坛里,几乎是空前绝后地带入中西交融的蓝调与骚灵,大大激活了华语的R&B音乐。
早于2004年,只有21岁的方大同初次啼声,以和声参与郑秀文翻唱的《多得他》(原唱为王菲),让听众初次接触到他温暖又多变的唱腔。虽然只是轻巧地以伴唱(featuring)出现,但方大同的声音足以为整首作品注入新格调,让它鲜明有别于原版,自成一格地成为新的单曲。
歌曲的后半部,方大同化身为歌词所指涉的“他”,与郑秀文对唱(answer back),愧疚地回应女方错落的情意,加入了几句英文歌词,唱出“I’m sorry that it didn’t work out”,让当中错综纠缠的情感都变得即兴随性,以贯穿到他后来的个人专辑《Soulboy》。

基本上,这段短小的演唱,已点出方大同的声音,及其创作,总是能够灵巧地与其他音乐人混合交融,慢慢构成他的大同音乐光谱。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想起后来他在2009年写给林海峰的《我要爱死方大同》。《我》的这些曲是由方大同主理。他除了谱出新歌之余,当中穿插自己的经典作品《春风吹》、《爱爱爱》,却一丝不让人觉得在翻炒旧作,并与林海峰的风格完美结合。
听春风吹 春风吹不倒我
递只手 就算拖 没有这种心跳声
夜晚刻 要熄灯 直到我兴奋后睡觉丧失知觉
我最怕听林歌每日嘲笑我
尤其是Love Song 冇乜感觉 我没有爱爱爱
——《我要爱死方大同》(2009,词:林海峰)
身份混杂,几乎从不唱广东歌,受黑人音乐文化洗礼的方大同,在一个时兴Twins、古巨基、容祖儿、陈奕迅等大热K歌歌手的香港乐坛里,几乎是空前绝后地带入中西交融的蓝调与骚灵,大大激活了华语的R&B音乐。
如此不容置疑的音乐才华,实在因著香港后沙士(SARS)时期,以及历经了一连串文化转捩点的政治及文化环境而更能自如伸展。经过五年的幕后创作,2005年,方大同在903飞儿乐团拉阔音乐会中担任开场嘉宾,并于同年发表了他第一张专辑《Soulboy》,带著13首国语作品在音乐路上正式起飞。 当年乐坛的热门歌手及新人中也冒出了侧田、周国贤、王菀之等唱作人,聚成一个重视重量又重质的唱作年代。不虚张声势,以对于音乐的热爱打造金漆招牌,也呼应了人人追求生活质素的千禧年代香港。

在2003年,沙士疫情迅速蔓延,也成为香港一个伤痛回忆。当时八位前线医护人员因救援而不幸染病殉职,整个城市都在勇气和爱等论调中,而政府倾力重建受到重创的文化经济,香港人也更新了对于生活的看法,对于生活有更多的追求。如何生活,同时如何文化,就成为了那时候的一大课题,逐步构成了一片让唱作人备受重视的文化土壤。加上后来发生自回归以来最大型的政治活动七一游行,整个香港都在沸沸扬扬地重构香港精神及其核心价值。
2004 年 6 月 7 日,近300名学者及专业人士更在报章联署《维护香港核心价值宣言》,时任特首董建华在后来的回应中并公开表示香港政府会维护香港独特的核心价值,当中有12项之多,包括了个人创意。 总括来说,不论是香港人的心态状况,还是政治氛围,整个社会都容让我们多讲求本心、初衷,一再思索,什么是核心,就好像方大同多年以来做音乐,即使多进化与转变,都不忘在重拾旧缘,反复回到他音乐的原点。“音乐可以是一种belief,最终目的是将正面影响带给听众”,他曾在香港《信报财经月刊》2016年的访问中如是说。
说到那时候的香港,以及流行音乐市场所重视的价值,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的主题也可见一斑。2004年,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的主题正是,“台下小星星 台上大光明 请投音乐一票”。一方面,主题以示小星星本来就能成就其伟大光芒,每个创作者都有发光发亮的潜力;另一方面,主题也强调听众的选择权,回应到后沙士香港对于民主与核心的渴求,也鼓励我们认真思考自己在听什么,在喜欢什么。
后来,两年之后,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四位独当一面的唱作人王菀之、张敬轩、张继聪及方大同合唱演出,堪称乐坛四小强。回看那个唱作气氛活泼的颁奖礼,四小强之一的方大同,在王菀之与张继聪身后活泼击鼓,为张继聪的舞步击打拍子,同时也入型入格地为自己《爱爱爱》的演唱演奏。当时每人负责一个乐器,演唱一段自己的作品,除了带来自己的音乐品味,也是跨越地域的文化素质。
方大同发表第一张专辑的2005年,乐坛也冒出侧田、周国贤、王菀之等唱作人,聚成一个重视重量又重质的唱作年代。不虚张声势,以对于音乐的热爱打造金漆招牌,也呼应了人人追求生活质素的千禧年代香港。
大同音乐与大同香港
除了这伟人 你工作认真
我昼夜不分 他安守本分
不分秋冬春夏 你我他开发世界的繁华
——《很不低调》(2016,词:方大同)
特别是在夏威夷出世的方大同,六岁到上海,待了六年多后在广州成长,到后来1998年定居香港。他一直受到1950至1970年代的蓝调与骚灵音乐薰陶,为00年代朗朗上口的K歌引入蓝调文化。认识方大同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音乐启蒙缘自不少美国黑人歌手,包括Stevie Wonder、Marvin Gaye,及John Mayer等。 特别是Michael Jackson,深深影响著方大同的唱腔、技巧及台风。
他的创作方向与哲学,与他的启蒙传记电影《La Bamba》(1987)中的真人原型Ritchie Valens不谋而合。Ritchie Valens将墨西哥民谣改编成La Bamba一举成名,也让方大同爱上表演,将各首作品转化成新风格。在台湾罗志祥与小鬼主持的《娱乐百分百》中,他提到,他那长年累月的表演欲,实在是诱发于这一套电影。当罗志祥和小鬼兴致勃勃地讲出从小影响他们的《超人》,提到一般男生要当超人打怪兽的梦想,方大同就提到他小时候的超人,是美国电影《La Bamba》中的Ritchie Valens。

他三岁时看到这部改编自真人真事的电影,就看到这位1950年代的摇滚先锋,如何自学成才,成为多才多艺的歌手,改编了墨西哥民谣的〈La Bamba〉,加入摇滚节奏,并在1958年一炮而红。他其实毫不吝啬他的舞技,在同一个节目中,他一再表演了一小段《Bille Jean》。 在2014年薛凯琪的演唱会中,方大同更不发一言,就表演了模仿Michael Jackson的舞。
改编的民谣、墨西哥裔美国歌手、黑人文化,Michael Jackson的《We Are the World》,许许多多方大同在专访中提过的原素,都指向多元、无分界别、和平的理想。“反正从小我家族的文化就是,哪里有朋友,哪里就有家”,方大同跟罗志祥和小鬼娓娓道来。如前所述,方大同的成长背景贯穿中港两地,文化素养横跨中西两边。与此同时,人如其名,方大同自小跟随父母信奉也称为“大同教”的巴哈伊教,坚定相信“世界仅一国,万众皆其民”的教义。方大同入行多年,严守巴哈伊教教条,谢绝烟酒、不碰赌博和毒品,甚至毕生茹素。除了这些日常的宗教实践,他本人就以这么灵活多变的身份不单扎根于香港乐坛,也扎根于华语乐坛,牵动大同音乐市场。
改编的民谣、墨西哥裔美国歌手、黑人文化,Michael Jackson的《We Are the World》,许许多多方大同在专访中提过的原素,都指向多元、无分界别、和平的理想。“反正从小我家族的文化就是,哪里有朋友,哪里就有家”
要趋近大同的音乐世界,不分肤色,不存标签,内在与素质先行。一如在香港出道那样,方大同以作品先声夺人。他以第二张专辑《爱爱爱》走进台湾市场,凭其创作本身得到各台湾DJ及音乐人的喜爱,一反商业流行音乐流水式宣传的常态,可算实证有麝自然香,以声音打破地域边界。然而,即便有麝自然香,但的确需要当风立。00年代的香港,除了之前提及的那般,受著后沙士的余悸,以及对于核心价值的热切追求外,香港也经历了流行文化当中明星韵落的关键时期。
于2003年4月1日,在非典型肺炎在全球蔓延之际,一代巨星张国荣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24楼跳下自杀身亡。同年11月16日,一代填词传奇林振强因为淋巴癌病逝。而年末,另一巨星梅艳芳也因子宫颈癌并发肺衰竭病逝,为香港00年代流行文化史添上一连串令人痛心的日子,让2003年成为香港最为悲痛的一年。香港痛失一个个重要的流行文化标志,以致不少讨论都指向广东歌文化衰退没落。

大家在反复讨论广东歌是否已死的同时,各大唱片公司却在想方设法让它复苏,提高产量。就此,唱片公司更纷纷乐意接受一些另类的、实验性质的音乐路向,也带来了不同唱作人的契机。亦如在周耀辉及高伟云的《音乐多重奏》(2013)一书中所写,香港音乐没有死,只是在转形、变异、更新。而各创作者皆在鼓励人们以新的方式去看、去听,以及去思考。另一方面,也正正因为香港流行音乐到了这么一个交界,市场慢慢萎缩,香港乐迷也开始多接触来自台湾与中国内地的音乐,以填补失去一个个巨星与传奇的缺口,对于国语流行歌的接受程度大增。
譬如说,后来,于2012年,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大天王,黎明、郭富城、刘德华与张学友,都由台湾唱作歌手周杰伦、王力宏、林俊杰,及罗志祥所取替。当时只隔八百公里的台湾,刚好在迎接这四大天王所带来的新气象,音乐光谱因著他们所带来的节奏蓝调、说唱、小调、抒情风及美国摇滚等音乐类型所打开,成就了方大同可以在台湾大展身手的时势。
在不少乐评里,有说方大同的骚灵与蓝调唱腔比其他华语歌手更纯正,以引证他从小所累积的节奏感与律动,在极其适切的时机吸引到讲究品味的华语市场。从这脉络阅读,我们就看到,从不唱广东歌的方大同,是如何像他的声音那样,百转千回,依然顺滑流畅地袅绕两岸三地的听众的耳朵。

在天时地利人和也凑巧地、适切地出现的方大同,后来敌不过身体的限制,在音乐工业中日以继夜工作,以及多达30场演唱会后,健康开始出现问题,数度因气胸入院,少了曝光。他在发表专辑《15》时道出,一张原本应该至少是长达一年制作期的专辑,却要以大约6到7个月极度压缩的时间,每天18到20小时的工作时数,密锣紧鼓地完成。 然而,因疗养而始终无法赶上市场的生产与曝光需求,而在多变的政治与文化环境多番转变之下,听众口味也似乎愈来愈难触摸,方大同也开始少了出现在香港人的歌单里。
大家反复讨论广东歌是否已死,各唱片公司却在想法复苏,纷纷接受另类、实验。也正因香港流行乐到了一个交界,市场萎缩,香港乐迷多接触台湾与中国内地音乐,以填补失去巨星与传奇的缺口,故而对国语流行歌的接受程度大增。
用尽最后的分秒
不过,转眼四十一。就在方大同离世前一年,他开始推出《梦想家》这一张完全宅制的专辑,将其热情燃烧到最后一刻。除了面临大病的这一个转捩点,早于2011年,方大同以专辑《15》重新与结他结缘。在这张专辑中,方大同亲自提信:在我写作的发展历程中,意识到拓展写作及制作技能,必须要使用钢琴,因而疏离了一直以结他为中心乐器的习惯。这新专辑“15”使我与结他重拾旧缘。⋯⋯这个专辑的态度严谨中充满力量,表扬公正,积极,勇气,自我提升,和爱的主义。”

《15》的专辑,也揭示了方大同对于创作的敏感。意识到自身与乐器的疏离,以及对于重返初心的渴望,方大同在这制期压缩的专辑里,交出了最接近自己的人生哲学。里面十二首歌曲都是大同听过、经验过,反思过,然后想跟大家分享的故事。当中第一首派台的《因为你》,正正缘于媒体朋友访问的“为什么?”和“灵感来自哪里?”对于这些已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方大同在重拾结他及音乐本心的时候,就以温馨旋律及简单歌词回答:
也许是天气 也许是运气 也许是因为有人不放弃
也许是天意 也许不愿意 也许是因为她 还是因为我和你
有说方大同的骚灵与蓝调唱腔比其他华语歌手更纯正,以引证他从小累积的节奏感与律动,在适切时机吸引到讲究品味的华语市场。从这脉络我们看到,从不唱广东歌的方大同,如何如其声音那样百转千回,顺滑流畅袅绕两岸三地听众的耳朵。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继《苏丽珍》之后,一首以人名为名的歌曲《张永成》。虽然播放率及点击率遗憾地不及其他,但却贯穿了大同音乐打破古今、中西界线的创作理念。这歌以中国经典人物叶问的妻子张永成为题,以一贯蓝调及摇滚风格谱曲之余,加入了独立艺人Ghost Style的说唱,而MV更与薛凯琪演绎了一小段模仿1990年代黑色幽默犯罪片《Pulp Fiction》的戏。 中西混杂、古今互文的,不单是音乐本身,更是电影、以及历史,以鲜明地道出多元文化间互相尊重的态度。以及,不论是切磋或是比武,最重要还是回家探望妻儿。

最后,发现要写的方大同作品实在数之不尽。可是,我近来反复受感动的分别是2020年的《头发有点长》,及近作《回留》。两首分别是在新冠病毒隔离时期,及他大病宅家时期写的。两首都几乎不熟商业市场考虑,单纯以音乐打发时间与生活。而前者《头发有点长》更是随心以极童趣的叠字方式入词:头发有点长长,谁来帮我剪短短。
而后来,在《回留》当中,方大同留下了他沙哑的声音,也让我想起坂本龙一在离世之前,带著极沉重的呼吸,做最后的一场线上演奏。与David Bowie的遗作不同,方大同始终不是要流传后世,而只是用尽最后的分秒,如信仰那样,实践他的音乐。“纵然我的声音是怎极原始与有瑕疵⋯⋯”,他在脸书上介绍《回流》时写到。
那天我心还在
把回忆留下来
Let's go back
Let's go back to the place
——《回留》(2024,词:方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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