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夏热浪尤甚,世界各地的音乐节却依然在炎热中开唱。而端文化组就为读者举办一次字里行间的“夏日音乐祭”。近年“母语”关注甚热,探讨涉身份/政治、创作与经验,关乎我们是谁,我们是怎样存在与生活著。我们的音乐季也从“语言”切入,集结香港、台湾两地不同语言的音乐唱作人、乐评人、音乐杂志创办者、音乐节搞手等场景内各岗位角色,一道聚炉倾谈。
整个专题分设粤语、香港英语创作、台语、原住民语言、客语五部,每部分都结合一篇“围炉对谈”,深入探讨相关的音乐创作在地脉络,近年新变,及各自面临的问题;此外还有一篇关于这种语言的歌单,方便读者从讨论中回过神来,犒赏耳朵与心神。
五种语言,五篇歌单,二十余位在台港两地音乐场景努力与创作的人,是为我们的“端文化·夏日音乐祭”。希望你来,一起听歌,读字,思考。今日首先刊出的,是香港广东话歌词创作的对谈。
这场访问,似乎源自一个有趣的误会。可能过去数年,外界最熟悉的一些香港填词人好多都已离港,如词人林夕已移居台湾,黄伟文浪迹英国,还有潘源良、小克、梁栢坚,都在这几年陆续离开了香港。但这不代表在今天香港流行曲就被“灭顶”,而今日在香港,广东话也没有濒临边缘化,或是遭受其他语言的威胁。反而数年来随著人气男团冒起,本地流行文化重燃大热,而独立乐团与歌手藉网络平台从地下走进主流,也刷去以前盛行的 K 歌、港式情歌,换来一片崭新的曲词创作面貌。
面对社会思潮、文化产业和网络生态的改变,置身政治大气候的阴霾之中,流行曲的意义大抵已经超越“流行”,作为今日香港仍然通行的发声渠道,有话要说的香港填词人,还有什么可以说,还可以怎样说,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这个关于今日广东话歌词的对谈,请来如下四位:
苏豪,香港网台“试当真”创团成员之一,片而优则唱,两年前跟许贤以 MC $oho & KidNey 进军音乐界。
Jan Curious,艺名亚水,曾为香港乐队触执毛主音,现任 R.O.O.T 主音。昔日英伦 band 友,如今精研广东歌,直到去年才刚推出自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亚水》。
Luna is A Bep,近年备受乐迷及各界 DJ 关注的新晋独立歌手,如今组成自家音乐团队 Luna & The Bosin。
钟说,填词作品一年多过一年,亦是神秘组织“周耀辉歌词班”的杰出代表,同时以钟雪莹之名活跃于电影界。
由钟雪莹主演的《填词撚》(撚,粤语指男性生殖器)预计今年上映,据闻电影改编自真人真事,细诉香港填词人的坎坷离奇怪事。不过,约他们出来访问,却跟《填词撚》这部电影完全无关,也不是要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些共通点。听他们谈词说歌,感觉就像四条奇特的抛物线,离开了声调的轨迹,甚至找不到押韵的座标,在诗意以外,自我跳弹之中。
豪=苏豪
水=亚水
Luna=Luna is A Bep
钟=钟说
“你喝一口水,你都可以想到好多事情,但是如果你不去想,就不会拥有这些因为“水”而发生的内容。”——钟说
抛物线的开端
锁匙电话银包八达通
带齐呢四宝先好返工
锁匙电话银包八达通
带齐呢四宝根本轻松
——苏豪、许贤〈出门四宝歌〉
译:
钥匙电话银包八达通(悠游卡)
带齐这四宝才好上班
钥匙电话银包八达通
带齐这四宝根本轻松
——苏豪、许贤〈出门四宝歌〉
端:你们认为自己的第一首填词作品是?
豪:第一首有“出街”的歌,应该是Cap TV(试当真前身,苏豪及许贤皆为骨干成员)时期⋯⋯那时拍完一条短片,大家觉得好像差点什么,那就不如写多首歌好好丑丑埋个尾,但不记得是哪一首歌了。噢,可能是〈出门四宝歌〉㖞。
Luna:锁匙(钥匙)、电话、银包、八达通?
豪:算不算是我的“填词作品”啊?
水:大家都识唱(会唱),当然算啦。我的话,如果是真正意义上推出的第一首歌,就是触执毛那些吧。但不计有没有“出街”的话,其实第一首是中学三年级时写的〈爱你一生一世〉。
豪:你是想著哪个人来写的?
水:无呀,我是想写一首有粗口的情歌,“我对你痴心一片,你对我痴——鸠——撚——线”,哈哈。那时跟表弟看完band show回家,就说不如我们也试写一首,想了个hook就开始写些rap词。啊,不对,歌名是《痴心一片714》才对,因为是7月14号写。
注:鸠,撚,粤语谓男性生殖器;痴线,神经病。
Luna:如果这样说的话,我的第一首填词作品应该要回到中学时期,教会里有个组长要结婚,所以想送一首歌给他,于是就将〈他约我去迪士尼〉改歌词。
端: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投入Luna is A Bep这个唱作歌手身份?
Luna:大概是 2018 年,当时我刚刚从一份公关工作转行进入传媒,但又觉得郁不得志,其实自己有很多嘢(东西)想写,机缘巧合下觉得原来 rap 可以作为一种文字工作以外的表达渠道,便开始写歌词。真正第一首开始在 YouTube 发布的作品叫〈Everybody’s Sleepy〉。如果要说再认真一些符合“填词”定义的第一首歌,是我写给庄正的〈想一起〉。
Everybody’s Sleepy in this sick city
可能夜晚 OT
可能临瞓又 Naughty
讲过几多次 有啲嘢我好想试
但系要明智 社会只会讲个钱字
——Luna is A Bep〈Everybody’s Sleepy〉
译
Everybody’s Sleepy in this sick city
可能夜晚 OT
可能临睡又 Naughty
讲过多少次 有的事我好想试
但是要明智 社会只会讲个钱字
——Luna is A Bep〈Everybody’s Sleepy〉
端:钟说第一次尝试填词,是在周耀辉歌词班,他是自2011年在香港浸会大学开设歌词班,已十余年了。
钟:是呀。那时因为很喜欢一个单词叫“呢喃”,于是就自觉有型地写了一首歌词叫〈给自己的呢喃〉。
水:哇,突然觉得我自己的第一首作品好柒(笨)呀。那〈给自己的呢喃〉后来有没有派台(将主打歌派到电台)?
钟:梗系(当然)无啦,但有B-啰。因为是歌词班的功课。那时候每个礼拜都要交一两首给耀辉。
水:但正式入行之后你就知道,交歌词的频率还高过你上歌词班的时候。哪有一个礼拜写一两首,有时你可能一日就要写完。
钟:是啊,原来林夕说他一年要写220首歌,即是平均 1.5 天就要写一首。其实以前的功课没特别觉得很难写,耀辉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无论你写什么,他都会说“欸好好㖞!”
豪:但“好好㖞!”然后就给你B-哈哈哈哈。
钟:毕业班最后那份功课,我有A-呀。要说最难,是最近我要回去批改同学交来的作品,但我还不知如何去评价其他人的歌词。
水:周耀辉的“填词班”是否像作文班一样每次有个主题?比如说今个礼拜大家听完这首 melody 就回家自由发挥,写一首⋯⋯譬如关于“锅贴”的?
钟:是有一些写作练习给我们,但完全与歌词无关,是想知道这一个礼拜里我们发生过的事,或者这一个礼拜里想过什么事情,如果你真的有想过“锅贴”,那你就写“锅贴”。所以是有两份练习,先写完第一份,再基于第一份去写歌词。
“启发人如何去把一些有如微尘的事,发展成星球那么大的东西。”——亚水
端:近年很多香港年轻填词人,像你和王乐仪、雷暐乐,都曾经是周耀辉歌词班的学生。它对今日香港乐坛似乎扮演著关键角色,歌词班对你有多大启发?
豪:主要是教技巧还是教大家寻找自己想表达的内容?
钟:主要是⋯⋯无技巧。哈哈,如果你问耀辉“你是怎么写歌词”,他会说“唔知唷”,你再问耀辉“是不是要很认识音乐才写到歌词”,他会说“不懂唷”,不懂音乐,不懂看谱,所以他是不会教任何技巧。你问他所有关于填词技巧的问题,他都会想办法推开你。
豪:那即是,跟你倾偈(聊天)?
水:令你得到鼓励?
钟:就是教会你原来大脑是可以思考的,每天你所做的所有事情里面,都有更“下面”的东西存在。你喝一口水,你都可以想到好多事情,但是如果你不去想,就不会拥有这些因为“水”而发生的内容。
水:这么说就是启发人如何去把一些有如微尘的事,发展成星球那么大的东西。
钟:也可以这么说。除了有一堂他会邀请于逸尧来教九声,但就只有这一天,其他的日子他是完全不讲技术性的内容。
水:反而是开始填中文词之后,会让我想起很多以前中学上课时学过的东西,什么排比句啊,明喻啊、暗喻啊,那时学到的知识终于有了新用处。
钟:系哩,原来那些东西是好有用,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从来没读过书。但我中学时中文作文得 40 分,都不知道为何现在会做了这一行。
水:譬如排比句,听 Supper Moment 的歌就会发现很多这样的修辞手法。当时 Sunny(Supper Moment 主音陈仕燊)形容,如果你想说一件事,你要重复三次。用不同的词语去重复这件事三次。始终听歌是一件很快的事,要将这么重要的信息传达出去,很难期望用五个字、七个字就达到效果,那就用廿个字去不断重复这些信息。
“我是无敌的,我是独一无二的,我是宇宙最强的。”甚至在唱歌方面也是,慢慢一句一句加多一些力去推进这个句子。但我又想问 Luna 写歌的时候会有什么技巧,始终你是中文系毕业。
“I wanna ride on you 这样,一旦用广东话写成“我很想骑你”,又变得很可笑。”——Luna is A Bep
广东话填词之难
要醒爬 蚀桌就免埋牙
得失少个衬家 埋堆挨少两扒
Hip Hop 啲讲嘢真实咪两嘢变卦
文化缔造我大个缔造文化 植根于地下
——Novel Fergus〈黑水鬼〉
端:文学院的诗词训练对你的音乐创作有多大关连?
Luna:我会说,在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钟意看散文,看小说,但就是不钟意诗这种形式。我觉得写诗很作状,很“扮嘢”(装逼,假掰)。为什么不可以直接一点将想法讲出来呢?填词不一定要这样委婉,它可以很直接,不需要每一次都写诗的意境。但我举个例子,一些外国 R&B 歌手是很露骨去表达爱,特别是详细描写关于床事的细节,像 I wanna ride on you 这样,一旦用广东话写成“我很想骑你”,又变得很可笑。
于是你真的会尝试用较诗意的方式去写,广东歌就惯常用很多修辞去修饰对爱的感觉,可能关乎整个文化及语的背景。但你一用广东话,不是写到很俗,就是以前在情歌流行曲最常见到的诗式歌词。就算要咸湿,黄伟文写〈除下吊带前〉都要用十分隐晦、怕丑的方式,又例如〈漩涡〉或者〈无人之境〉,讲偷情但隔著一层纱。
不过我后来发现这可能跟环境、跟自己的成长有关。到你发现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很直接讲,但又很想讲出来,有这种冲突的时候,你就会想到用诗。
水:色情的内容始终都是最难处理,在外国你可以写得很sexy但不咸湿,像你所说,当 wanna make love tonight 变成“我想同你做爱”就很怪。
豪:写成中文的话,可能会用“纠缠”代替?
Luna:但我的意思是真的想同你做爱,不要缠绵和爱抚,要再直接一些但又不是⋯⋯如果我要写一首非常露骨的,应该如何掌握平衡呢?怎样可以很直接但又不会很 cheesy 呢?
水:我觉得林夕填郑秀文的〈唉声叹气〉已经写得很好,从“床是我床但你的汗”这一句开始很有画面,但可不可以再“入”一点呢?问题是一用力就即刻变了尹光和李秋霞。要 sexy 是很高难度的,可能这个社会就是保守一点,在香港的价值观下,你不知道怎样去拿捏。
端:所以香港的流行曲也相对保守一点?
豪:可能只是主流乐坛太保守而已,反而在 YouTube 就有很多,你听来自九龙的乐队project 9那些都不算太保守。
水:即是大家都不敢让父母知道自己在听的那些歌吗?我作为一个老人家,看到Billy Choi还有很多不同的rapper,他们玩广东话都已经启发了我很多,但首先要有接受能力啰,我会视为一个樽颈(瓶颈),像你刚刚讲的重点,因为他们是网络上发展,所以我阿妈不会听到,就变成了香港音乐的generation gap。
Luna:说起这一方面,我另外想推荐一个人叫Novel Fergus,他写的《枭》、他的〈江湖〉,虽然他强调自己不是江湖中人,但他会特意研究和寻找很多“靓”的广东话用字,写到很“地道”的内容。
可能我的成长是少接触港产片的,我父亲从内地来港,母亲又是印尼人,我没什么“香港文化”。有时看他的歌词,我才会知道某些字的意思,例如我生活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有“醒爬”(机灵)这个词语。
水: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玩,我自己反而很想回去尝试以前许冠杰、黎彼得那种口语化的写法。但有一个难题,就是如果我有一些口语化的句子,我就会整首都口语化,感觉文绉绉的话,就会整首歌都写书面语。有人对我说其实不必统一,可以两种都有,但我还是过不到这一关。
瑜伽呼吸 能集中啲(点)
提早熄灯瞓 健康啲
静静抄经 平静一啲
龙脊放假行 唔谂公事
浴室高歌 红日一支
达哥星仔 笑大声啲
其他之嘛 艾东喼雅斯
——陈奕迅〈尘大师〉(词:林海峰)
“艾东喼雅斯”即是 I don’t give a shit 的谐音。
“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玩,我自己反而很想回去尝试以前许冠杰、黎彼得那种口语化的写法。”——亚水
豪:啊,钟说有教过我一件事情。
钟:咩呀?
豪:不是教,是分享,哈哈。因为那时林海峰刚刚替陈奕迅填了一首〈尘大师〉,那首歌就是又有书面语,又有英文,又有口语,当时她跟我讲这种技巧叫做“三及第”。我这才知道世上有种概念叫做“三及第”。
注:一种早自清末出现,流行于40至60年代香港“新闻纸”,夹杂文言文、官话白话文以及粤语白话文的书写文体。
水:为什么叫“三及第”?
钟:及第粥就是很多什锦捞埋(混成)一碗粥,那“三及第”呢,就是以前的各种文体夹杂到一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人,他们在文献上会中英夹杂,或者几种语言捞埋一齐,比如文言文加口语,再加其他语言,然后大家就说这种文体叫“三及第”。直到黄沾那个时期,他和很多专栏作家就很擅长将以前的这种文体放在流行文化里面。
水:所以其实“沟埋”是我们偶像黄沾的强项来的?我今天要感谢你啊,我想通了!都不需要想原因,如果沾叔说可以的话,那就可以啦。
豪:但我们在今日写东西,是不是也需要重新拿捏一个平衡,就譬如“三及第”里面哪种要多一点,其他要少一点,如果不平衡的话,这种“沟埋”的感觉会被人觉得好老土。我自己并不觉得老土,但我认为有些听众会这么想。不过〈尘大师〉好像示范了一次,其实都不是那么老土,将口语夹杂书面语,都可以写得很有现代感。
“但我们在今日写东西,是不是也需要重新拿捏一个平衡”——苏豪
端:传统广东歌讲究九声、押韵、平仄,因此常被形容填词难度较高,你们是不是也这方面的美学考量?
水:我会觉得是不同世代的价值观。对我来说,听到古巨基〈欢乐今宵〉歌词“犹如无人敢碰⋯⋯” 的时候,是觉得 okay 的,但对于我阿妈或者阿婆来说是不行,会问“有什么鱿鱼(犹如)是不可以碰的?”在她们那个年代听歌,就是收音机一播,只要听不清楚那个字就当你输。我知道你(苏豪)经常都想替人填词。
豪:喔,是的,尝试过啦。哈哈哈,但真的搞唔掂(搞不定)。就是我填完以后,还是觉得,哎,不如算了。
钟:你有真的填完吗?
豪:填了几句后发现填不完。以前都听过一些访问,说广东话很难填。当时我就心想,是否有那么难呀?直到自己很辛苦填好头四句,先不论写得好不好,如果一定要讲到自己想讲的事,又规定一定要“啱音”、要押韵,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难。
水:像我填过国语词,英文词,广东话词确是相对难一点。因为它是一定要“啱(合)音”。但现在的广东歌,比如听光头帮和Billy Choi的歌,那些广东话字可以是“唔啱”本身那个音。我会觉得其实是一件好事,如果“唔啱音”但你都能听得懂,那就可以将广东歌再往前推一点点。
Luna:有些朋友说他们的创作已不再被广东话的九声限制了,有时听他们的歌也可能听不出他们唱的是什么字,或者已经用autotune扭走了人声。像Novel Friday的歌,我一开始是接受不了的,但打开了创作世界,慢慢懂得去欣赏,觉得它也是一种方法,原来有一种情绪就是要用这种方法表达出来,不是要你即刻就从歌词里听到唱些什么,是要你感觉到整个氛围。
我会觉得是自己的审美或者感觉够不够开放,只是我至今都做不到。我还是有一点点坚持,想在发音方面还是令人听得清楚一点。不是刻意要这样做,但就是不能太哽耳。
水:我暂时也未过到这一关,所以我还在研究我自己。我总是会去想,写出来舒不舒服呢?但舒不舒服是个人感受,原来我听Billy Choi的时候会觉得,“咦?这一首正(好棒)㖞!”,或者有一些是,像我去到教会听的,“喂,真是过不到自己这一关,怎么办?”或者我想通了就会可以有那个能力去写,但还有很多未想得通。
Luna:但我最近发现自己都不像心目中那样“守得住”这些音,譬如我的一首新歌叫〈君莫问〉,第一句便是“几番占星跟祝祷仍迷途”,整句都是同一个音,声调其实是不对的,还算不算“啱音”呢?听下去自己又很顺耳。不是说我完全不理中文,那始终是我的母语,也是最能表达我意思的语言。但可能我现在会重视节奏和旋律,多过那些中文字的音是不是完全准确。
水:其实有一些我很钟意的歌,正正就是“唔啱音”的。只是我们还未知道怎样去定一条界线,是“听得明”还是会觉得很突兀,但正因为很难拿捏这一条线,让我觉得很好玩。所以我希望这是一个进化。
钟:我认同刚刚你们和亚水的想法,但我也找到在如今这个世代继续做传统,而且做得很好的人,譬如我很佩服和尊敬王乐仪。因为她就是可以做到妙笔生花。所以每次给per se乐队填词我都很怕,几乎要爆发整个银河系才写到。
那么多年来,王乐仪写per se都写得太好了,当有一首词交落我手上,要如何令人读来同样很有诗意,而不要因为看到“钟说”的名字就觉得,哎破坏了啦,差啦,不能说是竞争心态,更多的是“要好好!全心!投入!”这种想法。啊,终于,有人觉得我也可以写到这些风格!我可以,我一直都知道!这是我其中一个面向,我要拖出我的可能性。
几番占星跟祝祷仍迷途
打开手机只得猫狗和名模
像个大细路无力抗坏制度
人人太浪费 废物又继续制造
点先揾到一世嘅志业
旁人晨早搞咗婚礼再置业
但系呢啲嘢仲未喺我嘅 checklist
算喇我都系谂下我只歌点唱 adlib yeah
——Luna Is A Bep〈君莫问〉
译:
几番占星跟祝祷仍迷途
打开手机只得猫狗和名模
像个大孩子无力抗坏制度
人人太浪费 废物又继续制造
怎样才寻到一世的志业
旁人晨早搞了婚礼再置业
但是这些事还不是我的 checklist
算啦我还是想想我这只歌怎么唱 adlib yeah
——Luna Is A Bep〈君莫问〉
“中文,那始终是我的母语,但可能我现在会重视节奏和旋律,多过中文字的音是不是完全准确。”——Luna is A Bep
“作为一个filter经常听人诉说这些内容,你其实都有很多杂质在身体里。做心理医生的人,有时自己最不开心。”——亚水
歌词不完全代表自己
端:有没有介意过自己的内心想法被歌手“代言”了?
钟:我是从来没有的。首先我写给哪个人,或者我会跟哪个人、哪个团队合作,我就要很清楚唱歌的人是谁,而唱歌的人要唱他自己想唱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他自己要讲的故事,或者那些东西不是来自他本人,他很难讲出来,会很辛苦。所以我几乎所有作品,真的所有作品,故事都是来自唱那首歌的人,或者是那个人有兴趣的东西。而我纯粹是一个通译。
水:不是的。你不只是一个通译,其实你是一个滤水器。
钟:哈哈,这个说法又几好㖞。
水:对方跟你讲了一个伤心的故事,你就要写伤心的东西给对方,其实是会影响到你的心情,或者会被勾起有相同感觉的回忆,而这种感觉都会放进歌词里。所以作为一个filter经常听人诉说这些内容,你其实都有很多杂质在身体里。做心理医生的人,有时自己最不开心。
钟:有啊,虽然我的原意是,歌手要在看到这份歌词的时候,就知道歌词是属于他的,他才能够唱出来。但某程度上,我也会有投射一些自己的情感。但就不会觉得是对方“代表”我去唱,因为这本身是来自于他的内容。所以我没觉得很难受。
水:那天泰妹(杨雅文)很不高兴,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对我讲了很多入行开始感受到的压力。然后我问她,“你是不是突然觉得钟说写中了你现在所经历的事情?”所以今后演出,你就可以放多一份感情进去。
请修饰亲身的故事 变趣致才无人介意
欺欺骗骗 然而我已和原来不相似
偶尔我会气愤 忍一忍需要吗
求求其其(随随便便) 谁人虚假得不像话
——泰妹〈狮吼功〉(词:钟说)
Luna: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因为对我来讲,唱其他人的歌词我会⋯⋯你怎样可以令他们跟你写的词接近一点呢?你为对方“代言”但始终不是他们自己写的内容。我不知道自己讲不讲得明白。
钟:我明,即是怎样可以令他们连结到这份歌词并不是他,但其实又属于他的东西?诶⋯⋯这是歌手自己的问题,要交回给他们处理。他要将(填词)这个部分交给别人,某程度上自己都要有一定理解能力。不过有时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尽量和对方聊多一点,我想我是很喜欢听人说话。
以泰妹做例子,她就很乐意把所有事情讲出来给我听。但如果说有没有曾经被人“代言”而令我感到不开心,其实是有。因为Jace(陈凯咏)唱完〈收声多谢〉后觉得“我根本无那么恶,根本没有那么多东西想闹(骂)”,我就觉得好嬲。不过她有时也说得对,是我自己比较想闹人(骂人)多一些,只是我借她来闹,所以有了两层意思。我将她的愤怒,从她实际与人的对答中再放大了很多很多倍。
水:所以,有时我都会想,是先有达明(一派)还是先有达明的词。即是到底先有黄耀明,还是歌词塑造了他这个人?
钟:你说得对,我都有想过这个问题,最后觉得答案是一种团队合作。
水:所以我有跟泰妹讲,你的个人意见只是一部份,你在最表面的那一层,但真真正正做出这首歌的人,是整个团队。在(泰妹)这首歌的歌词里,我见识到的是你有“看到人”的能力。但你写的歌词很“入心”,我觉得要动用很多情感力量才写的出来。
I just wanna 打边炉 又叫我照做
I know U know U know I know 我知道
天生未愿坐定 天生面上有星
天生银河里驰骋 天生魅力怪奇
天生就没法比 天生行为最随机
——陈凯咏〈天生二品〉(词:钟说)
“刚才我那一声冷笑,是来自我觉得你觉得的我,你眼中的我,其实并不是我。”——钟说
钟:你这样形容我好开心,之前没人这么讲过。从来没有人说我写得“入心”,那些人觉得我⋯⋯我最近是有遇到一个问题。试过写完一份作品,然后被对方觉得“这些不够钟说”啊。我没有立即提出质疑,而是开始反思,其实什么叫不够钟说呢?然后我问“其实你本身expect我写些什么?”对方就说“我觉得钟说就是很搞怪”,然后 send 了〈天生二品〉给我。
我冷笑了一下,哈,嘿,这样,哈哈哈。特别是“I just wanna 打边炉”这一句歌词,是整份作品里面最不发自于我的。这一首歌是我和陈凯咏和hirsk合作,然后那个 hook⋯⋯总之就是那一句,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原本出自我的角度,我想写的是“she just wanna finding nemo”,如果出自我手的话会是这样。
而“我想打边炉”这句是我不记得是谁说的,但最终团队就选了这一句词。不过作品最后落了我名字,即歌词出自于我,大家觉得是很signature钟说会写的东西,因为这个能让大家记得的搞怪、无谓嘢(无聊的东西),大家就会想到来找我填词,但我真的很想讲,事实并非如此。
水:一直都有好多人定义我是卖靓仔的,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
钟:刚才我那一声冷笑,是来自我觉得你觉得的我,你眼中的我,其实并不是我。
水:不过我也发觉,他们这两个人一出道的作品跟他们现在的人亦明显有所不同。简单而言,我觉得他们变得不开心了,又或者,是他们更接近真我。
“我的创作是可以不那么serve观众。我始终就是想让其他人猜不到我,或者你不要以为自己听了一首歌就认为很了解我。”——Luna is A Bep
Luna:这都是正常的。回想刚刚推出〈我想行开下〉,那时还不知道这首歌能发出那么大的回响,更没想到有些人听完之后,就会认定我是这种风格的人,还告诉我“继续写这些歌就对了,你知道条路要怎样走”之类,所以我就想,不写了。至少暂时,我觉得,我的创作是可以不那么serve观众。我始终就是想让其他人猜不到我,或者你不要以为自己听了一首歌就认为很了解我。就好像不要听完“我想打边炉”就觉得钟说是一个这样的人。如果你想认识我,可能要听我全部的作品。甚至我都不一定在那些歌、那些文字里。
水:但他们会说,我还是钟意你之前那些歌多一些。到今时今日,都有人跟我说,觉得〈Good Night〉是我最好的作品。
Luna:那你就去钟意之前那些啰。
Baby don’t you realise
There’s nothing to be compromised
It’s just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
Forget about what i said to you
It’s just a bunch of lies
No need to ask me why
It’s just the right of time
You will learn not to…
——触执毛〈Good Night〉
水:Luna 以前的风格是很开心的,看她的 Live 就想跟著一起跳舞,但现在的歌,听来可能想哭。又好像当我知道豪哥想写〈桥桥〉⋯⋯
豪:欸,想不到你今日都未读得啱“桥桥”两个字。不是“桥 kiu4 桥 kiu2”,是“桥 kiu2 桥 kiu2”。
水:但“桥 kiu4 桥 kiu2”听起来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豪:不是呀,你知不知道为何歌名叫〈桥桥〉呀?是度“桥 kiu2”(出点子)的桥(点子)。这首歌有什么“桥”呀?不如我们就写个关于“度桥”的桥。
水:我们有商量过,他之前出了几首回响很强劲的作品,〈系咁先啦〉〈Black Mirror〉〈跌嘢唔好揾〉,都是一些与普通人生活有关,很容易代入的主题,那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但他说这次不想写一些纯粹靠gimmick的歌,他想表达内心。〈桥桥〉歌词虽然都是很幽默,但他写的内容会感觉没有共鸣。他知这首歌不会像以前那么hit但都是照做,那刻我就感觉到一个创作人在某阶段的转变。所以有时是在作品里认识一个人。
“他(苏豪)说这次不想写纯粹靠gimmick的歌,想表达内心。他知这首歌不会像以前那么hit但都照做,那刻我感觉到一个创作人在某阶段的转变。”——亚水
豪:我觉得就只是譬如某个时期社会很愤怒,所以我的作品就会很愤怒;某一时期很想讲一些搞笑的事情,便会多讲一些搞笑的;但有段时间是真的有点不开心,便想写一些不开心的歌词。
所以记得有段时间要度很多桥,便突然想起以前做CapTV的时候,有个大佬叫Cap盾(CapTV 创办人谭小龙,曾任 TVB 综艺科编审) ,我们负责度桥,再交桥给他,问他行不行,但有一种桥,每一次交给他都不行,就是关于度桥的桥。他会说,又是度桥桥,至憎度桥仔度“度桥”桥,无桥的人才会度“度桥”桥。
点解要谂人地 点解唔谂我自己
点解要谂人地 点样去谂我自己
点解要讲道理 点解要分清楚是非
手指要黐住打字机咁样去虐待自己
——MC $oHo & KidNey〈桥桥〉
译
为何要想别人 为何不想我自己
为何要想别人 怎样去想我自己
为何要讲道理 为何要分清楚是非
手指要黏住打字机这样去虐待自己
——MC $oHo & KidNey〈桥桥〉
豪:我经常都想起他说过,哪有观众理你怎样度桥呢?观众是来听你的桥,你没有思考观众会怎样想,你就只是一种自渎。然后我就觉得⋯⋯忘了提醒大家,这首歌我是帮MC $oho和MC KidNey写的⋯⋯
水:哈哈哈哈。我很开心今天是你来,而不是 MC $oho。MC $oho 有个壳保护自己,是不会像你这样把心底话讲出来。
豪:所以我是填词人,他的代言人啰。
钟:为什么不让他答刚才那条问题?你有没觉得自己作为填词人被别人“代言”了自己?
“哪有观众理你怎样度桥呢?观众是来听你的桥,你没有思考观众会怎样想,你就只是一种自渎。”——苏豪
音乐行业里,每个岗位都是妓女
端:又或者相反,你们会否把自己的想法放在作品里,然后借其他人发声讲出来?
水:如果我要这样做,我就写自己歌,我就自己出一只碟。无论有无人听,我都可以写自己想讲的歌词。所以连在夹band(玩团)时,我都不会这样做,如果有一个话题,我们会先一起讨论,有了共识然后再写(歌词)。
因为我不想“拉人落水”,所以到离开了触执毛我才第一次推出自己的专辑,写真的属于自己想讲的故事。是很内心、很个人、真的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熬”出来的。当然啦,跟豪哥或者跟N9(“试当真”除了MC $oHo & KidNey以外另一队“男子偶像团体”,即游学修与潘宗孝)一起写的那些歌,反而是先讨论,大家是否想这样玩吗?好呀,就这样玩啰。我的身份有时跟钟说一样是个过滤器,当然过滤器都有分德国制还是日本制啦。
钟:那你是哪里出厂呀?
水:我是大陆制造呀,所以有很多奇怪的杂质在里面,哈哈。但我都会在合作之前跟他们讲明,我现在不是来做音乐的,我现在是做娱乐。我觉得这么比较简单,因为音乐,对今日的我来说,是一个太high的位置,我不可以这样去玩它。如果是要做一点认真的音乐作品,我需要时间。
但是在这个世界,商业上来说,在这样的 timeline 你别要求我投入真情感啦。要我付出真情感,就得先给我时间。跟我说两个礼拜起货行不行?行,但我就要换个态度,不放自己的感觉,才可以写这些歌词。填词都是要培养情绪呀,我想问你们,你们写词的时候,那一天会做些什么?听说有些人就会点一支烟,冲杯茶先,培养好情绪才开始,是这样吗?我就多数蹲在马桶上。
钟:我次次都不同㖞,有时在行路,有时去做gym,有时在打牌。
水:你怎么一边打牌一边写词啊?
钟:不是很多次,只是试过一次,把电话摆在旁边,然后就一边打牌一边想著明天要交货。不过你说两个礼拜就要起货那些情况,其实经常都在我身上发生,那⋯⋯就当是一个游戏啰。
“写词的时候,那一天会做些什么?听说有些人就会点一支烟,冲杯茶先,培养好情绪才开始,是这样吗?我就多数蹲在马桶上。”——亚水
水:一件作品你想让人投入多少感情,注入多少东西进去的时候,就取决于你有多少时间给人去准备吧。就像你拍电影那样,如果要求一个月就拍完,大家连剧本都没背熟,又未围读,你还和他讲什么呢?如果有人和我讲,要搞一个管弦乐团的,然后在文化中心连演20场,给一年时间去准备的话,我想这一年都会断绝所有来往,很专心的去做。
端:于是难免要写很多逢场作戏,或者很不真心的作品?
钟:但我不认同我是逢场作戏。因为我绝对不会交我觉得不好的东西。我在打牌的时候都是写到好歌词的,在我层面上的好。
水:即是好像John Mayer经常one night stand但他其实每一个都爱。不过,你见钟说那些都不是one night stand啦,大家食完又翻啅(再吃,据为己有)。她无技巧都不会有人翻啅啦。
钟:我想想有什么经常翻啅的人。啊,最近让我在翻啅之中找到很大乐趣的人是Kiri T(谢晓盈)。因为Kiri的歌,歌词都是很密,填起来我就特别开心,哈哈。不是因为歌词疏很难写,是“市面上”很密的旋律没有太多,我可以帮她将很多她想了但是又不讲的东西写出来。她是一个不知道怎样组织自己想讲的内容,所以非常非常需要滤水器的天才。
“但我不认同我是逢场作戏。因为我绝对不会交我觉得不好的东西。我在打牌的时候都是写到好歌词的,在我层面上的好。”——钟说
水:你会经常遇到这些歌手呢?
钟:不会,其实有时对方打电话来,是不会给我跟那个人(歌手)沟通的。因为大明星是不怎么跟人沟通的,不沟通的话我就觉得⋯⋯
水:那我觉得很难做,不就好像隔空看相?
钟:我会觉得“啊,是我太渺小了,所以没办法在我们可以沟通的情况之下为你填词”这样。没什么心态,因为我没写呀,我推掉了,全推。
水:我想这种情况我听到也会推走。不过都看性格,当你觉得好难做,你可以把它当是挑战什么都做。觉得是不舒服的,钱都不要就走啰。有时我会幻想如果我是钟说,我行不行呢?我的心脏负不负荷到呢?
钟:你是不是真的有经常幻想呀?
水:我意思是我承不承受到那么多负面故事呢,我觉得你的情感经常会在过滤别人的时候被影响,其实我连听他讲为何要写〈桥桥〉我都有少许不开心的。
Luna:他又讲“桥 kiu4 桥 kiu2”。
豪:是“桥 kiu2 桥 kiu2”呀。不过那些事就不要说了。
“在这个音乐行业里面,我们每一个岗位都是妓女,所以你要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但当你以为自己按摩手势好,你的顾客又说不是,其实是钟意你双眼。”——亚水
水:以前在触执毛的时候,卢凯彤有问过我,“怎么你写的都这么正面呢?”因为我做人没信心,所以我要不断去写 something special,告诉自己,我很特别。我要不断去讲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要这样催眠自己,在台上唱一次,加自己十分,我不断on tour的话,我不就很有信心吗?但我又问她:“阿妹,你怎么要写这么不开心的歌呢?”她就答:“我一不开心,就会钻进去。”我就很害怕钻进去,尤其看到她的经历以后,我不想再沉溺于伤心,令自己更不开心,令身边的人担心。
豪:是否真的很多歌手会跟你分享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钟:但我写的歌大多数都很开心。
豪:即是你认识的这些歌手都是很开心的?
钟:那又不是,但他们就很喜欢扮反叛啰。真反叛就会觉得开心一点,扮反叛就⋯⋯哎,很喜欢跟我讲他们很反叛。啊,原来很反叛。哈哈。
水:她可能要经常听这些东西,是我就顶唔顺。
钟:以及会说“找得你写,你都知道为什么啦”,喂我不知呀!
水:所以我才经常都比喻,在这个音乐行业里面,我们每一个岗位都是妓女,所以你要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但当你以为自己按摩手势好,你的顾客又说不是,其实是钟意你双眼。
代问候你妈妈 代问候你爸爸 仲有威士忌梳打
是我没有表达 是你没有表白
但我没有选择 系时候同大家讲声“再见”
——林海峰〈彭小姐〉
梳打:Soda。
本歌收录于林海峰1997年推出的第一张个人专辑《的士够格》。
与上一代填词人的距离
端:在你们接触广东歌的学生年代,哪些填词人对你们影响最深?
Luna:以前没那么讲求自己的审美,都是别人听什么我就听什么,后来才发现其实自己是非常钟意林夕的歌词。会对歌词押不押韵有执著,都可能来自那时听他的歌,他往往可以一个韵写到底。然后就开始看林夕的散文集。他写的文字真的很简练,总是用几个字就能够将一些意思传达出来。
豪:我就⋯⋯没什么参考对象。但很多时候呢,譬如见到亚水啦,见到钟说或另一位年轻填词人陈咏谦,他们总是会不约而同说起,“喂林海峰呢,他有一首⋯⋯”
钟:呀,系呀系呀。我的答案是软硬天师(葛民辉及林海峰于80年代的二人组合)啰。
水:我是没有“之一”的,林海峰是我的唯一。他的《的士够格》是改变我一生的广东碟,我觉得仍然是the best。
钟:我的林海峰choice 是〈彭小姐〉 。
水:拜——拜——我第一下以为是写彭羚(香港歌手,林海峰妻子)。
钟:对啊!就是啰!
水:后来才知原来是说彭定康的女儿。
钟: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了。你讲了出来,你又真诚,你理得以后别人怎样解读呢?啊,但对是谁影响了我这个问题,我还有其他答案,就是艾粒,是艾粒的所有歌。因为它们令我觉得,你钟意的事情不需要有pattern,你想起什么便可以讲什么,人们听得进耳,就能够理解你。
“唔该啦师傅帮手攞只铰剪替我剪一个⋯⋯成街有太多细路,丑到我不想讲,头发像没有梳梳,凌乱到像菠萝,头毛的存在是我从来都志在,廿岁开始甩头发!”你知嘛?歌词去到尾才告诉你为何他那么嬲(生气),是因为他甩(掉)头发呀!
译:“劳驾啦师傅帮手拿一把剪刀替我剪一个⋯⋯整条街有太多孩子,丑到我不想讲,头发像没有梳梳,凌乱到像菠萝,头发的存在是我从来都志在,二十岁开始掉头发!”
“林海峰是我的唯一。他的《的士够格》是改变我一生的广东碟,我觉得仍然是the best。”——亚水
端:当我们谈论香港的填词人,好像过去数十年都仍停留在黄伟文和林夕之争,为何无法成就一些超越他们的名字呢?
水:就跟香港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吧。百佳和惠康(香港两大超市)历史悠久,但759 (759阿信屋,香港连锁食品店)就仍然是 759。不过生意长命过人命,我想大约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换代。
反而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再没人找黎彼得他们写词呢?为何他要去拍《爱.回家》那么惨?你觉不觉得,大家仍然一开电视就看 TVB,都是一个习惯?我觉得香港人很喜欢掉入“习惯”。所有东西、行业,都会掉入“习惯”。你会看见其他城市或其他国家不会这样单一,不会一个行业只有两个人去做。例如电影音乐,我们都知道Hans Zimmer最厉害,但不会所有电影都找Hans Zimmer去做。
钟:仲有坂本龙一。
水:对,好像整个日本就只有坂本龙一和久石让。我觉得也是品牌效应。你有林夕的名字,同一首歌都会值钱好多。但现在又有些不同,有林夕的名字,你反而出不到街。
应写流行密码?还是,经典永流传?
“在某个时间on trend写的歌词,可能就是那一刻的感觉,所以我现在会倾向写一些扔到火星,就算火星人听到都有同感的作品。”——亚水
端:从电台、电视台年代来到网络世代,具即时性的创作往往是“流量密码”,我们是否已不再追求过去那种细水长流、百听不厌的经典金曲?
Luna:我的个人经验刚好相反,就是因为歌词太具有时效性,有些歌我不再想拿出来唱,比如〈收成期〉。最初并不是那么有目的要做一首时令作品,但在未来的表演中,我很难再唱,不是因为要回避什么,而是觉得它差一点意思。所以如果一首歌真的好,它应该要是经典,或许十年后重听、廿年后重听,它都可以讲出一些对你有意义的事情。
水:我明白Luna讲的情况,在某个时间on trend写的歌词,可能就是那一刻的感觉,所以我现在会倾向写一些扔到火星,就算火星人听到都有同感的作品。
Luna:或者说,就算歌曲具有时效性,也不能画到出肠(话说到露骨),出肠到只有在那一刻听才有用,否则很多意义会随时间流走。
水:但一首歌是真的有生命,你写一首歌,相当于诞生一个孩子,孩子长大后可能大学时期会是一个高材生,但结了婚后可能会离婚,到五十岁又可能遇到第二春,到达人生第二个高峰,没人可以预测的。林夕写给黎明的〈全日爱〉对我来说是一首好柒的歌,以前不是嗑大了不会听。但今时今日,我表妹,她真是一个艺术家,我很尊敬她,但她居然会播著〈全日爱〉来画画。
豪: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觉得〈狮子山下〉是否具有时效性呢?但如今都再无人想提“狮子山精神”吧。
水:在“躺平精神”之下你是很难再对“狮子山精神”感同身受。
“纪录了一个时代精神的流行曲,在下一个时代它是会变淡的。但是否因为这一首歌时效性非常强,过了廿年就不再是经典呢?我觉得未必。”——苏豪
Luna:我想〈狮子山下〉并不只是时效性的作品,它的歌词写得那么好,“人生总有欢喜,难免亦常有泪”,是这么共时的东西。它只不过纯粹是被当权的机构玩臭了,被人剽窃了去标记“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么拼搏”。它本身的意义不是这样。
豪:所以我就想,流行曲的意义或许也在于它纪录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而纪录了一个时代精神的流行曲,在下一个时代它是会变淡的。但是否因为这一首歌画到出肠,时效性非常强,过了廿年它就不再是经典呢?我觉得未必。现在确实少了很多K歌,也少了人唱K,但你重听〈K 歌之王〉就可能回想起那个时代很多K歌的场景,K 歌对大家而言还是很有感觉的事情。
水:那〈生日歌〉算不算一首经典歌曲?但它只适合在你生日的时候唱,剩下 364 日它是不是一首不热门的歌?或者要等到时机到了再回来听,这首歌就会符合人们的感觉。如果在香港还再见到光明和希望,可能〈狮子山下〉都有机会翻身。
豪:如果你说要 hit 起来,当然要等一个时机,但如果是偶尔听到一首歌,因而令听歌的人联想起过去的时代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呢,为何〈狮子山下〉那个年代的香港人会如此拼搏呢?我明白你的问题,做一些“抽水”的作品,或者是有时效性的事情,是会有一种比人低格调一点的感觉,以及它很快就会褪色。但其实它的意义很大,它可以给之后的人看。比如说,为何以前如此多警匪片呢?因为旧时真的有很多叶继欢啰,真的有很多这类人。
水:上次帮MC $oho & KidNey写〈桥桥〉的时候,我有提议不如避开不要写“叱咤”两个字,如果有一日没了“叱咤”(香港每年举办的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那怎么办?那这首歌就没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但他坚持这么做。我跟他讲,陈晓东有一首〈划火柴〉,但我表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火柴啊。
钟:喜欢听〈全日爱〉那个表妹?
水:系呀,因为我表妹从来没见过火柴。她以为每个人出生就有手提电话,连“拨轮”(拨盘式电话)都不知道。
豪:但我又不会觉得因此没了它的意义。软硬天师〈广播道 fans 杀人事件〉里面大部分的人名都不健在了,或者〈中国制造〉,就算有留意时事的人,也未必熟悉歌词里的每一个人名,但是一直有人把这些歌词拿出来讲,认为写得很好,〈中国制造〉就非常有时效性了,邓小平乜乜乜乜乜,歌词里面没习近平啊。
但它是个经典,因为它纪录了时代。它真是一首时代曲。但当然在内容上有个门槛,你好像要先知道一些事,你才能get到那首歌的意思。
邓小平 万里长城 北京蜂皇精
回乡证 空调彩电 周口店
齐齐哈尔 放飞剑 回乡探亲
十八路军 哗 邓丽君
谢主龙恩 床前明月光
人民大会堂 为自由 大白兔糖
总书记 样版戏 人大 桥牌 亲中
气功 雷锋
——软硬天师〈中国制造〉
钟:我反而想讲,刚刚所说的时效性都来自一个事件,比较少来自一个画面。如果一件事在歌词的描述里面有画面成分,那就跳过了需要上网查核的部分。譬如软硬天师的〈最后今天〉算不算这类呢?但我听〈最后今天〉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因为它有画面。为什么你会说以前的人写〈狮子山下〉有经典感,可能就是它能够跳过上网找资料的阶段,因为本身那个故事就有画面感。
所以现在大家就是因为要“追”,今日发生的事,今日就要写,然后明日要出,否则等到后日这件事就没有了,我们就只是纪录了那件事,以及大家最想cap的一句话,一句别人的口头禅,但是没有画面,它的时效性就没机会⋯⋯未必可以变成长期经典。
“现在大家就是今日发生的事,今日就要写,明日要出,否则等到后日这件事就没有了,我们就只是纪录了那件事,但没有画面,就未必可以变成长期经典。”——种说
水:所以,最终就是要加一些艺术性。很多达明一派的歌都早在我出世的年份所写,我是后来重新pickup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问过明哥,“其实 88、89 年你写这些歌的时候,都没有今时今日的限制,为何要写得如此隐晦?”“我是艺术家,当然要加一些艺术性。”
就是这么简单啊,但他有没有想过,去到今时今日再听会有这么深的感受?觉得歌词能够呼应当下?大家都明白历史只会循环再循环,所以我自己的专辑写〈逐个逐个〉,也许廿年后又会出现下一个移民潮,这种情绪又会翻生呢?专辑里面还有一首〈何日君再摇〉,但可能廿年后就不会有人知道讲的是什么了,因为他可能已经死了。
怎样写一首离开香港的歌
豪:刚才钟说提到有画面的歌词,我马上想起其中一首,就是陈奕迅的〈粤语残片〉,而最吸引我是看到它的画面接画面,写得就像一个剧本。由他收拾房子,然后看见他拿起一块东西,然后你看见他进flashback,那刻我就觉得为什么可以一边听的时候有画面,有很强的电影感。
然后我那时候就觉得,如果我有机会写,我也想写一个情境出来,动作接动作,画面接画面,然后再加上一些对白。写〈系咁先啦〉(先就这样吧)的时候就是想做到这一点。因为我很怕自己写东西过于浪漫,被人觉得矫情。但如果整首歌都是这么流畅,画面接画面,那就可以撕走这些感觉,同时又能让人明白你。
见大家都饮到咁上下
望下只表 哗就嚟无尾班车啦
准备起身 你哋拉住我
话我饮唔够 好似想同我死过
你哋唔明我几憎搭 N259
而家唔走 飞的都至少两旧
要平就要落 旺角转小巴走
但系呢啲嘢 我点会讲出口
——〈系咁先啦〉
译
见大家都喝到差不多了
望下手表 哗就快没尾班车啦
准备起身 你们拉住我
说我没喝够 好似想跟我拼命
你们不知道我多么恨搭夜班巴士N259
现在不走 计程车都至少两百
要便宜就要去 旺角转小巴走
但是这些事 我哪会说出口
——〈系咁先啦〉
水:我想不到怎样去写一个朋友要移民离开香港,像你这么说,真的想不到,所以我和细So(苏耀宗,前商台DJ)farewell的最后晚餐,虽然我们说“得啦屌,去英国见啦”,但其实我回到家里很不快乐,我知道这段感情不是这么容易维系。然后我关掉灯,就只是一直坐著,这样就突然有一个最真实的画面给了自己。
我出专辑的时候,第一只有信心写好的歌是〈逐个逐个〉,因为开头两句就是“关灯此刻不需娱乐,休息只想静坐下来”,我觉得已经安置了一个你会跟我坐在一起的空间,你会比较容易明白我。哗,其实我从来没试过像今天这样跟其他填词人深入讨论过。
分开 逐个逐个逐个逐个
分开 剩我在抠出青苔
分开 逐个逐个逐个逐个
望你一日回来
——〈逐个逐个〉
钟:那其实你第一次见到林海峰的时候是怎样的?
水: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偶像?我犹豫是否要跟他说,其实我叫Jan Curious是因为你。
钟:吓?系㖞!(哈?是喔!)
水:但我没说,因为细So告诉我“你别说出来,他一定笑柒你”(笑你笨死了),所以我以后都不说了。
钟:那如果有个人又跟你说,他的名字叫Jan都是因为你呢?
水:我会说,你是不是戆鸠(傻屌)呀?但我有个学生,他真的在背脊纹了我的样子,你说是不是戆鸠。
钟:那他怎么说?
水:他说,“唔紧要啦!我是真心喜欢。”反正是纹在他身上一辈子的,吵也没用。
钟:如果有人(粉丝)纹你的样子在自己的背上。
豪:纹我的样子?有戴墨镜吗?
水:你会说“哗好靓㖞”,还是说“你是不是戆鸠?”
豪:那要看有没有许贤在旁边。
這對談很好,雖然很長,看似沒有什麼主題分類,但這種輕鬆對談才能分享的深入,而且互相衝擊。
某天清晨,当Apple music随机给我推到“桥桥”,我的反应:咦?软硬转世嚄!
內容有趣,問題都有足夠討論深度,但可惜編者/訪問者只有引導,無乜整體結構,太散,睇完好似感覺編者開咗個頭,無埋到個尾
有意思,只可惜止於漫談,散碎了一點
梁「柏」堅好似先係離開香港果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