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第三种六四想像,挣脱香港困局

香港必须把天安门事件的意义,放到“香港-世界-中国”长时段的三边政经转型中理解,思索香港能在前途上采取的立场与战斗位置。
台湾「野百合学运」。
六四周年 台湾 大陆 香港 政治

近年来,支持继续或反对继续纪念的争吵,从脸书燃烧到街头。一场在其发生地被“失踪”的公共事件,在香港被每年反复提起、记忆、举行仪式。或是另一方通过杯葛,否定传统纪念,来建构自己的论述。

“民主中国”的叙事,与“香港本土”的反叙事,构成了香港社会的两种六四想像。前者坚持纪念六四,在论述上强调香港与大陆的民主连带;后者努力予以切割,建构纯正的“香港人”身份。然而,越是这样旷日持久的争吵,越是说明一件事:无论何种政治力量,都需要通过争夺对“六四”的解释权,来巩固自己的意识形态论述。

于是,六四根本已经“本土化”了,它从香港之外,转变为香港生活的一部分;从他者的故事,变成香港人自己的符号。这像极了港式奶茶──发明者是香港人还是英国人重要吗?六四天安门事件,成为香港人不断复制和解释的记忆素材,这才是重点。

至今为止的两种六四想像,都带有浓厚的建构论视角:如何建构、如何阐释27年前发生在天安门的事件的记忆,成为争辩核心。然而,正如人类学家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说,记忆本身也意味著遗忘,意味著对记忆素材的选取和忽略。

所以,追问历史本身,仍然有其价值:只有追问对事件的叙说,才能有更多的阐释可能。在纪念和遗忘的话语两端之外,呈现第三种六四想像,我们才有机会超越这些年本土/非本土的对立循环,回到世界史上的1989年,回到世纪之交的中国,重新审视六四对香港的意义。

1989的未竟革命:世界史下港台轨迹的分歧

香港人常常回忆起自己对六四学生的支持。而1989年天安门学潮冲击到的华人社会,不只香港跟大陆。

1989年六四清场后,“薇薇夫人”以本名乐茞军在台湾《民生报》发表评论:“天安门事件在大陆,将会转变为长期暗潮汹涌的民主抗争;而对我们这些血脉相连,只不过比较幸运的中国人来说,也许暂时停止了静坐、抗议、悲泣、捐献,但我们不会忘记。也正因为我们的幸运,我们要积极反省:我们对这块幸运之地爱护得够不够?自己的生活内容和目标,有没有更高的意义?中国是有希望的!这应该涵盖了所有的中国人在内。”

这套论述香港人是否似曾相识?当年的台湾人,以“中国人”的身份将这场运动定位为“未竟的民主运动”,而有幸存活的人,必须要将这故事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这样的心性像极了Beyond那首著名的《长城》:“围著老去的国度,围著事实的真相,围著浩瀚的岁月,围著欲望与理想。寻找一个老去的国度,多少消逝的真相……”

这种论述,我们姑且将它称为“未竟革命论”,其以“华人集体认同”,或是更抽象的普遍人权视角,去评价1989年那场为时两个月的社会运动。将这场失败的运动视为人权灾难、国殇。

在1989这个魔幻的年份,天安门广场的事情,也许只是一连串革命的一环:苏联第一次在人民代表大会举行有意义的选举、捷克斯洛伐克发生“天鹅绒革命”、从莱比锡开始的和平祈祷会最终传到了柏林……这世界史上的1989,华人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对变革抱持著无比的希望。冷战走到了尽头,“历史的终结”就在眼前。

这是世界史上的1989年,冷战结束以及单极体系的到来,宣告的是一个“全球化”的年代。然而在香港,1984年签订的《中英联合声明》以及其所确立的“一国两制”,仍然在制度安排上维持著冷战末的安排。具体来说:冷战时期的政治与知识菁英,很多都相信资本主义必然会带来民主,而只要维持香港的资本主义体制不变,中国就必然会受到香港的影响,进而采行民主制度。

这些菁英可谓最忠贞的新自由主义信徒,不仅相信市场经济的优越性,也相信市场经济必然带来政治自由。结果,一个诞生在冷战中的制度设计,在中港之间活过了冷战的结束,而更荒唐是,这制度一埋单就是50年。

1998年六月,香港回归中共统治后首次纪念六四,《明报》报导:“四万市民雷雨中悼六四”。而同一时间把场景拉到台湾,《联合报》则报导:“六四九周年纪念音乐晚会昨晚在滂沱大雨中举行,观众未满两百人,场面冷清。”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台港两地对于六四的态度南辕北辙。我们认为,要理解台港两地对于六四记忆的差异,我们必须要将历史的视角拉长一点:从1990年代的变迁看起。

在台湾,对比起逐渐被遗忘的六四,这几年来不断被唤醒的记忆是另一个广场。那是1990年3月的中正庙广场,那场被称为“野百合”的运动,被视为威权转型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两场运动如此不同的记忆、纪念方式,或许应该归因于80年代时,台湾与香港社会对于世界、中国、本土不同的看法。

80年代或甚至更早,台湾社会弥漫著被世界遗弃的氛围,“亚细亚的孤儿”大概最能描绘当时台湾人的心性。与此同时,台湾的知识菁英开始重新认识台湾,这也就是学者所说的“本土化”。与之相对,在香港80年代菁英眼里,香港搭通中国和“国际”;其以“反党不反中”的方式逐步影响中国,并以“国际标准”撼动中国。这也成为香港年年举办六四民主祭典的意识形态基础。

简言之,始于70年代,活跃于80年代的台湾本土化、民主化运动,让台湾人对于中国、中华的概念与符号日渐淡薄。但即将回归的香港,却仍是不断地强调自身对中国现代化,国际化的责任。在这种背景下,“未竟革命论”在台湾与香港长成了非常不同的模样。

2014年同年发生的雨伞运动和太阳花运动,看似只有成功和失败之分,实则仍然以1989年为分界,应对著完全不同时代的问题。前者仍在一国两制的框架下,争取著被埋了单的自治与民主。后者在逐渐完善的选举制度下,成为了对抗中国因素的破口。

在香港,主流泛民对于六四的拥抱,建立在“国际都市香港必须尽其所能的改变中国政体”的论述中,而本土主义对六四的拒斥,也是“香港只需在国际标准的体制中落实民主”。六四是否“大中华胶”(大中华情意结)?恐怕无关紧要。纪念的更大问题,或许是他们的争论仅止于表面的中港关系。

试想,如果香港人真是大中华胶,他们为何不纪念在中华民国台湾发生的二二八、美丽岛与野百合?如果我们真有所谓普世心态,为何这些近在咫尺的“1989”(比北京更近),并不在香港人的视野之内?只有从世界史上的1989回看天安门广场,六四事件才不再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更不会是王毅主张的“只有中国人自己才有发言权”。

1980年代的中国脉络:“断裂说”所遮蔽的

“中港关系”在今天成为香港六四论述的主轴,既忽略了其年代背景的世界意义,也忽略了六四事件背后的中国脉络。要修补记忆,我们就不能只“记住”,还必须“重新发现”发生在中国历史中的六四。

在流行的看法中,“六四”经常被标记为从1980年代到90年代,一场中国历史的“断裂”。以此为界,20世纪末的中国被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这既是更大范围上“未竟革命”的具体体现,也成为中国人叹息伤怀的符号。

回到80年代的北京。六四之前的十年,是一个被今天的华语知识分子称作“黄金时代”的十年:70年代的文革刚结束,百废待兴,无数的新图景被提上了日程,大量西方著作和思想得到引进,知识界爆发出蓬勃生命力。仿佛,只要顺著历史的进步之路走下去,中国就会对接上“国际标准”,变得民主、自由、富强。而六四最遗憾的结局就是:这条充满希望的道路,被中共的屠杀所无情打断。接下来的90年代,则成为了“闷声发大财”的庸俗年月,政治民主的理想主义逐渐消磨。

然而80年代的真实的中国史,又远比这套论述复杂。

光是围绕著六四事件本身,我们既能看到牵涉经济平等议题的“官倒”,在后续一年又一年的纪念中,被“民主自由”话语所遮盖;也能看到六四之前大学中的“反黑人”运动,被历史所遗忘。社会学家赵鼎新在著作 The Power of Tiananmen 中指出,我们在想像中,认定六四学潮的领袖在争取现代西方式民主政治,却忽略了他们仍深陷于传统中国对“国家—社会”的僵化理解,仍然采用了一整套“请愿”和“公车上书”的行动方法。在这个意义上,六四并非一场社运,因为它仍然根植于“上书”的传统,和我们今天对社运的理解大相径庭。

六四本身的真实已被忘却至此,80年代中国,以及其前后“两个十年”的关系,更没有公共讨论顾及。人们通常认为,文革的70年代,是最不民主自由的十年;而六四之后的90年代,则是中国人不再过问政治,一心一意投入在经济发展和个人成就上的十年。可是实际上,六四事件的政治动能,上承文革后期“社会主义民主与法治”大字报、70年代末“西单民主墙”的昙花一现,可算是一场“人民民主”运动的最高峰。而从经济逐利的角度观察,80年代中期的“蛇口风波”中,青年人“用赚钱表达对祖国的爱”,和直接引发学运的官商勾结“官倒”风潮,也下接90年代江泽民治下“全民下海”,个人逐利与裙带资本主义的狂飙突进。

这样看来,六四身处的80年代并不那么特殊。在此之前,中国人对民主早有追求和实践;而中国人90年代从政治生活中退场,投身于经济发展的新浪潮,也可以上溯至六四之前。今天的六四论述,把80年代前后截然分开。六四被当成一条“民族的伤疤”,反而成了犬儒避世,但又对过往年代无不怀念的借口。

当年的六四一代,今天都四五十岁上下,纷纷成为中国社会最有权势的人。今天这个年纪的中国人,有些尝试改变,有些闷声不言,也有人会怀念自己在80年代末如何“勇武”,如何同情,乃至不怕死地参与六四运动之中。正是借助一系列的六四论述(“共产党太可怕了”或是“我同情学生,但好险我没有去广场”),他们可以一方面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更另一方面佐证今日平安稳定的意义。缅怀过去,恰好让他们能够更从容面对年轻人的质疑──你们这些人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可你们能和我们当年相比吗?

中国大陆的六四记忆,已被用作沉默和犬儒的修辞;从殖民地过渡到中国式资本狂飙潮里的香港人,是否也会一边喊著“毋忘六四”,一边步入这样的后尘?

香港的六四论述:冲突视角的共同局限

走过世界史上的1989与中国的80年代,我们回到今次六四悼念与否争论的主舞台:香港。

在香港,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简称支联会)长期以来的论述,始终无法在“结束一党专政”或“建设民主中国”外,对六四或中港关系上提出新想法。这样的一成不变跟僵化,显示他们在90年代以来,应对北京政权的无能为力。长期以来,支联会一直积极批判中共暴政,却未能直视中国不断变化的政治社会关系,更遑论重新介入。尽管“支联会”们喊著“反对专政”跟“平反六四”,但借用罗永生的说法,他们始终都是恐共情绪弥漫下的所谓“中港隔离派”。更悲哀的是,他们不只是低调处理中国国内问题,对中港关系这条轴线也无暇顾及。

30多年来的中港间政治,早已沧海桑田:许家屯1983年到港,秉持著“能不管的就尽量不管”及“求大同存大异”(大异指社会与资本主义)的原则,准备回归以前的统战工作,积极拉拢亲英的资本家家族;不久之后,北京开始积极透过中央各类政治组织,如全国政协跟全国人大,来吸纳统合本地资本家。正如曾钰成诠释的:中央对港方针从“不干预”转向“有所为”。

主流泛民面对上述种种重大变化,却在各项议题上节节败退。这样的无能为力,在民主党干部选择入中联办谈判而非参与五区总辞时,显得特别显眼而清晰。终于不意外地,这个香港最重要的民主势力,越来越像香港政治的局外人。

与支联会论述相对的,是这两年流行起的“六四与我何干论”。这波论述风潮的根源,大概可以追溯到2010年的“蝗虫论”。在急速变化的中港关系下,对于中国游客、中国移民的憎恶感日益增高。

我们当然可以用“社会自我保护机制”去理解,或是从从“种族主义”去批判这样的社会氛围变化。但无论是同情或批判,我们都不能否认:香港社会这五年来充满了焦虑。这种焦虑的根源是急遽变化的中国,以及相应而来的中港关系。在北京不断收束香港政治、社会自主性的同时,香港的仇中情绪就越来越强。

雨伞运动更是一个关键转折。雨伞失败后累积的挫折,加成著对建制与民主派的不满,很快地发展成更基进的本土论述。与此论述一齐发生的,是全面质疑六四对于香港的意义。这种质疑在学联解体后展露无遗。从比较温和的“没有必要每年纪念”,到激烈的骂支联会是鸨母龟公,都显示出年轻一辈对于六四没有实感。

然而,本土派的论述只是在如何纪念六四上,与老一辈民主派有所龃龉;但是论及记忆的内容,他们似乎与老一辈民主派相去无几。这两群人,都将六四视为一场“失败的革命”、“共产党暴政的展现”。从头到尾反对泛民论述的本土派,在论述内涵上却隐微继承了泛民的所有主张,恰恰是现实最讽刺的地方。

香港前途,需要第三种六四想像

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说,所谓六四封存的冷战格局,就是“香港资本主义制度,维持五十年不变”。香港是在这样的历史叙事下,迎来新的政治格局。就世界的尺度而言,我们看到了表面上资本主义胜利的历史终结,误以为“五十年不变”会成为真实──一如我们以为,被动地等待,民主就会降临于这块甫脱殖民统治的荒芜之地。

然而80年代以来,先是邓小平力压戴卓尔夫人(柴契尔夫人),取得一国两制的主导权;接著后续的中南海领导班子,更在全球化与资本狂飙的背景下,成功运用香港的地缘经济优势,挟资本积累兑换来的政治实力,重构了“中国—香港—世界”的关系。与此同时,香港民主也跟著被冻结在89之中了。不断拖延的民主政制与日益下降的生活品质,在六四落幕25年后带来了雨伞抗争,也带来了中港间的政治僵局。

僵局之后,港人开始尝试连结国际社会,找寻面对北京的新的议价资源,但近二十年来,西方或所谓国际社会一改89年不久后对中国的抵制态度,逐步转向拥抱“中国机会论”。随著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危机在08年前后的浮现,中国模式——威权的国家资本主义,也在国际角力场上成为新的政经典范。

港人的两种六四想像──民主中国或本土建构,仍然停留在80年代“资本主义对抗社会主义”的政治基调中,多少忽略了这条八十年代绵延到如今的线索。也就没能从世界和中国这两个维度,逼近香港这三十年所面临的政经格局。这两种六四想像,限定了对香港抗争史的理解,亦限定了今日港人抗争的条件。

要突破僵局,香港必须把天安门事件的意义,放到“香港-世界-中国”长时段的三边政经转型中理解,思索香港能在前途上采取的立场与战斗位置。若非如此,不论是今天香港“国际标准”的民主倡议,或是二次前途问题,都终将跟著六四被冰封在历史灰烬里。

(中港台鲁蛇小组,伞下诞生,一个华语写作、多声道思考的鲁蛇知识合作社)

读者评论 1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